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曆史軍事 > 易戰之讖語 > 第五章 不滅明燈

第五章 不滅明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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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如天河決了口子,裹挾著初春最後一絲寒意,狠狠砸向江東行省泥濘的土地。夜色濃得化不開,風在低矮破敗的屋脊間淒厲地打著旋,像無數冤魂在嗚咽。李易蜷縮在一條窄巷儘頭,背靠著冰冷濕滑的磚牆,渾身早已被雨水浸透,每一寸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著。腹中空得發慌,那點可憐的力氣,仿佛正隨著冰冷的雨水,一點點從腳底流走,滲入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懷裡,硬邦邦的觸感硌得皮肉生疼。李易下意識地緊了緊破爛的衣襟,手指隔著濕透的粗布,觸到那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輪廓,心跳才稍稍有了著落。那是《俠客傳》,李易像護著命根子一樣,那是稷子哥最喜歡的話本。書頁浸了水,微微發脹,墨跡或許已經暈開,但那些滾燙的字句,早已烙在李易心裡: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這些字眼,曾是李易在漫漫長路上唯一的火種。

巷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遝的腳步聲,伴隨著兵刃碰撞的刺耳金屬聲和粗暴的呼喝。李易猛地一縮,幾乎將整個身體嵌進牆角的陰影裡,屏住了呼吸。

“搜!仔細點!犄角旮旯也彆放過!”一個公鴨嗓子在雨幕中嘶吼,“上頭嚴令!凡私藏、傳抄‘誨盜’之書者,一經查獲,立枷三日!告發者,賞紋銀五十兩!”

五十兩!李易的心狠狠一抽,像被冰冷的鐵鉗夾住。那足以買下好幾畝薄田,或是讓一家人熬過好幾個荒年。這巨大的誘惑懸在頭頂,像一把隨時會落下的鍘刀。腳步聲在巷口徘徊,燈籠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石板地上晃動了幾下,又罵罵咧咧地遠去了。李易癱軟下來,背靠著牆壁大口喘氣,冰冷的雨水流進嘴裡也渾然不覺。風聲裡,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聲“五十兩”的回響,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稍歇,天色依舊濃黑如墨。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活命的渴望,李易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裡跋涉,終於摸到了城西“墨痕齋”那扇低矮破舊的後門。門板濕漉漉的,散發出陳年木頭腐朽的氣味。李易遲疑了一下,抬手,指節在濕冷的木板上敲了三下,兩下輕,一下重。這是老金定的規矩,就在李易快要餓死時,路過的老金救下了李易,因此李易留在了老金這裡。

門“吱呀”一聲裂開一道窄縫,昏黃的油燈光暈泄出,映出一張布滿皺紋、寫滿警惕的臉。是老金,書坊主人,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銳利地掃視著李易。

“誰?”聲音壓得極低。

“我,小易!。”李易的聲音乾澀沙啞。

他認出李易沾滿泥汙的臉,緊繃的神色鬆弛了一絲,迅速把李易拉了進去,又飛快地閂上門。狹小的後屋裡彌漫著劣質墨汁、陳年紙張和潮濕黴味混合的複雜氣息。昏黃的油燈下,老金遞給李易半個冰冷的硬饃饃和一碗渾濁的溫水。李易狼吞虎咽,冰冷的食物滑入胃裡,帶來一絲微弱的熱量。

“風聲緊,”老金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他瞥了一眼李易下意識護著的前胸,“那東西……還帶著?”

