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曆1815年的江南行省,曾經的小橋流水、煙柳畫堤,如今隻剩下大地震撕裂後的巨大傷疤。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腐爛氣息,那是淤泥、朽木和未能及時清理的屍骸混合成的死亡味道。曾經繁華的城鎮,此刻如同被巨人粗暴揉碎的泥偶,斷壁殘垣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僥幸活下來的人們,像失巢的螻蟻,蜷縮在殘破的城牆根下,或是用幾根朽木、幾片破油氈勉強搭成的窩棚裡,眼神空洞,隻剩下對饑餓和寒冷最原始的恐懼。
李易就是在這樣的氣息中醒來的,他清楚的記得昨天晚上自己還在天牢,此刻饑餓像一把鈍刀,在他空空如也的胃袋裡反複攪動、切割,比深秋的寒氣更早一步把他從冰冷的地麵上凍醒。他裹緊了那件早已辨不出顏色、破絮綻露的爛棉襖,瘦小的身體在清晨的寒氣裡瑟縮著。他像隻習慣在廢墟裡覓食的老鼠,熟練地鑽進一片倒塌了大半的宅院廢墟,布滿汙垢的小手在冰冷的瓦礫和朽木間急切地翻找著。指尖觸到一塊還算完整的、浸滿泥水的蒸餅時,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來就往嘴裡塞,粗糙的餅屑刮擦著乾裂的喉嚨。
就在這時,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刺破了廢墟的死寂。聲音來自不遠處一個同樣破敗的窩棚。李易停下吞咽,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頭發散亂、狀若瘋癲的婦人,死死抱著一個空蕩蕩的繈褓,跪在泥水裡嚎哭。她的哭聲淒厲絕望,如同被剜去了心肝:“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夜裡還在我懷裡……怎麼就沒了!沒了啊!”
“又一個了……”旁邊一個倚著斷牆、滿麵愁苦的老漢低聲歎息,聲音乾澀得像枯葉摩擦,“這都第幾個了?老天爺,這地震還不夠,還要派妖物來收娃娃的命麼?”
“妖物?”另一個抱著胳膊、臉色蠟黃的男人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經質的顫抖,“聽……聽說是老鼠成了精!比貓還大!眼睛夜裡冒綠光!專在災民堆裡偷奶娃娃吃!”他的話音未落,周圍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災民臉上,瞬間都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竊竊私語像瘟疫一樣在殘垣斷壁間蔓延開來,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絕望的寒意。
“鼠妖食嬰”的恐怖傳聞,如同跗骨之蛆,在遍地哀鴻的江南災區瘋狂滋生、膨脹,壓過了對餘震的擔憂,成為懸在所有人心頭、揮之不去的巨大陰影。
江南行省知縣衙門後院的書房內,此刻卻彌漫著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暖香和一種令人作嘔的鬆弛氣息。上好的沉水香在紫銅獸爐裡靜靜燃燒,吐出嫋嫋青煙。卜士仁——這位掌管一縣生殺大權的知縣大人,正舒適地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躺椅上,肥胖的手指撚著一串油光水滑的菩提子,臉上帶著一種酒足飯飽後的慵懶。他麵前的紅木桌上,隨意攤著幾份文書。
師爺王為仁微微躬著腰,臉上堆著精明的笑容,聲音壓得恰到好處:“大人,這‘鼠妖’之說,傳得是沸沸揚揚,人心惶惶啊。您看,這民心一亂……”
卜士仁半眯著眼,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仿佛在品味著什麼:“嗯……亂了好,亂了才顯出朝廷的恩典,顯出本官撫民的緊要。”他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桌角那份關於賑災銀兩調撥的文書上,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賑災,賑災,處處都要銀子。米糧要錢,藥材要錢,雇工要錢……這窟窿,大著呢。民夫們的工錢,還有那幾處河堤的‘加固’銀子,可都……”
王為仁心領神會,笑容更深了幾分,透著股諂媚的油滑:“大人放心,都按您的吩咐辦妥了。民夫們隻發了一半工錢,餘下的,都說是被……咳,被那‘鼠妖’作祟時驚走的騾馬踩踏散失,一時難以追回。至於河堤款子,下官已命人將庫裡的好米換成了積年的陳米,黴是黴了點,煮爛了也能填肚子嘛,銀子……自然就省下了。另外,城裡富戶們‘感念大人恩德’,自願捐輸的‘驅妖護嬰’善款,數目也很可觀,足夠填平那些‘窟窿’了。”
卜士仁滿意地哼了一聲,肥胖的手指在菩提子上撚動得更快了些:“嗯,你辦事,本官還是放心的。隻是……”他微微坐直了些,眼中閃過一絲老謀深算的精光,“光有‘鼠妖’還不夠,這妖物鬨得越凶,越需要‘高人’來鎮一鎮。佛門清淨,道法玄妙……也該讓他們動一動了。聽說,寒山寺的空慈和尚,還有城外雲深觀的覺明道士,都有些名頭?”
