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叔的噩耗,是在2019年4月中旬的某個夜晚。
我正坐在客廳的電腦前,煩躁不安地處理著客戶臨時安排的工作,忽然掛機的qq圖標開始閃爍,我順勢單擊圖標。
“我們都要好好的。”一位名叫“獨自等待”的網友,在“李叔之家”qq群裡敲下這7個字。我不免有些困惑,揣測起他的動機來。
許久不玩qq了,但qq帳號一直在電腦上掛機著。這個qq群,我還有印象,原因在於它跟李叔有關——李叔很喜歡結交石河大學大一學生,並以力所能及的方式給予他們幫助。這個qq群,便是李叔結交諸多大學生的最佳見證。
qq群是某個師弟建的(當時我已畢業三年有餘),非李叔本意,但讓師兄師弟們互相“聯絡感情、溝通交流”,是李叔一直以來的心願,因此李叔並不反對,反而高興。
qq群初建時,不過810人,後麵陸續增加、擴充到30餘人。
除了李叔,王冬、孟佳偉、範桂林等幾個我所熟悉的師哥們,其餘20多人我幾乎一無所知。雖同受李叔的蔭庇,但幾乎形同陌路。
平時群裡幾乎沒人說話,全靠個彆人發李叔抱著貓狗的照片活躍氣氛。偶有人聊天,我也基本不摻和,對他們的言論也漠然視之。然而這一次,我卻有點坐不住。
“雖然李叔走了,但是我們這個群不能散!”獨自等待緊接著又敲下一行字,並配上握拳的eoji表情,接著群裡便有幾人以相同的“握拳”eoji回應。
“李叔走了?!”這個念頭猶如一聲驚雷,讓我的不祥預感愈來愈強烈。聯想起春節期間,我給李叔發短信、微信,以及電話問候,皆無回應的情形,不免開始惶恐。
為了確信心底的答案,我趕忙打給許久未曾聯係的孟師兄——孟佳偉。大學時,孟師兄待我如兄弟,對我異常關照。孟師兄畢業後,進入一家大型國有煤炭企業在甘肅的分公司,任宣傳部科員。因為手腳勤快,人緣也不錯,工作沒幾年,孟師兄就當上了宣傳部科長,每年他都有幾次去北京總部開會或進修學習的機會。知道我在北京工作,孟師兄每次來京,都要打電話約我敘舊。而後隨著日子漸長,各自忙碌,見麵的機會便少了。
“師兄好,我是蘇陽,好久不見!”
“陽陽好啊,最近咋樣?”
電話打過去,彼此寒暄幾句客套話,我便直奔主題。
“李叔是不是過世了,我看qq群有人說李叔走了……”
“是的,胃癌晚期。”孟師兄聲音開始低沉。
“什麼時候走的?”我不自覺提高了八度,聲音裡滿是驚恐。
“春節前夕走的,有幾個月了……李叔誰也沒告訴,就怕麻煩彆人,隻有自己幾個親戚朋友參加了葬禮,連我都沒告訴……”孟師兄聲音變得喑啞。
“李叔怎麼這樣呢!哎……”對於李叔的自私,我先是生氣,繼而無限遺憾。想不到,再聽到李叔的消息,竟是以這種方式。想起李叔的音容笑貌,想起那時時回蕩在耳畔的慈祥的聲音,不禁鼻子一酸。
掛斷了電話,我四顧茫然地怔了許久。像是一個遙遠的夢終於被打碎,紛飛的氣泡四散在天地間,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一陣空虛感便撲麵而來。
對於李叔的過世,我曾設想過種種——患病、終老、意外等等,人的死亡大致如此。人都會老,也都會死,依照自然規律看,李叔必然會先於我離世。我曾親曆過身邊親人的種種難堪:病痛中的折磨、守榻前的煎熬、治療費的東拚西湊、喪事的披麻戴孝……便對李叔的故去方式分外憂慮——上大學時,李叔待我不薄,而我畢業十年,不僅沒有回去看望過,更害怕聽到李叔生病或去時的消息。一來怕麻煩,擔心李叔成為自己生活的累贅;二來怕彆離,不希望聽到李叔過世的消息,更不知道該以何種名義去祭拜。
此時聽到李叔過世的消息,我既懊悔又釋然,既慨然又遺憾。
從此以後,再沒有人過年過節送來問候了,再聽不到那個處處為你著想,關心你和你的家人甚於自己的關切聲音了,我和李叔終於陰陽兩隔……
在qq群相冊裡,悵然若失地翻看著李叔過往的照片,怔怔地盯著其中一張出神。照片上,李叔站在曾經租住的小屋裡,帶著標誌性的墨鏡,懷裡抱著一隻小白狗,微笑地看著鏡頭,仿佛在和我告彆。時間永遠凝固在了那個瞬間,而這一瞬間便是永恒。
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生長,同時鼓動我做出決定——一個我惦念了許久,卻礙於現實的無奈,始終不敢做出的決定。
“回新疆!回石河!回母校!”
