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曆一八一七年的夏天,毒辣的日頭懸在頭頂,像一隻燒紅了的巨大烙鐵,無情地炙烤著大地。自江北龍脈泣血,稷子哥生死不明後,李易便像一粒被狂風吹散的草籽,輾轉流離。此刻,他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江北行省龜裂的官道上。
土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柔軟與豐腴,觸目所及,是蛛網般猙獰蔓延的巨大裂口,深不見底,貪婪地吞噬著最後一絲水汽。枯死的禾苗如同無數指向蒼天的焦黑手指,在熱風中發出簌簌的哀鳴。空氣裡彌漫著塵土和絕望的氣息,沉重得讓人窒息。
官道兩旁,景象淒慘。衣衫襤褸的流民彙成一股股渾濁、緩慢移動的濁流,麻木地向北蠕動。他們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乾裂出血口子。有人走著走著,便像被抽去了骨頭般軟倒在地,再無聲息。路邊的樹皮已被剝食殆儘,露出慘白的樹乾,如同被啃噬過的巨大骸骨。偶爾有孩子微弱的哭聲響起,很快又被死寂吞沒。
李易舔了舔乾得起皮的嘴唇,喉嚨裡像塞了一把滾燙的沙子。他懷裡緊緊揣著半個硬得像石頭的麩餅,那是他僅存的口糧。他臉上,那道早已乾涸、卻依舊隱隱透著暗金色的汙痕,去年龍脈泣血時濺落的印記——在烈日的曝曬下仿佛又灼熱起來。那夜稷子哥染血的身影、山坳裡如傾盆的血雨、地底深處那悲慟到極致的龍吟,還有自己脫口而出那句帶著血鏽味的預言——“龍血不止…兵禍要來了”——此刻在這片赤地千裡的煉獄裡,無比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兵禍未至,天罰已臨。這千裡焦土,莫非就是那泣血龍脈的延續?
他不敢深想,隻是更加用力地裹緊了破爛的衣衫,低著頭,彙入那沉默北上的、螻蟻般的洪流。目標隻有一個:江北邊境。傳聞那裡靠近邊關,朝廷為了戍邊,多少會有些賑濟的口糧施舍。
當李易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終於看到北境邊城那高大的、風沙侵蝕的城牆輪廓時,心中並未湧起多少希望,隻有更深的疲憊和一種源自骨子裡的寒意。城門口,景象比江南官道更加詭異森嚴。
沒有想象中的施粥棚,沒有開倉放糧的官吏。隻有全副武裝、盔甲鮮明的北境邊軍,如臨大敵般排成森然的隊列。冰冷的矛尖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映照著城門前一片臨時清理出的空地。空地上,橫七豎八地堆疊著許多“東西”——那絕不是等待賑濟的災民,而是一具具已經開始腐敗的屍首!男女老少皆有,大多衣衫破爛,麵容扭曲,凝固著死前的驚恐。濃烈的血腥味和屍臭混合在一起,在灼熱的空氣中蒸騰,引來成團嗡嗡作響的綠頭蒼蠅。
一個身材異常魁梧、披著鋥亮山文甲、麵容粗獷如岩石的將領,正端坐在城門陰影下一把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他便是北境大將王賁。他手裡捏著一卷名冊,眼神像禿鷲般掃過地上堆積的屍體,嘴角噙著一絲冷酷而滿意的笑意。旁邊一個文吏模樣的下屬,正蘸著朱砂筆,在一本攤開的厚厚簿冊上飛快地勾畫著,每劃一筆,便報出一個數字。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王賁的聲音粗嘎,帶著金鐵摩擦般的質感,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鑽進每一個蜷縮在遠處、瑟瑟發抖的難民耳中:“記清楚了!這些,都是意圖衝擊邊城、勾結外寇的亂匪!殺一個,便是實打實的軍功!斬首一級,賞銀五兩,田一畝!”他頓了頓,目光如刀般掃向遠處黑壓壓的難民群,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殺意,“流民如蝗,不殺,留著消耗軍糧,等著他們作亂嗎?哼,他們的腦袋,就是本將軍功簿上最好的墨!”
