一名身披玄衣的男子快步踏入廂房,正是葉家當今的家主——葉閔。
葉閔看見自己的夫人和嫡子都已被安撫下來,不由鬆了一口氣,看向年紀輕輕的蘇凝,不再懷疑眼前這位年輕姑娘的實力,“蘇天師,我夫人和孩子……”
蘇凝搖了搖頭,“天師不敢當,尊夫人和孩子隻是暫時無礙,根源還沒解決,不過葉家主先和我說說你們府上是什麼情況。”
葉閔的神色難掩疲憊,看起來被近日的情況搞得精神不濟,“拙荊素來溫婉,產後卻忽有瘋癲之狀,數次欲加害孩子。請了無數法師皆儘數退避,都說無能為力,有人言,或與拙荊陪嫁中的一盞燈有關。”
“的確是和這盞燈有關。”蘇凝看向掛在嬰兒小床上的生燈。
葉閔順著蘇凝的目光望去,看見了那盞燈,隻覺得這燈看起來越發詭異。
“葉家主方才說此燈乃尊夫人的陪嫁物,她有和你說過這盞燈嗎?”蘇凝繼續追問。
葉閔低下頭思索,隨後抬起頭,“拙荊隻說過這燈是她出嫁前嶽母送她的,說希望她早生貴子,拙荊覺得寓意好,就拿出來掛在東廂房的屋簷。”
“那為何這盞燈此刻卻掛於嬰兒小床上?”蘇凝滿眼疑惑。
葉閔皺緊了眉頭,“葉某沒記錯的話,自從拙荊掛了此燈,不久之後的確就有了身孕,我和她都很高興,但孩子出生後身體卻非常虛弱,拙荊說此燈可以帶來福氣,便掛於小床上,希望可以護佑孩子,可沒想到後來……”
“原來如此。”蘇凝點了點頭。
葉閔見蘇凝神色有異,連忙問道:“蘇天師,可是這燈有問題?”
蘇凝歎了口氣,“此燈來源不正,燈中藏有邪祟,再加上尊夫人日日把這燈掛於小床上,邪祟更易入體,更不用說剛出生不久的孩子。”
“可、可是這盞燈是嶽母送給拙荊的。”葉閔聞言臉色大變。
蘇凝搖了搖頭,“或許令嶽母的本意是好的,隻是受人蒙騙以為此燈真的可以護佑尊夫人。”
“求天師救我妻兒一命!”葉閔都快跪下了。
蘇凝連忙伸手阻止葉閔下跪,“葉家主,你不必行此大禮,收人錢財,替人消災,蘇凝該做的都會做。”
“待會兒醜時我們就會著手解決燈中邪祟,貴府所有人都不許踏入這個院子。”蘇凝不想再拖時間。
葉閔連忙點點頭,領著管家下去宣告全府。
“阿凝,這次依舊是一燈雙怨。”離洛可以感應到來自生燈的兩股強烈怨氣。
蘇凝把嬰兒床上的生燈取下來,把它送到半空中,“是啊,可太巧了。”
“阿凝,我們不休息會兒再入燈嗎?”離洛有些擔憂蘇凝的身體。
蘇凝看向門外,“離醜時還有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就是我們休息的機會,情況緊急,拖不得。”
“好。”離洛從袖中掏出手帕,摸索著抬手替蘇凝擦汗。
蘇凝配合地低下頭,方便離洛動作。
醜時很快就來到,主母院落此時已經按照蘇凝的要求清空了閒雜人等。
“願以一魂入冥火,照見未平之冤,問前塵,解宿怨。”
“入燈者,勿忘本心。”蘇凝一隻手牽著離洛站在生燈麵前,眉間漸漸顯現冰藍色的琉璃燈紋,另一隻手做著繁雜的手勢。
無人發現離洛的脖頸後再次顯現那隻紅色眼睛,最後又漸漸消失。
藍光一時大作,待散去後,原地已不見離洛和蘇凝的身影。
隻留那盞生燈,火光幽紅,忽明忽暗,仿佛那燈裡的世界,正在緩緩蘇醒。
***
耳邊風聲頓止,天地一片昏灰,仿佛萬象皆褪了色。