是的,這就是我心底的聲音。我應該義無反顧地拋下現實的一切,買張機票或火車票,直奔那個魂牽夢繞、每每做夢都深陷其中的“戈壁明珠”——新疆石河市。
然而,現實不是電影,不是小說,眼下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天馬行空的“意淫”一番,然後收收心,繼續過當下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毅力做一個現實生活中的灑脫者。我有父母要照顧,有孩子要養,我不過是芸芸眾生的普通一員……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1個多小時,直到兒子催促我去睡覺,我這才意識到夜已深了,而今晚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客戶明天一早要方案,今晚可能又得熬夜了。
“爸爸還有工作,你先跟媽媽睡吧。”
兒子聽完,隻好悻悻地回臥室。然後便聽見他向老婆告狀:“爸爸又忙工作呢,哼!就讓他跟電腦睡吧!”聽完兒子的話,我又好氣又好笑。
兒子今年5歲,在北京豐台區一所普惠幼兒園上學。為了方便照顧孩子,我母親從河北老家過來,從兒子剛剛滿月一直照看到現在。期間,我搬過幾次家。如今租住的兩居室,價格合適,兒子上下學很方便,隻是距離市中心有些遠,我和老婆上班稍有不便,單程需要1個半小時左右。有時為了早回家,我寧願在家裡加班。
記不清這是多少次在家加班了,因為做企業營銷谘詢的緣故,加班已是家常便飯。雖然很不喜歡把工作帶回家,但工作性質決定了,我們要一天24小時待命。客戶隨時有需求,我們隨時要響應。這幾年行業內卷加劇,我們所服務的行業客戶也壓力重重,壓力一層層傳導之下,作為乙方,我們也不可能輕鬆到哪裡去。
公司這兩年經營業績不佳,降本增效成了公司應對挑戰的舉措之一。所謂降本,落實到具體執行層麵,便是裁汰冗員,能一個人乾的活,絕不招兩個人;能招多麵手,絕不招“螺絲釘”。極限施壓之下,公司每個人的工作幾乎都是“過飽和”狀態,尤其是業務部門。對公司而言,確實實現了降本增效,但對普通員工來說,為了達成客戶服務目標,熬夜、加班便成了家常便飯。很多時候,還要遭受客戶的白眼、謾罵,甚至投訴。
凡是能熬下來的人,幾乎都練就了一副“臉皮厚,能抗揍”的身體和過硬的心理素質。但人畢竟不是機器,負麵情緒積累多了,早晚會出事。
待我焦頭爛額地完成手頭工作,並將方案發到客戶微信溝通群後,已是淩晨12點過一刻。此時,兒子和老婆睡得正酣。
想到早上7點便要出門上班,儘快入夢對我的休息至關重要。然而,一陣左右翻身之後,反而清醒地睡不著。由於經常熬夜加班,不是從何時起,半夜12點一過,我便很難入眠,常常需要折騰12個小時才能慢慢入睡。每次睡不了幾個小時,又會莫名清醒過來。一看時間不過45點鐘,距離天亮還早,便隻好清醒地閉了眼,假裝自己還在睡覺,就這麼一直耗到天亮。
今晚同樣如此。
大腦生物鐘的作用,加上新添的“李叔過世”噩耗的影響,導致我比往常更難以入睡。
今天突然聽到李叔的噩耗,過往的種種畫麵又開始在腦海裡複現。想著對李叔的虧欠,繼而又想到對家人的虧欠,我不免開始自責起來。
回想當初要給老婆幸福生活、要給兒子更多陪伴的承諾,總因為各種主客觀因素而中斷。
這幾年,我脾氣越來越差,對家人越來越缺乏耐心。在工作上受的夾板氣,總會不自覺地一股腦甩給家人,以致老婆都對我避讓三分,母親也唯唯諾諾;兒子受我影響,脾氣也跟著變差,常常對奶奶頤指氣使,這讓我既氣憤又自責。
嘗試過換工作,可最終發現,隻要還在谘詢行業,哪個公司都一樣。為了還算可觀的薪水,很多時候,人不得不在現實麵前低頭。
逃脫不了,給自己放個長假總可以吧?然而,忙不完的工作總會將你的美好願望扯得粉碎——計劃中的年假之旅,多次未成行;加班累積了500多個小時,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調休一點點過期……
每天忙忙碌碌,在公司和客戶的一次次摧殘中,一邊給自己“打雞血”,一邊重塑自我。隻是,在日複一日、不斷突破身體和精神極限的情況下,疾病和35歲職場危機,不知道哪一個會先找上門。
就這麼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半夢半醒著熬到了天亮。由於身體和大腦沒有得到充分休息,早上起床隻覺比平時更困乏幾分。
洗漱完畢,穿上外套,剛準備出門,便聽到手機一陣緊似一陣的微信消息。我心頭一緊,一種被魔鬼支配的恐懼感頓時彌漫全身。極為不情願打開來看——果不其然,客戶對接群裡,客戶對方案一頓“輸出”,措辭嚴厲,各種不滿意,要求立刻修改,並限上午8點半前再提交一版。現在7點半,留給我調整方案的時間隻有1個小時。
昨晚又沒睡好,加上連續幾日的熬夜加班,被客戶各種折磨改方案,我整個人狀態很不好。肚子裡憋著火,正沒處發泄,見客戶這麼沒人性,便氣憤地回複一句:“8點半改不出來!”