王為仁立刻躬身:“大人明鑒!下官這就去辦,定將兩位‘高人’請來,為大人分憂,為百姓‘除妖’!”
寒山寺的晨鐘穿透薄霧,帶著一種悠遠出塵的韻律。禪房內,香煙繚繞,氣氛肅穆。李易像個誤入佛國的小泥猴,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團上,身上破襖散發出的酸腐氣息與沉靜的檀香格格不入。他親眼見過鄰家阿嫂懷裡那個粉嘟嘟的嬰兒,一夜之間就隻剩下冰冷的空繈褓。巨大的恐懼驅使著他,用儘最後的力氣爬上了寒山寺的石階,隻想求一個活命的機會。
佛陀空慈端坐在上首的蓮花蒲團上,身披金線袈裟,麵容飽滿紅潤,寶相莊嚴。他垂著眼瞼,撚動著一串光華流轉的沉香木佛珠,聽完李易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的哭訴——關於夜晚廢墟裡詭異的聲響,婦人絕望的哭嚎,還有災民們口中那比貓還大、眼睛冒綠光的恐怖鼠妖。
“阿彌陀佛。”空慈緩緩睜開眼,眼神悲憫如俯瞰眾生的神祇,聲音低沉而充滿撫慰的力量,“小施主莫怕。眾生疾苦,我佛慈悲,豈能坐視妖邪為禍?此等食嬰惡業,必遭天譴。貧僧定當以無上佛法,護佑一方生靈,驅除邪祟,還江南一片清淨。”
李易砰砰磕頭,額頭上沾滿了蒲團上的細灰,淚水混著汙垢流下:“活佛!求活佛救命!救救我們!”
空慈微微頷首,示意旁邊侍立的小沙彌將幾乎虛脫的李易扶起來,帶去齋堂用些素麵。禪房的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麵微弱的光線和聲音。
“大師悲憫,心係蒼生,實乃我江南百姓之福。”一個圓滑的聲音響起。師爺王為仁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禪房角落的陰影裡,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感激。他走上前,動作輕巧得沒有一絲聲響,將一個沉甸甸、用明黃色錦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匣子,恭敬地放在空慈身側的矮幾上。錦緞滑開一角,露出裡麵排列整齊、黃澄澄的金條,在幽暗的禪房裡散發出誘人的、沉甸甸的光芒。
“此乃城中幾位積善鄉紳,感念大師慈悲,願捐此微薄之資,供佛前燈油,修繕寶刹,助大師早成此無量功德。”王為仁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隻是……那鼠妖之說,虛無縹緲,若引得人心惶惶,反而不美。大師佛法無邊,一言一行皆能安民。知縣大人的意思……是妖是怪,全在大師‘一念’之間。江南安寧,百姓感念大師恩德,香火自然更加鼎盛。”
空慈的目光落在那些黃金上,撚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他眼簾低垂,長長的白眉微微顫動,口中宣了一聲悠長的佛號:“阿彌陀佛。眾生愚癡,易為幻象所迷。知縣大人所慮極是。貧僧自當以佛法開示,化解百姓心中無端恐懼。此間事了,貧僧需閉關七七四十九日,誦持《金剛經》百遍,回向此方眾生,消災解厄。”
他緩緩抬起手,寬大的袖袍拂過,將那匣耀眼的黃金不動聲色地攏入袖中。禪房內,隻餘下沉水香嫋嫋的煙氣,和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那悲憫眾生的莊嚴寶相,在黃金那冰冷而現實的光澤映照下,似乎也變得模糊而遙遠。
李易在寒山寺感受到的那份被黃金浸染的沉重“慈悲”,踉踉蹌蹌離開了寒山寺。
他來到了城西雲深觀,見到的道士覺明,雲深觀像是從一片肅殺秋風中走出的孤竹。