蘇凝睜眼,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暮靄籠罩的小鎮。
青磚白瓦,古井灰牆,一條條細碎石巷交錯縱橫。
一些牆上貼著紅紙符咒,紙張泛黃,符字扭曲,一看便知早已失效。
蘇凝抬頭望天,看不清此刻是什麼時辰,但看著快下雨了。
突然蘇凝覺得視線仿佛天地顛倒,再睜眼時發現掌中多了一把印著“墨痕齋”字樣的印璽,轉頭看見後上方掛著一塊牌匾,寫著“墨痕齋”。
而她正處於一間鋪子中。
離洛正坐在她身旁,手摸索著摸到了算盤,隨後笑了起來,“看來我們這次是生意人。”
鋪子外傳來孩子的嬉鬨聲,蘇凝走到門口,發現鎮上大多數都是男童。
墨痕齋對麵是一間紙紮鋪。
紙紮鋪的屋簷吊著一盞做工精致的燈。
樣式很像生燈,卻是“乾淨”的。
角落裡坐著個女人,身穿舊紅衣,正在小心描畫一盞小巧的紙燈。
那燈形似嬰兒繈褓,風格柔軟,描了蓮生、百子圖樣。
女人輕輕吟唱著童謠,臉上帶著微微放鬆的神色,直到一道尖利刻薄的聲音響起。
一個麵相刻薄的婦人一把搶過女人手裡的燈,把燈撕了個稀巴爛,“你一個不下蛋的賠錢婦,做這些作甚?給紙人做娘?”
女人臉色一白,無措地站起來,被婦人一巴掌扇跌至地,鮮紅的掌印映在女人的臉上。
左鄰右舍嘈雜的議論聲此刻全都一股腦地湧入蘇凝的耳裡。
“嘖,周家這個媳婦,嫁了周大三年肚子都沒個動靜……聽說是命裡帶煞,天生無嗣。”
“你們是不曉得,她娘當初在她出嫁時還送了一盞什麼生燈,說是祖上傳下來的,保得男胎的,現在看來還不是空燈一個?”
“哼,我看那盞燈古古怪怪的,才是真有問題。哪有孩子還沒懷上,就提前供著個紙燈拜的?邪門。”
“你們說……她是不是以前做過什麼造孽事?不然哪來這種報應,彆怪我說話難聽,難不成肚子裡空空,心裡就乾淨?”
“老周婆娘因為這個天天打罵她,不過也是,當初就是看中柳氏的好樣貌,為了娶柳氏,聽說花了不少錢,結果娶回來的是一個下不了蛋的,要換我也氣啊!”
“可不是,我聽說老周家私下裡已經相看第二個了,就等著這位早點走人……”
眾人一邊搖頭,一邊唏噓。
“真是個命苦的,可惜了那張臉。”
“命苦?命賤罷了。”
蘇凝若有所思地看著滿臉淚水的柳氏。
離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摸索著走到了蘇凝的身旁,“那個柳氏想必就是怨主了,我已經感應到她的怨氣了。”
蘇凝收回目光,掩去眉眼中的冷意,“人言可畏,毀人於無形。”
***
蘇凝儘責地“演”著墨痕齋的掌櫃娘子,每日出外采買食材,回來時卻總會留意紙紮鋪的動靜。
她還在找機會接觸柳氏。
對麵那家紙紮鋪,紅紙掛簷,白絹垂簾,那盞生燈隨著風微微搖晃起來,紅白交加,仿佛分裂出了兩個世界,這一幕顯得既怪誕又瘮人。
柳氏一人坐於那掛了生燈的屋簷下,手中正紮著一對紙偶,是男婚女嫁的模樣,風格精細又清冷。
她臉色蒼白,眼眸無光,頭發枯黃,像是紮的不是紙人,而是自身既定的命運。
某日陰雨,蘇凝終於趁著周老娘不在,撐著傘湊上前,將一包桂花糯米團子遞到柳氏麵前,語氣平淡卻又溫暖:“雨天寒涼,這東西暖胃,周嫂子試試看?”