“不要找借口,8點半必須出來!否則明天來杭州出差,什麼時候改滿意了,什麼時候回去!”
看完客戶的回複,我心底的火騰地一下燒起來了,連日來積壓的怨氣,像掙脫束縛的高壓蒸汽,一下子將鍋蓋掀個底朝天——“傻x!”
兩個字打過去,罵爽了,但1分鐘後,我已有些後悔。可男人的自尊心和未散失殆儘的快感,阻止了我采取撤回消息的操作。準備“慷慨就義”的我,做好了即將到來的客戶、客戶領導、公司同事以及部門領導等各方批評與圍攻的準備。
果不其然,5分鐘不到,部門領導的電話便打過來了。先是對我的辛苦表示理解,接著又重複嘮叨著“顧客就是上帝”之類不疼不癢的話,最後還給我加油鼓氣,並不忘“畫餅”——承諾“放假+招人”兩頭抓。
工作10年,對“畫大餅”的事我早已免疫。但跟領導聊完,心情還是平靜不少。在領導的爭取下,方案提交時間被推遲到了上午11點。領導讓我在家改方案,下午再去公司。
儘管很不情願,最後還是應承下來。在領導轉述完調整意見之後,我便重新坐回到電腦前,繼續修改方案。
在跟領導通電話時,老婆已經出門上班了,兒子也被母親送進小區附近的幼兒園,這時剛回到家裡。聽我說上午不去公司了,便趕忙給我做早飯。
待一碗小米粥、一份土豆絲端上餐桌之後,母親便招呼我吃早飯。我口頭答應著,屁股卻絲毫未動。
調整方案的時間並不寬裕,直到11點過半,在客戶無數次催促之下,我才倉促提交了過去。此時,飯菜早已涼透。
“下午1點半,線上給領導過方案。”方案還沒完整發過去,客戶便急不可耐地發來一句新的指令。這毫無喘息的節奏,讓我感到莫名壓抑。
“彆熱了,我得去公司了。”母親打算給我熱一下飯菜,卻被我製止了。
“怎麼這麼忙呢,連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母親不無心疼地說。
“客戶有病唄!”我一邊恨恨的咒罵,一邊急急忙忙穿戴衣服。稍加整理,便風塵仆仆地出了門。
去公司的路上,我提前點了外賣,想著到公司先吃飯。結果到公司屁股還沒坐熱,客戶又來了修改意見。於是吃午飯的時間又泡湯了。
著急忙慌地二次改完,時間已逼近1點半。客戶領導如期上線開始聽彙報,結果因為時間倉促,還是出現了幾次明顯的錯誤,搞得自己很狼狽。而旁聽的部門領導,不僅不幫忙,還各種打著官腔:“這是我們的問題,怪我沒把控好方案,回去一定好好修改,明天上午上班前爭取再提交一版。”
他倒是說得輕鬆,改方案的活,不還得我自己來!說是把控方案,實際不過是個“甩手掌櫃”,不給我添亂,就燒高香了。
除了部門領導,組裡原本還有另外兩個同事。結果都因受不了超負荷工作,分彆於3月前和上周離職了,隻剩我一人還在苦撐著。
我之所以還在堅持,一是因為來公司3年,覺得自己還沒到極限,不想輕言放棄;二來對領導“招人”“漲薪”的承諾有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三來,我已三十有二,上有老下有小,經不起沒工作或麵試頻繁被質疑的打擊。於是隻好一次次隱忍著,掙紮著,痛苦著,在無數次“是去是留”的靈魂詰問下,繼續得過且過。
為了趕在第二天上班前提交方案,我一坐又是一下午+一晚上——直到淩晨1點半,方案才修改完畢。
按照要求,我先把方案發給部門領導,先征詢他的意見。結果等了一刻鐘,沒有任何回複——說好的“不管多晚,他都會等我”,事實證明,他再次食言了。
“都這個點了,他應該早就睡得死去活來了。”我暗自揣測著。
保險起見,我再給領導補上一句話:“怕客戶著急,我先發客戶了,您有意見的話,我明天一早再更新一版。”
實際上,根據過往的經驗,他基本上不會有任何意見,即便有,也是類似錯彆字、字體不統一、排版不美觀等不怎麼重要的小問題。
一切搞定之後,我才關電腦,準備回家。
此時辦公室空無一人,凳子東倒西歪,訴說著主人的邋遢;辦公桌上的半塊餅乾、瓜子皮,像被遺棄的孤兒;隻有白熾燈不知疲倦地照著,慰藉著一個孤單的身影。
走到門口的外賣置物架,才想起中午定的外賣——我竟再次忙得忘記了吃飯。中午定的麵條,此時早已涼透,並坨如石塊。懶得再去微波爐加熱,便順手丟進垃圾桶裡。
關閉公司所有的燈光,一切終於歸入黑暗。
夜靜得出奇,仿佛整個北京都陷入酣眠,隻有我一個人保持清醒。打車回到住所小區,已是半夜3點。陽春4月,夜晚仍有寒意,儘管穿著薄羽絨服,但一股不知名的小風襲來,我仍下意識地打起寒顫。
回到家,老婆兒子早已熟睡。母親睡覺比較輕,我剛打開客廳的燈,她便穿著睡衣,睡眼朦朧地從次臥出來。
“怎麼回來這麼晚?吃飯沒有?鍋裡還有剩飯,要不要熱一熱?”母親話說得很輕,生怕打擾舒適的老婆和兒子。