雲深觀本就偏僻,地震後更是坍塌了小半,斷牆殘垣暴露在冷風裡。觀內空空蕩蕩,僅存的正殿也積滿了灰塵。覺明就盤膝坐在大殿冰冷的石階上,身邊隻有一個破舊的藤編藥簍。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青色道袍,身形清瘦如嶙峋山石,麵容因長年風霜而顯得格外冷硬,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寒星,銳利地掃過跪在麵前、瑟瑟發抖的李易。
李易又把在寒山寺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聲音因為寒冷和恐懼而抖得更厲害。他提到了那空空的繈褓,提到了災民口中眼睛冒綠光的巨鼠,最後,也提到了自己曾去寒山寺求助。
“寒山寺?”覺明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石摩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他並未對那“鼠妖”之說做任何評判,隻是伸出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手:“你說你翻過廢墟?帶我去看看。那婦人家的窩棚,還有你撿到東西的地方。”
李易愣了一下,連忙點頭,掙紮著爬起來帶路。覺明背上藥簍,步履沉穩地跟在後麵,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沿途的斷壁殘垣和神情麻木的災民。他走得很快,李易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他們先去了那瘋婦人的窩棚。窩棚低矮破敗,裡麵除了幾件破爛家什和一堆乾草,幾乎空無一物。覺明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麵和周圍的殘壁,手指撚起一點草屑,湊到鼻尖嗅了嗅。他眉頭緊鎖,又起身在窩棚周圍走了幾步,目光銳利地掃過地麵泥濘的痕跡。
接著,李易把覺明帶到他翻到蒸餅的那片倒塌宅院。這裡瓦礫堆積如山。李易指著牆角一個被半截斷梁壓著的角落:“就……就是這兒。”
覺明上前,毫不費力地搬開那沉重的斷梁。他俯下身,在那片翻動過的瓦礫和汙泥裡仔細搜尋。突然,他撚起一塊被汙泥包裹、隻露出一點邊緣的東西,在道袍上擦了擦。那竟是一塊嬰兒佩戴的、小巧的銀質長命鎖!鎖片邊緣有明顯的凹痕和刮擦,像是被暴力扯下。
李易倒吸一口冷氣。
覺明麵色更沉,繼續在周圍翻找。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漿和碎磚中探摸著,動作精準而執著。片刻後,他指尖觸到一個硬物,用力摳了出來。那是一小錠銀子,約莫一兩重,但形狀有些奇怪,似乎被人為地拗斷過,斷口處還沾著一點深褐色的、早已乾涸的汙跡。覺明將這半錠銀子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遠處依稀可見的、代表著官府權力的城牆輪廓,那眼神冷得像結了冰的深潭。
“哼!”一聲極輕、卻飽含無儘怒意與譏諷的冷哼從他鼻腔裡發出,仿佛冰棱碎裂,“好個‘鼠妖’!好個‘食嬰’!這妖氣,衝得貧道眼睛都要瞎了!”
他猛地轉身,那破舊的道袍在冷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麵不屈的旗幟。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鐵釘鑿入李易的耳膜:“走!帶我去看看那些領賑災糧、修河堤的民夫!”