李易點點頭,手不由自主地又按緊了衣襟裡的《俠客傳》。

老金深深歎了口氣,皺紋在油燈下顯得更深了,溝壑縱橫:“官府瘋了!《快意恩仇錄》、《草莽英雄誌》……全成了‘誨盜’的毒草!告示貼得滿城都是,五十兩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劃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像是恐懼,又像是某種被壓抑的貪婪,“我這鋪子,怕是也到頭了。”他頹然地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破竹椅上,背影佝僂,像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老樹。

第二天,天空依舊陰沉。李易換上老金給的半舊雜役衣裳,勉強合身,混在墨痕齋幾個幫工的夥計裡,做些灑掃搬運的粗活。書坊前堂大門緊閉,上了沉重的門板,隻留一道側門進出,透著風聲鶴唳的緊張。店堂裡空空蕩蕩,原本堆滿各類書籍的書架被搬空了大半,剩下些蒙塵的《女誡》、《勸孝文》之類,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裡,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蕭條。

午後,李易正費力地將幾塊沉重的門板挪到牆邊碼好,門口傳來一陣喧嘩。幾個穿著體麵長衫的讀書人,簇擁著一個身穿青色雜役短褐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那年輕人看著不過二十出頭,身材瘦削,臉色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像寒星一樣,帶著一種與身份不符的執著。他正是聖人府的雜役弟子,孔不修。

“老金掌櫃!”為首一個方臉闊口的學子聲音洪亮,“不修賢弟今日得空,正好將聖人府新近謄抄的幾卷《朱子語類》送來,煩請裝訂成冊,府學急用。”

老金立刻堆起笑臉迎了上去,連連作揖:“好說好說!孔小哥辛苦,諸位相公辛苦!快請裡麵坐!”他一邊招呼著,一邊示意李易趕緊去倒水。

孔不修將懷裡用藍布小心包裹的書卷遞給老金,動作輕緩鄭重。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空空如也的書架和角落裡堆積的《女誡》,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他轉向那幾個學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諸位兄台,可曾聽聞近日城中的傳言?”

“哦?什麼傳言?”方臉學子好奇地問。

孔不修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紅暈,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掃過李易們這些雜役,最後又落回學子們臉上,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道:“昨夜……聖人有靈,托夢於府中!”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嘈雜的後堂瞬間安靜下來。老金倒水的動作僵在半空,幾個學子也屏住了呼吸,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孔不修身上。

孔不修環視眾人,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虔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聖人於夢中言道:‘世風澆漓,正道不彰。戾氣已生,天下……將亂!’”

“天下將亂”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炸響在死寂的書坊裡!那幾個學子臉色驟變,麵麵相覷,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眼神中瞬間充滿了驚疑和恐懼。老金手裡的茶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水濺了一地,他卻渾然不覺,隻是張大了嘴,驚恐萬狀地看著孔不修,如同看著一個突然出現的鬼魅。

李易蹲在角落整理雜物,心臟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孔不修那清瘦的身影立在昏暗中,被油燈拉長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牆上,微微晃動,竟顯得有幾分孤絕。他口中的“天下將亂”,像是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擊碎了這沉悶壓抑表象下的脆弱平靜。空氣裡彌漫開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慌,比外麵官兵的搜捕更讓人心膽俱寒。

“不……不修賢弟!慎言!慎言啊!”方臉學子最先反應過來,聲音發顫,臉色慘白,上前一步想去捂孔不修的嘴,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眼神裡充滿了恐懼。

孔不修卻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悲憫的弧度,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光線下亮得驚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驚恐,直視著某個不可知的、動蕩的未來。他沒有再說話,但那四個字帶來的巨大衝擊波,已經無聲地擴散開去,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書坊裡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更顯遙遠的市井喧囂。那預言,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鑽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纏住了他們的心臟。

孔不修被幾個臉色煞白的學子幾乎是半推半架地拉走了。老金癱坐在破竹椅上,好半天才緩過氣,指著孔不修離去的方向,手指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嘴唇哆嗦著:“瘋子……這是個瘋子!找死啊!他這是要把我們全害死!”