“我不餓,不用管我,你趕緊睡吧!”我照舊有些不耐煩。
母親見狀,隻好悻悻地回房間。
次日是周六,本是可以休息的日子,但根據過往的經驗,想要安安靜靜過個周末是極為奢侈的事情。我無數次默默祈禱周末不要再忙工作,然而這點小小的願望,最後也會變成奢望——周末時光總是被無數次剝奪。
這個周末同樣如此。
因為周五晚上再度失眠,導致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上午9點,整個人還昏昏沉沉的。本想多躺會,客戶群裡卻又來了新的修改意見。我掙紮著爬起來,怕兒子影響我,就將電腦抱到臥室。
結果,兒子一次次地推門而入,央求我陪他玩。起初我還好言勸慰,但隨著兒子一次次不聽勸,頻繁跑過來打斷我,加之本身沒睡好,整個人的火氣就騰地一下燃燒起來。說的話,由一開始“走開!”“一邊玩去!”變為極為不客氣的“滾開!”,聲音裡還夾雜著大吼大叫。兒子由起初的嬉皮笑臉、不以為意,終於變為驚恐、害怕、委屈,然後哭著找媽媽去了。
老婆見狀,一邊安撫兒子,一邊生氣地跑來和我理論,要為兒子打抱不平。
“你怎麼脾氣這麼大,把火發到兒子身上,算是怎麼回事?”
“我在工作呢,他一次次地過來打擾我,煩死了!”
“公司沒了你就不轉了是吧?你是總經理還是董事長啊?還是你一個月掙幾百萬?你就那麼上杆子賣命?”
一句話差點噎住我,但我口頭上不願認輸。
“我這不都是為了將來嗎?不賣力,領導怎麼給你漲工資?”
“你在這家公司幾年了,哪年給你漲了?心裡沒點數嗎?”
這句話又說到我的痛處,在公司三年,領導確實沒給我漲過一次薪水。去年底,聽從老婆建議,我跟領導提了一嘴,領導口頭允諾了,說今年給漲工資,但具體幾月份未明說。眼下正值部門用人之際,假如以此“要挾”領導,讓領導漲工資,顯得我有點“趁火打劫”“不仁不義”,因此我並未追問。
“你現在掙得多嗎?連北京的平均房價都趕不上,買石家莊的房子,也隻能交個首付,你圖啥呀?”
“現在趕不上,以後總有機會趕上的。”我繼續死犟。
“你清醒點好不好?馬上35歲的人了,還做夢呢!也不知道多為兒子想想。”
“我怎麼沒替兒子著想?我之所以賣力工作,不就是為了兒子的將來嗎?沒有穩定的工作,怎麼給兒子攢學費,怎麼還房子貸款?”
“好,你既然說到房子,我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裝修?”
“過幾年吧,又不著急。”我漫不經心地說。
“兒子明年就要上小學了,你打算讓兒子在哪上學?繼續在北京,還是回石家莊?”
“當然是在北京了,北京教育多好,石家莊沒法比。”我脫口而出。
“那你考慮過兒子嗎?咱們沒有北京戶口,早晚得回河北參加高考。北京的教材跟河北不一樣,北京是素質教育,河北是應試教育,等後麵兒子跟不上課程,成績一塌糊塗,你就後悔吧!”
“這個……”老婆說的情況,我的確沒有仔細想過。
“我打算等明年暑期兒子幼兒園畢業就回石家莊,在石家莊上小學。”
“明年?!我可不想明年回去,要回你回!”老婆的決定過於突然,我沒有絲毫準備,懷著對陌生城市的恐懼和擔憂,已經對大城市的留戀,我的抗拒脫口而出。
“蘇陽,你是打算和我分居是吧?”
“我可沒說!”
“這不明擺著嗎?”
我不說話,也不看老婆,低頭擦拭著電腦屏幕上的灰塵,任老婆像一堵牆一般釘在在原地。她的雙肩,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母親見狀不妙,趕忙從客廳過來勸解。
母親講起從小區居民那裡聽到的例子:因為工作緣故,一對夫妻選擇了兩地分居。一開始,兩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但久而久之,感情卻越來越淡,最終導致了離婚。
母親十分惶恐地勸慰我說:“可不能兩地分居,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好。你自己一個人在北京,雖然能多掙點,但長久不見老婆孩子,將來會生疏的。”
“沒有那麼嚴重,我大不了每周或每半個月回去一趟。我一個大學同學就是這樣的,人家一個月回去一次,現在也挺好的呀;而且,莉莉爸爸媽媽不也這樣幾十年過來了。”我滿不在乎地說道。
“說得好聽,就你這工作,一個月回一次就不錯了。而且回去說不定還是在工作,跟在北京有啥區彆?再說,我爸那是沒選擇,否則我也不可能對我爸這麼生疏,見麵話都不怎麼說——你希望兒子將來和我一樣,對爸爸感到陌生嗎?”
