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右眼腫得睜不開,嘴角裂出血痕,手肘淤青,膝蓋腫脹。
她蜷縮在鋪子的後門,望著夜空中的冷月,眼中毫無光亮。
柳氏又開始紮紙燈,柳氏的娘家也是紮紙匠,爹娘隻有她一個女兒,她從小就喜歡紮紙,她也很有天賦,紮紙手藝很好,因為這門技藝,很多人家都嫌晦氣,所以她一直沒能嫁出去。
爹娘也不催她,可惜這世道不容人,爹因為一場急病死了,隻剩下娘一個人,後來娘的身體也越發不好了,長年臥病榻,這時候周家卻上門提親了,柳氏知道周家貪圖的是她的紮紙技藝,娘需要錢治病,她隻能答應嫁人,嫁妝卻隻有娘親手做的這盞生燈,而聘禮也微薄得隻能買一次藥。
在她出嫁後第二天,娘就死了。
微弱的燭火下,柳氏把一張張紅紙裁下,糨糊沾到指尖,紙胎貼合骨架,她一針一線將自己繡上的字縫在燈罩上。
【早生貴子】。
蘇凝還是出來了,她不放心柳氏。
後門的火光引著蘇凝找來。
柳氏抬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倔強與惶然,隨即低聲說:“我沒事。”
蘇凝歎了口氣,走進來,坐在她身旁,低聲道:“你手藝很好。”
柳氏指尖一抖,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是爹教的。”
那一夜,蘇凝陪著柳氏坐到天明,她知道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柳氏。
柳氏將掛於屋簷的那盞生燈悄悄取下,一瘸一拐地回到屋裡。
周大今夜不睡她屋裡,這也讓她暫時能緩口氣。
床邊還有舊時的嫁妝匣,柳氏抱著燈坐在炕沿,燈光照著她慘白如紙的臉。
燈罩被燭火映得紅亮,紙上隱隱浮現細密紋路,像未成形的胎盤,幽幽泛著血光。
柳氏喃喃地說:“娘……你不是說隻要點燃這盞燈,就能有個孩子嗎?”
淚水緩緩從她眼眶落下。
她把臉湊近燈罩,落下的眼淚漸漸流到燭火之中。
生燈的燭火微弱地跳了一下。
……
半月後,柳氏某日早晨起來,忽覺腹中翻滾,滿口酸水,乾嘔不止。
她原以為是吃壞肚子了,直到連續幾日都聞不得油煙葷腥,走路發暈,才覺得不對勁。
她躲進柴房偷偷捂住肚子,胸口劇烈起伏。
“你個不下蛋的又躲在這兒偷懶!”周老娘沒見到柳氏,找到了柴房,一巴掌就扇下去。
柳氏被扇得更加頭暈目眩了,隻能強撐著起身,“娘,我錯了,我這就去乾活。”
“給我老實一點!”周老娘剜了她一眼,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柳氏看著她的背影,心想自己得找機會去看大夫。
正值清明,紙紮鋪忙得不可開交。
柳氏趁周老娘無暇顧及她,偷偷獨自去了鎮東口的老郎中家裡。
老郎中診完脈,沉吟良久,低聲道:“恭喜夫人,是喜脈,已有月餘……隻是……”
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道:“隻是夫人身體虛弱,胎位偏低,小心調養,才可保安穩。”
柳氏雙目頓亮,嘴唇顫著,卻不知該笑還是哭,她連聲謝過,手裡提著那盞她方才出門順道帶出來照明的生燈,幾乎是小跑著走出了老郎中的家。
“我要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有孩子了……”
她喃喃著,眼中是小小的希望。
可惜她沒能走回家。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為了早點回到家她抄了捷徑,那是一條荒僻的石板小路,濕滑難行,左側是無名林地,右側是荒廢紙棚。
林子裡沙沙作響,紙棚在夜色中搖曳,像悄悄潛伏的獵人。
下一瞬,一聲爆喝撕破夜寂,七八個壯漢從林中跳出,身穿紅綢遮臉,手中全是木棍、竹竿,甚至有鋤柄、扁擔、門閂。
一根沾了油漬的粗棍,狠狠朝她小腿打來,直將她打倒在泥地裡。
棍棒雨點般朝柳氏落下。
“生不生!!!”
“生不生!!!”
柳氏尖叫著,抬手護著腹部,卻被踹翻在地。
血從她裙下滲出,沿著石板縫隙緩緩流淌,紅得觸目驚心。
十餘根棍棒如風暴落下,一下又一下,毫無間歇。
木棍擊中血肉骨骼的聲音清脆刺耳,如肋骨脊柱斷裂時的折音,她蜷起身體護住腹部,頭皮被扯住拖向一邊。
“救命……救……”
血從額角淌入眼中,她看不清,耳邊卻全是眾人亢奮的吼聲與辱罵。
“生不生!!!”
“生不生!!!”
“我生!我生!”柳氏淒厲地叫道,她的話被喉間湧上來的血泡嗆住。
有人一腳將她踢翻在泥水中,頭砸在石板上,發出一聲鈍響,牙齒混著血水掉落,眼球被打爆了,四肢骨頭被打斷,鮮血模糊了整張臉。
柳氏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兩隻突起的眼球也跟著掉落出來,隻剩下兩個空蕩蕩的血窟。
她仍死死護著腹部,一隻手抓著那盞生燈,已然斷裂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可沒人停下。
柳氏的頭顱被一棍砸下,重重磕在石角上,整個後腦幾近裂開。
直到她不動了,那盞生燈也隨著她一起躺在血泊中。
周大從陰暗處走出來,把錢袋子丟給那群壯漢,那群壯漢連忙笑嗬嗬地接過:“有了有了!按您的意思,我們可是往死裡打的。”
周大滿意地點點頭,終於可以擺脫這個不下蛋的老女人了!