“聖人托夢,天下將亂”這八個字,如同瘟疫般,以驚人的速度在江東行省蔓延開來。街頭巷尾,茶肆酒樓,無數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恐懼像無形的藤蔓,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有人惶惶不可終日,早早收拾細軟;有人則暗暗興奮,摩拳擦掌;更多的則是麻木的沉默,等待著懸在頭頂的命運之劍落下。

官府的反應比預想的更快、更暴烈。告示貼遍了每一個城門口和繁華街市,措辭嚴厲如刀:“查有妖人孔不修,假托聖人,散布妖言,惑亂民心,罪大惡極!凡有知其行蹤或同黨者,速速告官,賞銀百兩!窩藏不報者,同罪論處!”一百兩!這數額讓告示前的人群爆發出壓抑的驚呼和騷動,無數雙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有恐懼,有貪婪,有麻木,也有深藏的憤怒。

聖人府,這座象征著江東文脈聖地的古老建築,也驟然失去了往日的肅穆寧靜。大門緊閉,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高聳的朱紅門牆之內,仿佛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風暴。偶爾有身著府學青衿的學子進出,也都步履匆匆,麵色凝重,眼神躲閃,彼此間連招呼都省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禍臨頭的惶恐。

第三天清晨,天色依舊陰霾,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青州城的飛簷翹角。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驟然被一陣急促、整齊、帶著金屬摩擦和皮靴踏地的沉重聲響撕裂。

“哐當——!”聖人府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被粗暴地撞開,門栓斷裂的聲音刺耳驚心。一隊如狼似虎的皂隸,身著黑色號衣,腰挎鐵尺鎖鏈,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粗暴地推開試圖阻攔的門房和幾個聞聲趕來的老仆,如入無人之境。他們迅速分列兩旁,在通往正堂的甬道上形成一道森嚴的通道。

緊接著,一個身影,踏著一種近乎韻律、卻又讓人不寒而栗的步伐,緩緩走了進來。他身著暗紅色官服,外罩一件玄色比甲,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乾瘦,但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像敲在人心坎上。一張臉瘦長,顴骨高聳,麵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陰鬱蒼白,嘴唇薄得像兩片鋒利的刀片,緊緊抿著。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細小狹長,眼珠渾濁發黃,此刻卻射出兩道毫無溫度、如同毒蛇般冰冷粘膩的光,緩緩掃過庭院中每一個驚惶失措的麵孔。

密衛,神捕劉老五。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血腥氣和令人膽寒的傳說。

他身後,兩個如鐵塔般壯碩的衙役,粗暴地拖著一個瘦削的人。正是孔不修!他身上的雜役短褐被撕扯得破爛不堪,臉上帶著新鮮的淤青,嘴角殘留著乾涸的血跡。但他並未掙紮,也沒有呼喊,那雙寒星般的眸子依舊清亮,隻是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超脫,望著這座他灑掃過無數遍的聖人府邸。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花草、廊柱,最後落在正堂中央懸掛的聖人畫像上,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劉……劉捕頭!此乃聖人府邸!供奉先聖之地!爾等豈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學正,大概是府裡最有資曆的,顫巍巍地排眾而出,試圖阻攔,聲音因憤怒和恐懼而發抖。

劉老五那雙毒蛇般的眼睛倏地釘在他臉上,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冷笑,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骨:“聖人府?嗬。妖言惑眾,辱及聖賢,褻瀆聖地!今日,本捕奉陛下聖令,就在這聖人府內,當眾行刑,以儆效尤!讓爾等看看,妖言惑眾者,是何下場!”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庭院中央那片開闊的青石地,“就在此處!行刑!”

“喏!”如雷般的應和聲炸響。兩個衙役立刻將孔不修死死按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另兩個衙役手持碗口粗、油黑發亮的硬木水火棍,大步上前,分列左右。

孔不修被按著頭,臉頰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石麵,他艱難地側過頭,目光越過人群的縫隙,竟精準地落在李易藏身的回廊柱子後麵。那眼神平靜得可怕,沒有哀求,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澄澈的了然。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像是在念著什麼。李易的心臟驟然停跳,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他認出李易了!在那個風雨夜的書坊角落!

“行刑——!”劉老五那尖利如夜梟的聲音刺破死寂。

“呼——啪!”