“不至於吧,我頂多在北京呆兩年,兩年以後就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這兩年,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帶孩子是吧,喪偶式育兒。”
“你媽不能幫著照看兒子嗎?”
“我媽身體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能照顧自己就不錯了,過去不是更添亂嗎?”
“要不,我媽再幫忙去石家莊給看兩年孩子?”
“我都行,看你們意見了。”母親臉上閃過一絲不情願,但為了孩子,她願意繼續犧牲自我。對她來說,犧牲自我已經成了習慣,小時候照顧我們全家,大了又要照顧孫子。
“你奶奶身體越來越差,你爸在家裡又照顧不了,將來有個突發情況,你說丟下兒子好,還是丟下奶奶好?”
老婆一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沒了脾氣。加上睡眠不足,腦袋疼得厲害。
“你讓我想想。”閉了眼,剛準備緩一緩,便收到客戶的微信消息——不出所料,又來催方案了。
此時,兒子央求媽媽帶著去公園玩。
“我都帶你出去好幾次了,今天讓爸爸帶你去!”老婆把“包袱”丟給我。
“爸爸,今天去公園玩嗎?你都好久沒帶我去了……”兒子可憐兮兮地遠遠站在我跟前,明顯還帶著之前我吼他的“心理創傷”。
“爸爸今天又得加班了,明天帶你玩好不好?”我微笑地跟兒子商量,希望他能體諒。
“不行,你上次就是這麼說的!我就要今天去!”兒子有點膽怯,又有點生氣和委屈。
“爸爸要忙工作,奶奶帶你去好不好?”母親趕忙解圍說。
“才不要,我就要爸爸,你走開!”兒子衝著奶奶吼叫。
此時客戶群又來了微信消息,連續好幾條,我回複不及,兒子卻在一旁苦苦糾纏,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經過數次心裡博弈,最後還是工作占了上風。
“1小時後,爸爸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你說的!”兒子看一眼客廳牆上的鐘表,“11點半出發,不許騙人!”
我點頭應允。結果還是低估了方案調整的時間。眼看著11點半了,卻仍舊沒有完工的跡象。
“1小時到了,爸爸該出發了!”兒子興奮地跑過來,撲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期待。
“好好,想去哪裡玩呀?”我一邊口頭敷衍,一邊頭也不回地劈裡啪啦敲擊鍵盤。
“去環島公園,我要去玩上次那個滑梯,還要坐船!”兒子興奮地手舞足蹈。
“媽媽要不要一起去呀!”我繼續拖延時間。
“要!”兒子興衝衝地跑過去問媽媽,“媽媽,咱們和爸爸一起去環島公園吧!”
見老婆答應了,兒子開心地跳起來。
“穿衣服吧,咱們準備出發!”老婆高高興興地替兒子穿衣服。
“你咋還不動?”見我還在電腦前改方案,老婆有些不高興。
“馬上好,再等我5分鐘!”
5分鐘變成10分鐘,接著又變成15分鐘。
兒子等的不耐煩,開始頻繁過來催促,甚至生氣地搶我的鼠標,逼我放下手頭工作。
我嗬斥一次、兩次、三次,發現沒用,不禁又開始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病!把鼠標還給我!”
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天怒氣,喊得如此大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兒子哇得一聲哭了,跑去找媽媽。
老婆摟著兒子,不住地安慰,接著疾步走來,厲聲對我說:“蘇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工作上的負麵情緒帶回家,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兒子是人,不是玩具!你這麼吼他,會給他造成心理陰影的,你知不知道?!”
“還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諾,你想想你對兒子食言多少次了!再彆說工作掙錢是為了兒子,為了家裡,我看都是借口!你隻是為了你自己!”
老婆說完,轉身牽起兒子,摔門而去。
“莉莉,你去哪兒呀?”母親見狀,趕忙穿好衣服追出門去。
房間終於安靜下來,沒有外界打擾,我終於可以安心坐下來繼續工作了。然而,此時的我,大腦卻一片空白。老婆的話猶在耳畔,反複咀嚼之下,我驚出一身冷汗。想要繼續工作的念頭也消解殆儘。整個人愣在電腦前,不知所措。
“陽陽,照顧好老婆孩子,照顧好父母……”不知何時,李叔的話竟悄無聲息地鑽進我的耳廓。回想起對李叔的承諾,我自覺羞愧難當。
“我最近是怎麼了?為什麼像變了一個人?戾氣為什麼這麼重?為什麼會對兒子做出這種舉動?工作究竟是為了客戶,還是為了家人?如果是為了家人,為什麼又要把時間都留給工作……”我不禁開始深刻的自我反省,直到自己終於清醒,意識到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所在。
“去他媽的客戶!”我咒罵一聲,“啪”地合上電腦,急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門。這次,我決定不再讓老婆和兒子失望了。
樓下碰到準備回家的母親,她告訴我,老婆打算帶著兒子去環島公園,正在小區門口等車。我疾走兩步,須臾又覺得必須飛奔起來,否則美好的事物便會消散,並讓自己心碎。
跑了沒幾步,明顯感覺心跳在加速,眼前有點眩暈。許久不運動,加上最近休息不好,體虛力弱,不足百米的距離,竟像跑馬拉鬆一般吃力。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生怕一停下來,整個人便會倒下,整個世界便會坍塌。
再快要錯失的最後一刻,我看到了老婆和兒子坐進車內的身影。然後,不待司機起步,便一個箭步衝到車身右側,抓起前排的門把手,飛身塞入前座。氣息尚未平穩,便扭頭對後排的兒子和老婆宛然一笑:“爸爸不工作了,咱們一起去公園!”