當眾人散去,隻剩寥寥月光,林中忽起一陣陰風。
一道微弱的啼哭聲響起。
是一聲嬰兒的哭聲——低啞、淒厲、仿佛從地獄中爬出的怨。
血水混著燈燭油脂順著燈壁緩緩蜿蜒,燈芯燃燒起來。
燈中微光搖晃,一道模糊的嬰兒影子漸漸在燈罩上顯影。
它看不懂這個世界。
但它聽見了母親死前最後的哭聲。
它記住了每一個揮棍人的臉,記住了那句不斷重複的話:
“生不生?生不生?”
它也記住了父親那張猙獰的麵容。
……
翌日清晨,有人在舊林路發現了柳氏的屍身。
肚腹凹陷如破敗泥囊,臉麵血肉模糊,唯一完整的是她死死抱住的那盞破紙燈。
周家也就一卷草席把柳氏敷衍埋入土中。
於是,自那夜起,每逢初八,紙紮鋪內的紙偶便在無風中搖動。
巷子儘頭,夜半會有人聽見嬰兒啼哭。
那些曾參與“拍喜”的人,一個個慘死家中,身體上全是被棍棒毆打的痕跡,他們是被棍棒活生生打死的,七竅淌血,全都被打爆了眼球,身體七零八落,被殘酷分屍。
卻找不到凶手,小鎮人心惶惶。
心裡有鬼的周大有些心慌,便聽取道士的建議,新娶妻以喜氣壓了這詭氣。
這天鎮南頭周家張燈結彩,鼓樂震天。
紅喜字貼滿牆門,喜娘喜婆喜酒喜燭,齊齊備足。
周家在柳氏死後不足百日,便與東巷林家的美貌寡女成親。
小鎮鄉親雖私下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敢明說。
這一夜是洞房花燭夜。
雨停風緊,喜帳紅透,燭火如血,撲簌作響。
喜房中,周大推門而入,酒氣尚存,他掀起紅蓋頭,看著新娘子發出一聲輕笑。
“你比那死婆娘漂亮多了。”
新婦低垂著眼簾,無語無聲,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冷得發顫。
龍鳳燭火倏然顫了一下,隨即,一股血肉腐爛的酸腐惡臭混著香火味,從窗欞間滲進來。
“哪兒來的味道……?”
他皺眉起身,推窗往外看去,外頭空無一人,突然見院中花樹下,一排紙人靜立,紅衣無麵,齊齊低頭,手裡各持棍棒。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窗門自己關上了。
周大猛回頭,新婦仍坐在床沿,但方才已然掀開的蓋頭又落了下來。
那一刻,他頭皮一炸,剛剛他明明已掀開——怎會又被蓋住?
他一步步靠近,試圖再掀開蓋頭,卻在靠近蓋頭的一尺之際,紅蓋頭自己掀落了。
蓋頭之下,赫然是一張被棍棒砸爛的血肉模糊之臉!
爛肉間兩隻眼珠暴突,嘴角裂開到耳根,喉間卻發出嬰兒啼哭般的怪笑:“周大——我來討命了。”
一會兒那張可怖的臉又變成了鼻青臉腫的嬰兒小臉,“爹,你怎麼不要我了!”
陰測測的可怖笑聲響徹喜房,那“新婦”緩緩“站”了起來,扭曲的四肢讓她像個蜘蛛一樣朝他爬行過來,腦袋歪下來,兩個空蕩蕩的血窟窿對著他,嘴角咧到耳根,形成一個可怖詭異的笑容。
周大頓時嚇得快魂飛魄散,踉蹌後退。
而整個喜房開始大變樣。
喜床上,血水滲出被褥,紅燭一盞盞炸裂,紅綢帳幔之上浮現出數道抽打的棍影,仿佛回到了那夜山道……
窗欞開裂,風卷紙屑,柳氏生前親手紮的紙人,一個接一個爬進房內,繞著周大旋轉,嘴裡同時低低哼著:
“生不生……”
“生不生……”
他們手持棍棒不斷敲打著周大,先打斷了他的四肢,再打爆他的眼球,周大淒厲地大叫起來。
“生不生?生不生?”
“我的孩子本來可以出生!都是因為你!你該死!”
怨怪手持棍棒狠狠敲在周大的後腦勺上,周大的腦袋一瞬間爆開,鮮血和腦漿頓時噴灑出來。
下一刻,他瞪大雙眼,七竅流血,死狀扭曲可怖。
周老娘聽到動靜,連忙趕到喜房,一打開門就看到這幕恐怖的畫麵。
她直接嚇得腿軟坐到地上,發出了驚恐的叫聲。
“對了,還有你。”怨怪已看不出人形,嘴裡發出咯咯的笑聲。
她踩著詭異扭曲的步伐一步步“爬”向周老娘,周老娘直接被嚇出尿。
怨怪握住她的脖頸,尖利的指甲扒開周老娘的嘴巴,抓住她的舌頭硬生生拔了出來!
“啊啊啊———”周老娘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
鮮血噴灑出來,讓這個喜房變得更加豔紅。
“長舌婦就應該這樣!”嬰兒詭異的咯咯笑聲從怨怪的口中發出,格外瘮人。
那一夜,周家被血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