第一棍,帶著沉悶的破風聲,狠狠砸在孔不修單薄的腰背上!皮肉與硬木撞擊的悶響,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庭院裡。孔不修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像一隻被投入沸水的蝦米,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非人的“呃”聲,隨即又死死咬住嘴唇,鮮血瞬間從齒縫間滲出。

“呼——啪!”第二棍緊隨而至!力道更猛!

“啊——!”一聲短促的慘嚎終於衝破了壓抑,卻又被他自己死死咬斷,隻剩下喉嚨裡“嗬嗬”的抽氣聲。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棍影翻飛,沉悶的擊打聲如同擂鼓,一聲聲,無情地砸碎聖府清晨的寂靜,更砸在庭院中每一個被迫圍觀的學子和雜役的心上。孔不修單薄的身體在沉重的棍棒下痛苦地扭動、蜷縮,每一次棍棒落下,都伴隨著皮開肉綻的悶響和骨骼不堪重負的細微碎裂聲。他口中的血沫越來越多,染紅了身下冰冷的青石板。那雙曾經清亮如寒星的眼睛,此刻因劇痛而充血、渙散,卻始終死死地、倔強地睜著,望向頭頂那片鉛灰色的、令人絕望的天空。他不再發出慘叫,隻有粗重、破碎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瀕死的嗚咽。

“一!二!三!……”執刑的衙役麵無表情地報著數,冷酷的聲音像是地獄的催命符。

十棍!二十棍!……青石板上,暗紅色的血跡迅速蔓延開,如同一條條猙獰的毒蛇,在冰冷的地麵蜿蜒爬行,觸目驚心。空氣裡彌漫開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死亡的味道,令人作嘔。

圍觀的學子和雜役們,早已麵無人色。有人死死捂住嘴,身體篩糠般顫抖;有人緊閉雙眼,不忍再看;更多的人則是臉色慘白,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泥塑木雕。幾個年輕的學子,身體劇烈地起伏著,眼眶通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在袖中緊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憤怒和恐懼在他們眼中激烈地交戰,那是對暴行的無聲控訴,更是對自身懦弱的絕望鞭撻。然而,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敢上前一步。劉老五那雙毒蛇般陰冷、帶著審視和威脅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們牢牢釘在原地。聖府之內,隻有棍棒擊肉的悶響和瀕死的喘息在回蕩,構成一幅人間地獄的圖景。

“……四十九!五十!”

當最後一聲報數落下,衙役手中的水火棍終於停住。孔不修的身體癱軟在血泊中,一動不動,隻有背部微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有一絲殘存的氣息。那件破爛的雜役短褐早已被鮮血浸透,緊緊貼在皮開肉綻的背上,一片狼藉,慘不忍睹。

劉老五緩步上前,乾瘦的身影在血泊旁投下長長的陰影。他居高臨下,用腳尖極其輕蔑地踢了踢孔不修血肉模糊的肩頭,如同撥弄一堆垃圾。孔不修的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臉上沾滿血汙和塵土,那雙曾經清亮的眼睛半睜著,瞳孔已經開始擴散,茫然地對著虛空。

劉老五的薄唇再次扯動,發出他那特有的、冰冷滑膩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噤若寒蟬的耳朵:“都看清楚了?此等妖言惑眾、褻瀆聖賢之徒,便是榜樣!”他渾濁的毒眼緩緩掃過全場,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下意識地低下頭,縮起脖子。“陛下有令,再有妄議妖言、傳播禁書者,無論何人,同此下場!剝皮實草,懸首示眾!”最後八個字,如同冰刀,狠狠剮過所有人的心臟。

說完,他不再看地上那團模糊的血肉,仿佛那隻是一件處理完畢的穢物,利落地一轉身:“走!”