兒子仍在委屈和驚懼中,眼圈紅紅的;老婆則將臉瞥向一邊,對我的話不置可否。
坐直身體後,我長舒一口氣,想著如何彌補對老婆和兒子的虧欠。
雖然說了不工作,但工作是不能停的。路上,我一邊找借口跟領導說家裡有事,沒辦法加班改方案;一邊跟客戶說,方案的修改找部門領導,我暫時弄不了。
領導有些懵,好言相勸,說暫時沒人可調配,希望我辛苦一下。我不再搭理,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好好過個沒有打擾的周末。擔心工作打擾,索性手機關機,世界瞬間清淨。
到了公園,起初老婆對我的態度多少有些冷淡,但見我陪兒子玩的開心,也漸漸舒緩了態度。
兒子玩的儘興,在公園玩了5、6個小時,還不覺累。印象中,兒子好像好久沒有玩的這麼開心了。小孩子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像一塊可以快充的電池,稍事休息,便立刻滿電。兒子在公園上下左右亂竄,時跑時跳,熱得滿頭大汗,也毫不在乎。直到太陽西斜,黃昏逐漸來臨,才依依不舍地同意回家。
坐上滴滴,兒子便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現出倦意。閉了眼,躺倒在老婆懷裡,便迅速安眠。
下車後,兒子還不想動彈。於是我隻好抱著兒子往家走。兒子50多斤,我抱了一會就覺得吃力,必須停下休息才行。老婆數落我平時鍛煉少,還沒她抱得時間長。我隻好憨笑著掩飾尷尬。
一回到家,兒子便倒向臥室的床,繼續酣睡。母親早已把晚飯做好,隻等我們回來。老婆有點餓了,但還是首先考慮兒子。走進臥室,幫兒子做完刷牙、脫衣服等睡前準備工作之後,才緩緩回到客廳,準備吃晚飯。
此時,兒子又開始粘媽媽了,非得讓媽媽陪著睡覺,其他人都不行。老婆雖不情願,但也隻能餓著肚子哄兒子睡覺。
終於哄睡之後,才躡手躡腳地回到客廳。此時我和母親已經吃完,剩下的飯菜已經半熱了。母親要給熱一熱,老婆等不急,便就著溫菜溫飯,大口吃起來。
因為害怕工作再次找上門,直到吃完晚飯,我才將手機開機。
客戶群裡有幾條未讀消息,但因為已把工作移交出去,反而有了一種旁觀者的輕鬆之感。當我讀起客戶那些滿是斥責與不屑的文字,想象著背後一幅幅暴跳如雷的麵孔,仍不免應激反應似的一陣膽顫。
此後,群裡仍有各種回複消息刷屏,但已然與我無關。置身事外後,也難免生出“公司離了誰都照樣運轉”的感慨。
因為下午關機的緣故,不知道領導有沒有再找我。直到晚上入睡,領導的電話或消息也沒有傳來的跡象。一開始我還有一些忐忑,擔心領導會對我的不負責任,進行嚴厲的批評。然而,一旦想到“大不了辭職”5個字眼,整個人便釋然了。
這一晚我睡得很早,不到10點就睡了,而這一覺睡得尤其香甜,一直睡到第二天10點鐘,才懶洋洋地起床。
周日照舊陪伴家人,工作的事情我徹底不操心了,微信群裡有消息,我也不再關注。消息多了有點煩,索性設置了“消息免打擾模式”。
周日下午,帶著老婆、兒子去了小區附近的商場,上到二樓的兒童樂園區,兒子又開心地玩了一下午。末了,又帶兒去吃了它最愛吃的甜筒冰淇淋,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周日天氣不錯,傍晚時分,橘色的晚霞映滿天際,有種說不出的心曠神怡。兒子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笑著,老婆也在晚霞的映照下,顯出幾分少女般的溫柔與恬靜。
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這麼舒服了。距離上一次一家人開開心心,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場景,仿佛還是3年前,在朝陽某小區居住的時候。回家的路上,我不禁回憶過去種種,並為當前的處境做一次深入而徹底的思考。
我常常想,自己這幾年工作這麼拚命是否值得?有沒有另外一種工作和家庭可以兼顧的選擇?這樣的日子實在有些累,我也想休息一下。隻是害怕一旦停下裡,就再也跟不上節奏,以致被行業淘汰,或成為邊緣人。
工作十年來,我自認為還算勤懇,工作上幾乎沒有放鬆過,換了3次工作,但每次都是無縫銜接——這周上家剛離職,下周便去新公司報到了,中間幾乎沒有斷檔。
在公司3年,我已經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員工了。而老員工的光,我沒沾到多少,倒是工資和職位穩如死水,年年說會有一些年終獎,可到頭來都成了“空頭支票”。我時常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太過勤勉,加上不會搞上下級關係,以致讓領導放心地“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跟去新公司上班的兩個前同事聊天,聽說他們的工資都比這邊漲薪不少——當初領導也以漲薪相挽留,但兩人權衡利弊,還是選擇了離開。“跳槽漲薪”似乎是這個行業的潛規則,也成了不少職場“老油條”一次次試探公司誠意和底線的有力武器——隻可惜,我做不來。