李易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驚叫出聲。眼前堆積的屍體,那猙獰的麵孔,破碎的衣衫,分明就是和他們一樣,從南方逃難而來的可憐人!哪裡是什麼亂匪?他們隻是想活著,想討一口吃的!
原來,兵禍,並非隻有金戈鐵馬、兩軍對壘。它也可以是這般,悄無聲息地吞噬著毫無反抗之力的血肉,用同胞的屍骨,染紅將軍的頂戴!
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幾乎要嘔吐出來。去年山坳裡,滅龍杵刺穿龍脈時噴湧的血雨,那濃得化不開的鐵鏽腥氣,此刻仿佛與眼前這屍堆的血腥味重疊、融合,化作一張無邊無際的血色羅網,將他死死罩住。稷子哥拚死揮出的那一鋤,終究沒能擋住這滔天的兵禍嗎?它隻是換了一種更陰毒、更卑劣的方式降臨?
李易蜷縮在難民群最不起眼的角落,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血痕。他不敢再看那堆積如山的屍體,不敢再看王賁那張冷酷得意的臉。他隻知道,這座看似能提供庇護的邊城,城門之下,流淌的同樣是同胞的血,彌漫的同樣是龍脈泣血時那令人作嘔的絕望氣息。
邊城之內,靠近城隍廟的一條清冷小巷深處,有一處小小的院落。院中青磚鋪地,牆角幾叢修竹在烈日下也顯得有些蔫蔫的。這便是北境大儒陳介夫的居所。
這一夜,酷熱依舊難當。年逾花甲的陳介夫躺在竹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窗外無風,蟬鳴聒噪,更添煩悶。不知過了多久,一股難以抗拒的沉重倦意襲來,他終於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夢境陡然而至,卻異常清晰,毫無朦朧之感。
他仿佛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的焦土之上,頭頂是燃燒般的烈日,腳下是滾燙龜裂的大地,灼熱的氣浪扭曲著視線。沒有聲音,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乾渴。
就在這片絕望的赤地中央,緩緩升起一團巨大的、翻滾扭曲的暗紅色“氣旋”。那氣旋中心,隱隱顯露出一具人形——乾枯如柴,皮膚緊貼著嶙峋的骨骼,呈現出一種深沉的、仿佛被烈火反複燒灼過的焦褐之色。它的眼睛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裡麵沒有眼珠,隻有無儘的痛苦與怨毒在無聲地沸騰、燃燒!一股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陰寒死氣,伴隨著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燥熱,從那“氣旋”中洶湧而出。
陳介夫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在這種極端對立的氣息下瑟瑟發抖。
就在這時,一道莊嚴而帶著悲憫的金光自虛空中垂落,驅散了部分令人不適的氣息。金光中,顯出一位身著朱紅官袍、頭戴梁冠的神祇虛影,麵容威嚴方正,正是本郡城隍!
城隍神祇的目光穿透虛空,落在陳介夫身上,宏大的聲音直接在他心神中震響,帶著金石之音,字字如錘,敲在靈魂深處:
“陳介夫!此非天災,乃人怨所聚!萬千冤魂,含恨而歿,其怨毒之氣,上乾天和,鬱結不散,化為旱魃!源頭,便在城西亂葬崗,無名新塚之下!”
“掘之!真相自現!解此旱魃之厄,非天雨,乃人心昭雪!”
話音未落,那團暗紅色的、包裹著枯槁人形的怨氣氣旋猛地爆發出無聲的尖嘯!無數張模糊扭曲、充滿極致痛苦的人臉在氣旋表麵浮現、掙紮!整個夢境空間劇烈震蕩,仿佛要被這滔天的怨氣撕裂!