柳氏看著蘇凝怔了怔,目中閃過難得生動的一瞬驚疑。
良久,她才輕輕頷首,顫著手接過:“……謝謝。”
這是她自成婚以來,第一個對她如此友好的人。
從那日起,蘇凝便時常趁周老娘不在“偶遇”柳氏,和她講些坊間話本故事,或陪她坐在簷下紮紙人。
柳氏性情本淡,又因這些年的磋磨,變得沉默寡言不敢與人交談,但對蘇凝這位開筆墨鋪的“掌櫃娘子”,竟也慢慢開了心扉。
某天,她們一同在簷下製紙燈。
蘇凝不經意地提起掛於屋簷的那盞生燈,“周嫂子,我看這燈挺特彆的,是你做的嗎?”
柳氏的動作頓了頓,隨後還是開口了,“這盞燈是我出嫁時我娘給我的,說是能保佑我早生貴子,保生男胎。”
“娘總說女人出嫁後一定得有子嗣傍身,不然沒依靠。”
“娘說得對,可惜我成婚三年肚子都沒動靜。”
風從窗縫吹入,生燈無風自舞,燈罩上的早生貴子卻像一個詛咒一樣籠罩著柳氏的一生,荒謬又可笑。
“那周嫂子有去看大夫嗎?”蘇凝試探性地問道。
柳氏苦笑,“早看了,沒啥問題。”
那麼問題就出在柳氏的夫君周大身上了,周大想必是為了尊嚴不肯承認,把一切過錯都怪在柳氏的頭上。
蘇凝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謬。
……
正值冷夜,雨下三日未歇。
蘇凝和離洛躺在床上歇息,鎮上的人大多數開鋪子的都住在鋪子樓上。
窗外傳來雨聲,蘇凝隱隱聽到對麵紙紮鋪有碗碎之聲。
她倏然起身下床,輕步走近窗戶,把窗打開。
參雜著雨聲的打罵聲隱隱約約傳入蘇凝的耳中,男人沙啞帶怒地嘶吼,女人的驚恐尖叫。
“你說!娶你回來有什麼用!養著你一個下不了蛋的!”
“不是我……咳咳,不是我不想,是……”
“臭婆娘!你還敢胡說什麼!”
柳氏的嗓音顫抖,帶著微弱的哭音:“是……是我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說……”
“賠錢婦!要你何用!”男人的怒吼聲穿透了雨聲,蘇凝聽見有什麼物什被砸在了地上,碎片四濺的聲音。
下一秒,是響亮的巴掌聲,帶著骨肉之聲的沉鈍。
蘇凝皺緊了眉頭。
紙紮鋪樓上住著周家一家人,此刻柳氏被打得跌在地上,膝頭撞在桌角,鮮血順著裙擺蜿蜒出來。
“你就該給我生兒子!生不出,就滾!”
柳氏蜷縮在地上,身軀抖如秋葉,燈火搖曳,燈光照著她眼眶下的淚痕。
蘇凝站在窗邊,看著夜空中慘白的月亮,手心已經不知覺地握緊,指節漸漸泛白。
離洛下了床,摸索著地走過來握住蘇凝的手,“阿凝,我們救不了她,入燈者隻能回溯過往,不審不判。”
蘇凝閉了閉眼睛,在窗邊站了很久,離洛也陪著她站了很久。
後來,雨停了,月色壓下來,窗戶紙映出柳氏瘦弱的影子,與掛於屋簷的生燈影子漸漸重疊,仿佛與那盞生燈融為一體,不可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