皂隸們如蒙大赦,又帶著一種行刑後的麻木,迅速列隊,簇擁著劉老五,踏著孔不修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跡,揚長而去。沉重的府門在他們身後再次轟然關閉,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也將無邊的死寂和血腥徹底鎖在了這座聖府之內。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後,庭院裡如同炸開了鍋。壓抑到極致的恐懼、悲痛、憤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哭聲、壓抑的咒罵聲、驚惶失措的議論聲轟然爆發。有人癱軟在地,有人抱頭痛哭,有人臉色鐵青,死死盯著那灘刺目的鮮血,身體因極度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幾個老仆顫抖著上前,試圖去查看孔不修,卻又畏懼那慘狀和尚未散儘的官威,手足無措。

混亂如同潮水般擴散。趁著一片哭嚎和混亂,李易像一隻受驚的老鼠,貼著冰冷的牆壁,利用人群的遮擋,飛快地、無聲地靠近那片被鮮血浸透的青石地。濃烈的血腥味直衝鼻腔,幾乎讓李易嘔吐。李易強忍著翻騰的胃,目光死死鎖定在孔不修身下那片暗紅。

就在他蜷曲的左臂下方,靠近肋部的位置,一小片書頁浸透了鮮血,那殷紅的書頁,半掩在血泊裡,未被完全覆蓋。它像一塊被遺棄的破布,卻又散發著一種詭異的、吸引李易的力量。李易的心跳如鼓,四周混亂的人影和聲音仿佛都模糊退去,眼中隻剩下那一點刺目的暗紅,寫著《俠客傳》大結局。

李易屏住呼吸,猛地彎腰,手指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觸碰到那片濕漉漉、粘膩冰冷的書頁,一把攥住!入手是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濕滑和溫熱。來不及細看,也顧不得那濃烈的血腥,李易死死攥著這片染血的書頁,將它塞進懷裡最深處的內袋,轉身就紮進混亂的人群,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這片被死亡和恐懼籠罩的庭院。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直到鑽進墨痕齋後屋那個堆滿雜物、散發著黴味和紙墨氣息的狹窄角落,李易才敢停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李易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後背。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濃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

黑暗中,李易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那片染血的書頁。它冰冷、粘膩,沉甸甸的,散發著濃重的鐵鏽味。李易摸索著點燃了桌上那盞小小的、油膩的油燈。昏黃如豆的火焰跳躍起來,艱難地驅散了一小片黑暗。

借著這微弱的光,李易小心翼翼地將那片書頁在桌上展開。粗劣的草紙,已經被暗紅色的血浸透大半,呈現出一種凝固的、不祥的醬紫色。然而,就在那大片血汙上,赫然有幾行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蠅頭小字!那是用某種尖銳之物蘸著鮮血寫成的!

李易湊近油燈,眯起眼睛,努力辨認著那被血漬暈染得有些模糊的字跡,心臟驟然縮緊,幾乎忘記了呼吸:

“……俠骨雖埋名不滅,劍氣淩霄……鬼神驚……縱使……身死魂銷……碧血猶化……長河浪……滌蕩……濁世……濁世……待……後來人……”

字字泣血!句句驚心!《俠客傳》的大結局裡那位蓋世豪俠被朝廷鷹犬圍殺於絕頂,臨死前長嘯明誌寫下一首絕命詩!孔不修!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忍受著非人的酷刑,竟用自己的鮮血,一字一句,寫完了這部被官府斥為“誨盜”的禁書最後篇章!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光影在土牆上劇烈地搖晃,如同李易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緒。燈油將儘,火焰微弱得可憐,在黑暗中頑強地堅持著,仿佛隨時會被無邊無際的濃黑吞噬。李易死死盯著那些血字,它們像是擁有了生命,在昏黃的光暈中跳躍、燃燒。那冰冷的血漬,此刻卻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李易的掌心,燙穿了皮肉,直直烙進靈魂深處。

孔不修最後望向李易的眼神,那雙清亮眸子深處難以言喻的了然和深意,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他不是在看李易,他是在看一個可能的、微茫的“後來人”!他將這用生命寫下的篇章,拋向了這片絕望的黑暗,如同拋出了一顆火種!