“啊——!”
陳介夫猛地從竹榻上驚坐而起,渾身冷汗涔涔,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窗外,天色依舊漆黑,隻有遠處隱約傳來巡夜梆子單調空洞的回響。
城隍威嚴的話語,旱魃那枯槁怨毒的形象,還有那氣旋中無數掙紮哀嚎的模糊人臉……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他劇烈地喘息著,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冰涼的草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城西亂葬崗?無名新塚?萬千冤魂所化的旱魃?
王賁!城門下堆積如山的難民屍首!
一個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次日午後,城西亂葬崗。
這是一片被遺忘的角落,位於城牆根下背陰的荒坡。遍地是低矮的、東倒西歪的無主墳塋,有的被野狗刨開,露出朽爛的薄皮棺材或森森白骨。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若有若無的腐臭。
陳介夫隻帶了一個跟隨多年的老仆。老仆扛著鋤頭、鐵鍬,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老爺……這、這地方邪性得很……真要掘啊?”
陳介夫麵色凝重如鐵,他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顫抖,渾濁的雙眼卻燃燒著一股近乎殉道者的決絕光芒。他手中緊握著一卷城隍廟請來的、蓋著朱砂大印的驅邪符籙,沉聲道:“掘!就在這新土堆裡找!無名無姓,新埋不久的那種!”
烈日當頭,亂葬崗上死寂無聲,隻有鋤頭鐵鍬挖掘泥土的沉悶聲響,單調而刺耳,一下下,敲打著緊繃的神經。老仆每挖一下,臉上的恐懼就加深一分。
終於,在幾處明顯是新近堆起的土包中,陳介夫的目光鎖定了一個。那墳堆很小,土色較新,周圍散落著幾片被風吹來的、寫著模糊字跡的草紙殘片,顯然埋得極其草率。
“就是它!”陳介夫一指那墳包,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斬截。
老仆咬咬牙,揮起鋤頭。泥土被迅速挖開,很快,一具薄皮白茬的劣質棺材顯露出來。棺木粗糙,甚至沒有上漆,散發著一股廉價的鬆木味和泥土的濕氣。
“開棺!”陳介夫的聲音微微發顫,卻異常堅定。
老仆用鐵鍬撬開那並未釘死的棺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土腥、黴味和淡淡屍氣的味道衝了出來。棺內,躺著一具屍體。
那屍體早已高度脫水,皮膚緊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近乎焦炭的褐黑色,正是夢中那旱魃的顏色!屍體麵目扭曲,嘴巴大張著,形成一個無聲呐喊的黑洞,仿佛在臨死前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恐懼。
然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並非屍體的可怖形態。
而是那乾屍枯槁如柴的雙臂,正以一種極其僵硬、卻又充滿保護意味的姿態,死死交疊在胸前!而在那交疊的雙臂之下,胸膛的位置,緊緊貼著一卷東西!
那是一卷布帛,顏色深褐近黑,早已被某種粘稠的液體徹底浸透、板結。它被屍體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護在懷中,仿佛比生命還要重要!
陳介夫的心跳幾乎停止。他伸出顫抖得如同秋風落葉般的手,強忍著巨大的恐懼和生理上的不適,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試圖從那乾屍枯骨般僵硬的手臂下,抽出那卷深褐色的東西。
觸手之處,冰冷、堅硬、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他用儘全身力氣,終於將它抽了出來。
布帛在離開屍骸懷抱的瞬間,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有無數不甘的靈魂附著其上。陳介夫顫抖著,在烈日下,在老仆驚恐的注視中,一點點、極其艱難地試圖展開這卷深褐近黑、板結如鐵的布帛。
布帛沉重異常,邊緣已經有些破碎。隨著他手指的撚動,板結的部分艱難地剝離開來,露出了內裡。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那字跡,深深淺淺,大小不一,扭曲顫抖,如同垂死之人的痙攣。它們並非用墨書寫,而是用一種早已乾涸發黑、卻依舊散發著濃烈鐵鏽腥氣的液體寫成——那是血!是無數人的血!