李易的心咚咚直跳,隱隱感覺到,這位道長要找的“妖”,似乎與那寶相莊嚴的佛陀所言的,截然不同。
幾日後,江南行省知縣衙門前的告示牆上,貼出了一張嶄新的朱砂告示。衙役敲著鑼,高聲宣讀著知縣卜大人的“安民告示”。
“知縣大人鈞諭!查近日‘鼠妖食嬰’之說,實屬荒誕不經,乃奸人惡意散布,意圖擾亂人心,趁災劫掠!今有城外雲深觀道士覺明,自恃微末道術,妖言惑眾,假借查訪妖邪之名,行詆毀官府、煽動民變之實!更有甚者,竟公然汙蔑朝廷賑災大計,誹謗知縣大人清譽!其心可誅,其行可鄙!”
衙役的聲音洪亮而充滿正氣,回蕩在擠滿了災民的街道上。人群一片嘩然,恐懼、茫然、懷疑交織在每一張饑餓的臉上。
“幸賴我縣官吏明察秋毫,已於昨日酉時三刻,在城南荒灘將此妖道擒獲!此獠冥頑不靈,拒捕頑抗,已被就地正法!首級懸於南門示眾三日,以儆效尤!望爾等百姓,勿信謠,勿傳謠,安心領賑,共克時艱!再有妖言惑眾者,與此妖道同罪!”
“就地正法”四個字,如同冰錐刺入李易的耳朵。他小小的身體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他拚命踮起腳尖,透過攢動的人頭縫隙,望向告示牆下那個臨時豎起的、血跡斑斑的木籠。籠子裡,一顆須發淩亂、雙目圓睜的頭顱赫然在目!那熟悉的、清瘦冷硬的輪廓,那曾閃爍著洞悉一切光芒的眼睛,此刻隻剩下凝固的、無邊的憤怒與空洞!
正是覺明!
李易隻覺得眼前一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巨大的恐懼和悲痛瞬間攫住了他,讓他無法呼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鹹腥的血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強壓製住喉嚨裡的悲鳴。他不敢再看,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縮回人群深處,小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
就在這時,一隻冰冷而粗糙的大手,如同鐵鉗般悄無聲息地從後麵捂住了他的嘴,一股濃重的汗味和劣質煙草味瞬間將他包圍。另一個同樣冰冷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響起,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殘忍:“小崽子,果然在這兒。覺明那妖道臨死前,就隻念叨著你呢……跟我們走吧,卜大人和王師爺,想見見你這位‘小證人’。”
李易魂飛魄散,拚命掙紮,但瘦小的身體在那兩個魁梧衙役的鉗製下如同蚍蜉撼樹。他被粗暴地拖離了喧鬨的人群,拖向衙門側門那扇如同怪獸巨口般張開的黑洞洞的小門。門內,是更深的黑暗和無法想象的恐懼。
衙門的側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光線和聲響,隻留下地牢裡特有的、濃得化不開的潮濕黴味和血腥氣。李易被粗暴地推進一間狹窄的石室,冰冷的地麵硌得他生疼。石室中央,一個人形的東西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裡,幾乎看不出形狀。
“咳咳……”一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嗆咳聲從那團陰影裡傳出。
李易的心臟驟然縮緊,連滾帶爬地撲過去:“道……道長?”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那團陰影動了動,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借著石壁上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李易看清了那張臉——正是覺明!隻是這張臉已經腫脹變形,布滿了縱橫交錯、深可見骨的鞭痕和烙鐵燙出的焦黑烙印。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縫,另一隻勉強睜開,眼神渾濁,幾乎失去了焦距,嘴角凝固著大片黑紫色的血痂。他身上那件破舊的道袍早已成了浸透暗紅血汙的爛布條,露出的皮肉沒有一寸是完好的,斷掉的腿骨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是……是你啊……”覺明的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嘶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摩擦的聲響。他僅剩的那隻眼睛似乎艱難地聚焦了一下,認出了李易。