李易猛地抬起頭,望向窗外。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地壓在青州城的每一寸屋簷上。風聲嗚咽,像無數冤魂在低泣,又像是某種不屈的號角在遙遠的地平線下醞釀。懷裡的血書沉甸甸的,冰冷又滾燙。

燈芯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最後一點燈油頑強地托舉著那豆大的火苗。李易伸出手,指尖因激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使命感而微微顫抖,輕輕撥弄了一下燈芯。微弱的火苗猛地向上竄了一下,爆出一小團更明亮的光暈,瞬間照亮了李易沾著血汙的手指和桌上那片刺目的暗紅。

昏黃的光芒勇敢地撕開一小塊黑暗的幕布,固執地照亮了桌上那染血的書頁。那些用生命寫下的血字,在光暈中顯得異常清晰、灼目:“……縱使身死魂銷,碧血猶化長河浪……待後來人!”

“後來人……”李易喃喃著,聲音乾澀沙啞,卻在死寂的鬥室裡激起微弱的回響。這三個字像燒紅的鐵塊,燙得李易靈魂一顫。

孔不修最後那了然的眼神,此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李易腦海深處。他不是在看一個偷生的雜役,他是在看一個可能的延續,一個渺茫的希望。他用這浸透鮮血的文章,用那五十杖下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完成了一場最慘烈也最決絕的傳遞。這不是書,是火種!是投向無邊黑夜的、帶著血與火烙印的挑戰書!

窗外,夜色依舊濃得化不開,像凝固的墨汁。風聲卻變了調,不再是單純的嗚咽,隱隱夾雜著一種更低沉、更壓抑的咆哮,仿佛大地深處有熔岩在奔湧,在積蓄著衝破地表的力量。聖人府方向,似乎有隱隱的騷動傳來,學子們的悲憤不可能永遠被強權壓服。而更遠的街巷深處,那些被“五十兩”、“一百兩”懸賞所壓抑的貪婪目光背後,何嘗沒有積壓的怨毒?劉老五和他所代表的冰冷秩序,真的能永遠扼住所有喉嚨嗎?

李易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在那血書上。指尖觸碰到的冰冷粘膩,此刻卻像蘊藏著滾燙的岩漿。李易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從角落的破木箱裡翻出幾片還算乾淨、未被官府搜刮走的劣質黃麻紙。又摸索出一小截不知是誰遺落的、禿了頭的炭筆。紙張粗糙,筆頭粗鈍,但這已是黑暗中僅有的武器。

李易將那片血書端正地放在油燈旁,讓那微弱的、卻無比珍貴的光,儘可能清晰地照亮每一個血字。然後,李易拿起炭筆,屏住呼吸,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莊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將筆尖落在那粗糙發黃的紙麵上。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夜裡,這聲音微弱得如同螻蟻的掙紮,卻又清晰得如同驚雷,響徹在李易的靈魂深處。李易寫得極慢,極認真,努力模仿著血書上那不屈的筆意。每一個字落下,都像是在冰冷的石壁上刻下印記,都像是在回應那五十記奪命的水火棍,都像是在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宣告:

“俠骨雖埋名不滅……”

“劍氣淩霄鬼神驚……”

“縱使身死魂銷……”

油燈的火苗頑強地燃燒著,燈油已所剩無幾,那豆大的光暈在黑暗中顯得如此渺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它徹底吹滅。它微弱地跳躍著,努力撐開一方小小的光明,固執地映照著紙上新生的、笨拙的炭筆字跡,也映照著那片早已凝固、卻仿佛依舊在無聲呐喊的暗紅血書。

光暈的邊緣,黑暗濃稠如墨,沉沉地擠壓過來,似乎要將這僅有的微光徹底吞噬。然而,那一點豆火,卻始終頑強地亮著。它映照著李易伏案抄寫的、微微顫抖的側影,也映照著桌上——那兩篇文字,一篇是冰冷凝固的昨日之血,一篇是正在艱難誕生的明日之墨。它們並排躺在昏黃的光暈裡,一個沉默地訴說著代價,一個倔強地延續著聲音。

筆尖沙沙,燈芯劈啪。

原來有些字,是殺不死的。隻要還有一點光,隻要還有一隻手,願意在黑暗裡,一遍又一遍,把它們刻下來,把它們傳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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