每一個字,都像用儘生命刻下的詛咒和控訴!字裡行間,充斥著極致的痛苦、絕望、恐懼和滔天的怨憤!
“王賁殺良……冒功……”
“城南張氏一家五口……”
“拒開城門……箭射婦孺……”
“吾兒三歲……求水不得……死於懷中……”
“天不佑青!官如豺狼!”
“血債血償!”
無數個名字,無數條人命,無數聲泣血的控訴,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彙聚成這卷沉重得幾乎拿不住的——萬民血書!
陳介夫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憤直衝頂門,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攥著這卷仿佛在燃燒、在呐喊、在滴血的血書,枯瘦的身軀在烈日下劇烈地顫抖,渾濁的老淚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砸在滾燙龜裂的土地上,瞬間蒸發。
“蒼天……有眼啊……!”一聲悲愴到極致的嘶吼,從他胸腔深處迸發出來,回蕩在死寂的亂葬崗上空。
青國帝都,紫宸殿。
金鑾寶座高踞,年輕的皇帝麵色陰沉,連日大旱和各地不穩的奏報讓他眉宇間凝結著化不開的戾氣。殿內氣氛壓抑,文武百官垂手肅立,噤若寒蟬。
北境大將王賁,一身戎裝,甲胄鮮明,正立於殿中,聲若洪鐘地稟報著“剿匪大捷”:“……臣戍守邊關,夙夜匪懈!月前,偵知有大批流寇借旱災之名,糾結南下,意圖衝擊邊城,勾結外虜!臣當機立斷,率虎賁之師出城迎擊,浴血奮戰,斬首三千七百餘級!匪患蕩平,邊城安堵!此皆陛下天威所至!”他聲情並茂,說到“斬首”二字時,更是刻意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殿中幾位與他交好的將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皇帝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些許,微微頷首:“王卿忠勇可嘉,邊關……”
“陛下——!”
一聲蒼老卻如同裂帛般淒厲的嘶喊,驟然打斷了皇帝的話音!滿殿皆驚!
隻見白發蕭然的陳介夫,不知何時已手捧一個蒙著黑布的托盤,踉踉蹌蹌衝到了丹陛之下!他須發戟張,雙目赤紅如血,狀若瘋狂,全然不顧朝堂禮儀。那身洗得發白的儒袍上,竟還沾染著點點深褐色的汙跡!
王賁臉色一變,厲聲喝道:“陳介夫!朝堂之上,豈容你咆哮失儀!還不退下!”
陳介夫對王賁的嗬斥充耳不聞。他“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上,膝蓋撞擊地麵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裡格外刺耳。他高高舉起手中的托盤,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穿透大殿的穹頂:
“陛下!北境大旱!赤地千裡!非是天災!乃是人禍!乃是萬千冤魂怨氣所結,化為旱魃!禍源在此——!”
話音未落,他猛地掀開了托盤上的黑布!
殿中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之聲!
托盤之上,赫然放著一具蜷縮的、焦黑枯槁的乾屍!那屍體扭曲的姿態,大張的黑洞般的嘴,無不透出臨死前的極致痛苦和怨毒!而在乾屍旁邊,攤開的,正是那卷深褐近黑、血跡斑斑、密密麻麻寫滿控訴的萬民血書!
濃烈的、混合著屍氣和血腥的惡臭瞬間在莊嚴的紫宸殿中彌漫開來!