李易的眼淚瞬間決堤,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肮臟的地麵上:“道長!他們……他們說你死了!頭……頭掛在城門口……”
“嗬……咳咳……”覺明扯動嘴角,似乎想笑,卻引來一陣劇烈的嗆咳,更多的血沫從嘴角湧出,“掛……掛的……是牢裡一個……昨夜病死的流民……他們……要殺的是你……咳咳……”
他喘了幾口粗氣,那隻勉強睜開的眼睛死死盯著李易,用儘全身力氣,聲音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聽……聽著……小娃……那……不是妖……是卜士仁……王為仁……那些狗官……他們……搶娃娃……賣給……咳……賣給南邊……沒孩子的……有錢人……或者……弄殘了……丟出去……討錢……”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李易的腦海。嬰兒失蹤的真相,竟是如此黑暗、如此令人發指!巨大的震驚和憤怒讓他渾身冰涼,牙齒咯咯打顫。
“銀子……那半錠……官銀……有血槽……是……賑災銀……他們……克扣……工錢……用黴米……頂好糧……錢……都進了……卜士仁……咳咳咳……”覺明的聲音越來越弱,呼吸急促起來,胸膛劇烈起伏。
“道長!道長你彆說了!”李易哭著想去扶他。
“走……”覺明猛地吸了一口氣,那隻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最後一點驚人的亮光,像垂死的星辰最後的燃燒,“他們……馬上……要……滅口……走!快走!彆……管我……記住……把……真相……帶出去……告訴……所有人……”
他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猛地將一直死死攥在左手手心裡的一樣東西塞進李易手中。那是一小塊冰冷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同時,他不知從何處爆發出最後一股力量,身體猛地向旁邊一滾,露出了身後牆角一個極其隱蔽、被稻草和碎石半掩著的、僅容一個瘦小身軀鑽過的狗洞!那洞口幽暗,散發著泥土的腥氣。
“走!”覺明用儘生命最後的氣息嘶吼出這個字,隨即身體一軟,徹底癱倒在血泊裡,那隻燃燒著最後光芒的眼睛,也緩緩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著石室低矮、汙穢的頂棚。
石室外,沉重的腳步聲和鑰匙串的嘩啦聲已經清晰可聞!
李易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巨大的悲痛和求生的本能讓他來不及思考。他緊緊攥住那塊帶著覺明道長體溫和血跡的碎瓷片,像一隻受驚的鼬鼠,毫不猶豫地撲向那個散發著土腥氣的狗洞,瘦小的身體拚命地鑽了進去,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之中。就在他身體完全沒入黑暗的刹那,石室的鐵門被“哐當”一聲粗暴地推開,衙役凶狠的咒罵聲和燈籠的光亮湧了進來……
三天後,知縣衙門的告示牆前再次人頭攢動。新的朱砂告示蓋過了之前那張。
衙役的聲音更加洪亮,帶著一種“真相大白”的輕鬆和威嚴:“知縣大人鈞諭!查‘嬰孩失蹤案’,現已水落石出!經本縣晝夜追查,已擒獲以流民張三、李四等為首之拐賣孩童歹徒一十三人!此等惡徒,趁災年人心惶惶,假扮妖邪,掠賣幼兒,罪大惡極!現已驗明正身,押赴城南亂葬崗,就地正法,以儆效尤!爾等百姓,當以此為戒,勿複輕信謠言!本縣自此靖平!”
人群再次嘩然,議論紛紛。有人拍手稱快,有人將信將疑,更多的人隻是麻木地聽著。
與此同時,城南那片早已被地震和絕望徹底拋棄的流民營地,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清洗”。大隊手持明晃晃腰刀、殺氣騰騰的官兵,在王為仁師爺陰冷的注視下,如同鐵桶般將這片由破布、朽木和絕望搭建成的區域團團圍住。沒有審問,沒有宣告,隻有冰冷的命令。
“奉知縣大人令!此地窩藏拐賣嬰孩之惡徒同黨,勾結妖道,圖謀不軌!格殺勿論!”