我向來看不起這樣的人,認為隻有憑借工作成績,獲得領導的賞識和認可,領導主動給漲工資,而非自己“舔著臉”去要,才是一個職場人最基本的職業操守。如果離職,我絕不會佯裝,而會走得決絕和瀟灑,任誰都攔不住,漲多少工資也沒用。
說到離職,現在的公司確實讓我感到了寒心,再聯想到最近領導的態度,這個念頭開始生根發芽。
晚上睡覺前,跟老婆談了打算離職的想法。本以為她會數落或者嘲笑,然後並沒有,她支持我的決定,並有幾分歡喜。
有了老婆的支持和鼓勵,我離職的計劃便順利進入第二階段了。
周一到公司,我便起草《辭職報告》,打算等領導來公司之後,當麵交給他。然而等了一上午,領導並沒有來公司的跡象。去他辦公室門口查看了幾次,燈滅著,門也始終鎖著。
手裡沒有項目,也暫時沒有待結算的工作,我便無所事事起來。以前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一上午還沒上兩趟廁所,便到中午吃飯時間了。而今天上午,時間竟過得出奇的慢,仿佛度日如年——想不到,人一旦閒下來,竟會感到如此空虛和無聊。
我實在等不急了,一過12點,便將撰寫好的《辭職報告》以微信附件的形式發給領導,之後就去樓下的食堂吃午飯。
點完餐坐下來沒多久,領導便微信回複了,卻隻有短短的幾個字:“待會到公司聊。”
我一邊吃飯,一邊準備應對話術,之後回到工位,又忐忑地等了1個多小時。下午2點鐘,領導終於打開了閉鎖的辦公室,並叫我進去談話。
“客戶不好服務,我是理解的,但你也沒必要離職……新人已經加急在招了,下午就有兩個麵試的,你看這簡曆都還可以……如果合適,明天我就讓他們入職,跟你做配合,替你分擔下客戶壓力……”領導點燃一支煙,不等我開口,就一頓劈裡啪啦。
“不全是因為這個,這兩年一直忙工作,對家人疏於照顧,覺得挺虧欠的,而且最近太累了,所以想休息一段時間……”儘管是敷衍的話,但該說還得說。
“大家都累,我也累,今年公司業績壓力大,忙得我都1個多月沒進家門了。”見我低頭不語,領導彈一彈煙灰,接著說,“除了咱們在服務的這個客戶,我還有好幾個客戶在跟進,過兩月可能就有新項目進來了,到時還打算讓你挑大梁,單獨帶一個客戶,然後再給你配兩個助理——當然,工資和職位肯定也會給你漲漲。”
我磋磨著雙手,不置可否。
見我沒有言語,領導以為勸說有效果,便“乘勝追擊”:“蘇陽,我對你的能力還是很認可的。確實不希望你走——這樣吧,我向公司申請一下,工資先給你漲2千,職位也給你升一升,你看咋樣?”
“領導,我真不是為了錢。確實是因為工作、家庭兩難全,家裡意見大。”提交《辭職報告》之前,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論領導說多少好話,我去意已決。
“男人應該以事業為重嘛,家裡我從沒操過心,都是你嫂子在管,孩子也都是你嫂子一個人帶。”領導猛抽幾口煙,然後把剩下的最後一小節煙蒂,順手丟到桌子上的玻璃煙灰缸裡——那裡已經躺著無數香煙的屍體了。
領導話說的沒錯,可惜我不能共情——身份地位不同,很難同頻。
領導年薪小一百萬,開寶馬、住精品小區且沒有貸款,孩子也在北京市重點小學上學;老婆是北京人,家裡也不差錢,做全職太太,完全不是問題。但對我一個普通打工人來說,生活處處都是待解的難題,領導怎麼可能成為我效仿的對象呢。
我心意已決,對領導的各種軟硬兼施,不為所動,也懶得跟領導爭辯什麼。不論他怎樣勸說,我最後都是同樣的話——我要離職。
領導見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沒起作用,多少有些焦急。大口大口地抽著煙,一團團煙霧在頭頂環繞,仿佛內心的愁雲,久久不散。
領導不想放我走,至少當前這個節骨眼不想,他很需要人——當前,部門能乾活的,走的走,轉崗的轉崗,就剩下我一根獨苗。有了周末的突發情況,領導更意識到我的不可或缺。
表麵看,領導很器重我,我似乎應該感激涕零,然後“三拜九叩”,拿著領導賞賜的薪水和職位,回到工位上繼續“做牛做馬”。
然而,經曆過領導之前的各種忽視和敷衍,此刻我再清醒不過——領導不過是覺得我乾活利索、性價比高。前兩年,因為我的出色表現,最終為他達成部門年度ki,立下了汗馬功勞。然而,領導隻是象征性地表揚了一番,並開出了“升職加薪”的空頭支票。這兩天,我也總算是想明白了:職場上,哪有什麼兄弟情、戰友情,一切不過是利益。有利用價值,才會你好我好大家好;沒有利用價值,對不起,你要走,我求之不得。
正在領導愁眉不展的時候,忽然一個電話打進來。領導簡單聊了5分鐘,便掛斷了電話,從他緊縮眉頭的表情猜測,似乎不是什麼好事情。
“你今年的年假還沒休吧?”領導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
“是。”
“你年假有多少天?”