“妖……妖言惑眾!陳介夫!你竟敢以妖屍穢物驚擾聖駕!罪該萬死!”王賁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指著陳介夫,手指都在哆嗦,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惶。
陳介夫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眼如同兩柄淬火的利劍,死死釘在王賁臉上,那目光中的悲憤與控訴,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將他焚燒殆儘!他不再看王賁,而是轉向高踞寶座的皇帝,用儘全身力氣,發出泣血的呐喊:
“陛下!請看這血書!此非旱魃!此乃我青國北境!被王賁這豺狼之徒屠戮的萬千子民!他們求活不得,含冤而死!屍骨堆積如山!怨氣衝塞天地!上乾天和!方才招致這百日大旱!霍國殃民的,不是天!是這殘殺子民、冒領軍功的國賊——王賁!”
他每說一句,便重重地以頭叩地,額角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鮮血順著蒼老的臉頰蜿蜒流下,混合著渾濁的老淚,滴落在攤開的血書之上,與那早已乾涸的萬民之血融為一體。
“陛下!求您睜開天眼!看看這屍骸!看看這血字!聽聽這萬千冤魂的哀嚎!殺王賁!證國法!祭冤魂!方可平息天怒!求得甘霖啊——陛下——!”
陳介夫聲嘶力竭的控訴,如同驚雷,在死寂的紫宸殿中滾滾回蕩。那具無聲控訴的乾屍,那卷字字泣血的血書,還有老儒額頭上刺目的鮮血,構成了一幅無比慘烈、無比震撼的畫麵。
年輕的皇帝臉色由陰鬱轉為鐵青,再由鐵青轉為煞白。他死死盯著托盤上的乾屍和血書,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緊緊扣著龍椅的鎏金扶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落針可聞,隻有陳介夫沉重的喘息和額角鮮血滴落的微弱聲響。
王賁麵無人色,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殿中那些與他交好的將領,也紛紛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一眼。
皇帝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一個冰冷到骨髓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從丹陛之上砸了下來,每個字都像冰錐:
“王賁……你……好大的狗膽!”
北境邊城,西郊祭壇。
高高的柴堆已經架起。那具從亂葬崗掘出的、承載了萬千冤魂怨念的焦黑乾屍,被小心地放置其上。陳介夫肅立壇下,一身素服,麵容枯槁卻異常平靜。周圍,是黑壓壓的、聞訊趕來的無數百姓,他們沉默著,眼神複雜,有恐懼,有期待,更有深藏的悲憤。
欽差大臣宣讀完聖旨,聲音洪亮而肅殺:“……罪將王賁,殺良冒功,荼毒百姓,罪證確鑿!著即——斬立決!”
話音落下的瞬間,遠處城門口方向,似乎傳來一聲極其短促、戛然而止的慘嚎,隨即淹沒在死寂中。
與此同時,祭壇之上,火把被擲向柴堆。
乾燥的柴禾瞬間被點燃,橘紅色的火焰猛地竄起,發出劈啪的爆響,貪婪地舔舐著空氣,迅速將柴堆中央那具蜷縮的焦黑乾屍吞沒。
火焰越燒越旺,濃煙滾滾升騰。起初是嗆人的黑煙,帶著皮肉焦糊的惡臭。然而,隨著火焰的持續燃燒,那濃煙的顏色竟開始發生變化!深黑漸漸褪去,化作一種奇異的、帶著沉重質感的深青色!這青煙不再四散,反而筆直地、凝而不散地向著高遠的蒼穹升騰!如同一根連接天地的、無聲控訴的巨大煙柱!
青煙直上,三日不絕!