屠刀落下,如同割草。哭喊聲、求饒聲、咒罵聲、兵刃砍入骨肉的悶響……瞬間撕裂了黃昏的死寂,彙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火光很快燃起,吞噬著那些本就搖搖欲墜的窩棚,濃煙滾滾,帶著皮肉焦糊的惡臭衝天而起,將天邊最後一抹殘陽也染成了血色。
李易蜷縮在營地邊緣一個早已廢棄、積滿汙水的臭水溝裡,溝上胡亂覆蓋著幾具剛剛被砍倒、還溫熱的流民屍體,重重地壓在他身上。濃稠、腥臭、帶著體溫的血水不斷從屍體的傷口處滲出,浸透了他單薄的破襖,流進他的脖子、耳朵、嘴巴。刺鼻的血腥味和屍體特有的甜膩腐敗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嗆得他幾乎窒息。
他死死閉著眼睛,身體僵硬冰冷,像一塊沉在溝底的石頭。他能清晰地聽到頭頂上方沉重的腳步聲來來去去,聽到兵刃拖過地麵的刮擦聲,聽到不遠處垂死者最後無力的,以及火焰吞噬一切的劈啪爆響。每一次腳步聲靠近,每一次刀刃的破空聲響起,都讓他的心臟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他拚命屏住呼吸,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嘗到自己鮮血的鹹腥,用那點微不足道的痛楚提醒自己:不能動!不能出聲!道長用命換來的機會!
一雙沾滿泥濘和血汙的官靴停在了離他藏身的臭水溝僅一步之遙的地方。靴子的主人似乎踢了踢壓在上麵的屍體,屍體沉重地晃動了一下,更多的血水湧下,灌進李易的鼻孔。他猛地一陣抽搐,幾乎要咳出來,又死死忍住,憋得眼前陣陣發黑。
“嘖,死透了。晦氣!”靴子的主人罵了一句,聲音粗嘎。
“行了,這鬼地方差不多了,燒乾淨點,彆留活口!”另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催促。
沉重的腳步聲終於挪開了,漸漸遠去,彙入那片屠殺的喧囂和火焰的轟鳴中。
李易依舊一動不動,如同真正的死物。他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枚覺明道長臨死前塞給他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此刻正緊緊硌著他的皮肉,冰冷而堅硬。瓷片邊緣沾染的血跡,早已和他掌心的汗與血混在一起,黏膩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頭頂的砍殺聲和慘叫聲漸漸稀疏,最終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以及風吹過焦炭廢墟的嗚咽。覆蓋在他身上的屍體早已冰涼僵硬,血水也漸漸凝結。
冰冷的血水緊貼著他的皮膚,那枚碎瓷片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尖銳的刺痛感成了維係他與這個殘酷世界唯一的、冰冷的紐帶。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唯一能動的眼珠,透過屍體交疊的縫隙和彌漫的、帶著肉焦味的濃煙,望向外麵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煉獄的景象。曾經擠滿了絕望人群的營地,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和滿地狼藉的焦黑屍骸。火焰貪婪地舔舐著一切可燃之物,濃煙如同巨大的、汙穢的幡幢,扭曲著升向被染成暗紅色的夜空。
卜士仁、王為仁、那些官兵……還有那尊收了黃金後便永遠“閉關”的金佛……一張張臉孔在他被血汙模糊的視線中交替閃現,最終都化作覺明道長最後那隻燃燒著憤怒與不甘、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他依然蜷縮在冰冷、粘稠的屍堆血泊裡,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像一隻僥幸從蛇吻下逃脫的螻蟻。然而,那枚深陷掌心的碎瓷片,卻像一粒冰冷的火種,帶著覺明道長最後的體溫和血,在他稚嫩的手心烙下了一道永不磨滅的印記。
夜風嗚咽著卷過廢墟,卷起地上的灰燼和未燃儘的紙片,打著旋飛向黑暗深處。李易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那枚染血的碎瓷片,在屍骸的縫隙間,在血汙的浸泡下,反射著遠處跳躍不定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