邊城內外,所有人都仰著頭,呆呆地望著這貫穿天地的青色煙柱。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悲憫與期待的情緒,在沉默的人群中彌漫。
李易也擠在人群裡,仰望著那衝天的青煙。三天了,他滴水未進,嘴唇乾裂出血,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他臉上那道乾涸的暗金色龍血舊痕,在烈日下隱隱刺痛。他想起去年秋夜山坳裡那場傾盆而下的血雨,想起稷子哥染血的身影,想起自己那句帶著腥氣的預言。王賁死了,像條狗一樣被砍了頭。可這旱魃焚化升騰的青煙,真能換來雨水嗎?這千裡焦渴,真能被洗刷嗎?他隻覺得疲憊深入骨髓,連抬頭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第三天黃昏,那筆直的青色煙柱終於開始變得稀薄、飄散。最後一縷青煙嫋嫋融入暮色,徹底消失不見。
天空,依舊是那令人絕望的、沒有一絲雲彩的靛藍,烈日餘威猶在。
死寂。
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祭壇周圍的人群。無數雙仰望著天空的眼睛裡,剛剛燃起的一點點微弱星火,在長久的、毫無回應的等待中,開始一點點黯淡、熄滅。
李易閉上眼,一滴滾燙的淚珠終於無法抑製地從眼角滑落,混著臉上的塵土,砸在腳下滾燙龜裂的土地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瞬間蒸發,隻留下一個微不足道的深色小點。
完了……都完了……
就在這絕望的死寂即將徹底吞噬一切時——
“轟隆隆——!!!”
毫無征兆地,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撕裂整個蒼穹的驚雷,如同開天辟地的巨斧,猛然在北境焦渴的大地上空炸響!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無數聲!滾滾雷聲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瞬間碾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狂風驟起!不再是裹挾著沙塵的熱風,而是帶著久違的、令人心顫的濕潤涼意!強勁的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
李易猛地睜開眼!
隻見原本萬裡無雲的靛藍色天空,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瞬間攪動!濃重的、飽含水汽的烏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四麵八方瘋狂彙聚!如同奔騰的黑色怒潮,翻滾著,碰撞著,迅速遮蔽了整片天穹!雲層深處,無數道刺目的電蛇狂亂地扭動、穿梭,將昏暗的天地映照得忽明忽暗!
“哢嚓——!”
一道粗大得不可思議的紫色閃電,如同咆哮的巨龍,撕裂了厚重的雲幕,直劈而下!仿佛要將這壓抑已久的大地徹底貫穿!
就在這電閃雷鳴、風雲色變之中——
“劈啪……劈啪……”
幾點冰涼的東西,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李易乾裂滾燙的臉上,帶著塵土的氣息。
他茫然地抬手摸了摸。
濕的。
緊接著,又是一滴,兩滴……無數滴!
不再是稀疏的雨點,而是瞬間連成了線,織成了幕!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傾,裹挾著天地之威,以萬鈞之勢,轟然砸落!
冰冷的、帶著泥土腥味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李易破爛的衣衫,衝刷著他臉上的汙垢和那道暗金色的舊痕。他呆呆地站著,仰著頭,張大嘴巴,任憑雨水灌入他乾渴得快要冒煙的喉嚨,衝刷著他臉上縱橫流淌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
視野一片模糊。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雷聲、風聲、雨聲,還有周圍人群驟然爆發出的、帶著哭腔的、撕心裂肺的狂喜呐喊!
“雨!下雨了!老天爺開眼了啊——!”
“下雨了——!”
雨水瘋狂地衝刷著龜裂的大地,衝刷著祭壇上早已冷卻的灰燼,衝刷著這座邊城連日來的血腥、酷熱與絕望。天地間,隻剩下這浩蕩無邊的雨幕,和其中無數個在雨中痛哭、跪拜、呐喊的身影。
李易站在滂沱大雨中,閉著眼,任憑雨水衝刷。隻有他自己知道,那順著臉頰流下的滾燙液體,不僅僅是雨水。去年山坳裡那場絕望的血雨,此刻仿佛被這從天而降的甘霖洗刷、稀釋。稷子哥染血的臉,王賁猙獰的笑,亂葬崗那具護著血書的乾屍,還有紫宸殿上老儒額頭的鮮血……無數畫麵在雨幕中旋轉、模糊、遠去。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汙穢與不公,徹底滌蕩乾淨。龜裂的大地貪婪地吮吸著甘霖,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