“按勞動法規定,工作十年以上是10天,但咱們公司隻給7天,而且不讓一次休完。”顯然,我也想借機吐槽一下公司製度。
“那沒辦法,還得按公司規定來。這樣吧,我請求公司大領導給你特批一下,準你連休7天年假。”領導掐滅第三隻煙,然然撣撣身上的煙灰,“你先休息7天,好好調節一下,也趁機再想想。等你休完年假,咱們再好好聊聊。”
走出領導辦公室,我不知道該喜還是憂。雖然換來了7天年假,但年假之後呢?
經過跟領導的談話,我對最初離職的堅持似乎有了一絲鬆動——這可能跟領導允諾的增加2千元工資,外加職位升一升有關——但仍舊擺脫不了我心裡的疑雲,何況縱然領導的承諾兌現了,可繁重的工作,恐怕仍是時時盤旋在頭頂的陰雲。是去是留,兩者如何取舍,我似乎確實需要再想一想。
下午沒有安排工作,6點一到我便閃人了。回到家,跟老婆說明了麵談的情況,希望聽聽她的意見。一邊是個人發展,一邊是為了工作繼續忽視家人,她不想代替我回答,便讓我自己做決定。
突然多出來的7天休假,陪家人之外,我似乎也應該先投遞簡曆試試,假如外麵有更好的機會,便不用再為去留糾結了。
當晚更新了招聘網站的個人簡曆,準備投遞試試。可一想到,換新工作還要走一遍繁瑣的麵試流程,並重新跳入另一份工作的漩渦,心裡便一陣壓抑,仿佛得了工作tsd。於是便對自己說:倒不如先給自己放一周假,等節後再做決定。
本想利用年假,帶老婆孩子出去旅旅遊,四處走走看看,但老婆說最近忙,沒時間,兒子也要上學。好不容易勾起的旅遊欲望,被老婆的冷言冷語打濕一地。
正思忖漫長的一周應該如何度過,忽然便想起來了久久埋藏在心底的那個衝動——再回一趟新疆石河,回到曾經的母校——石河大學,追憶似水流年的同時,再去告慰一下李叔的在天之靈,送去自己遲到許久的告慰。這麼想著,我忽然便激動起來。
跟老婆說了我的想法,本以為她會阻攔——畢竟,撇下老婆孩子,自己一個人跑到遙遠的新疆逍遙快活,顯得我這個做爸爸和丈夫的太不合格——但老婆表情卻十分淡定。她體諒我的心情,也不想過度乾涉。
“想去就去吧,去散散心也好。”
有了老婆的支持,我的顧慮頃刻煙消雲散。
接著,我開始製定出行計劃:先坐火車去烏魯木齊市,見見當地的大學同學;接著再去石河,逛母校,拜訪周老師,順便看望朋友;最後再去李叔墓地祭拜。如果一切順利,周日我便可以坐飛機回到北京。
這些年,國內大興高鐵,城市與城市之間鐵路提速。原本需要10個小時的火車,在複興號與和諧號的帶領下,縮短為6小時,甚至4個小時,人們出行的效率大大提升。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新疆省內以及連接省外的鐵路並沒有趕上這份福利。中國第一條連接甘肅蘭州市與新疆烏魯木齊市的“蘭新高鐵”雖於2014年12月底全線通車,但相較於全國密集的高鐵網絡來說,這條線路的運力並不算大。複興號列車開進新疆,要到2019年12月份,而更宏偉的“烏喀高鐵”工程要到2025年以後。
回母校是臨時起意,因此準備並不充分。查看訂票軟件才發現,第二天的機票奇高,雖然全程隻有4個多小時,但2千元的起步價還是令我望而生畏。再看火車票,也並不充裕,而更使我驚訝的是,直達的車次,仍舊是10年前那兩趟——z69和z179,一個全程超31小時,一個全程超38小時。想不到,一切仿佛跟十年前一樣。
當然,除了直達,還多了幾趟中轉列車,大部分是高鐵轉普快,基本都是在蘭州、太原或西安轉車。能直達,肯定首選直達,因為中轉不僅要上上下下,而且要在中轉站停留半小時至2個小時,實在麻煩。
想著路遠時間久,要乘坐就舒服點。結果查詢發現,硬臥和軟臥早已售罄,隻剩下1張硬座和數張無座。抱著僥幸的心理,我試著下單了僅存的一張z69車次硬座,在等待數秒之後,沒想到竟然訂票成功,我不免露出一絲驚喜。不過連續坐30多個小時的火車,我還是需要一點心理建設,因為自從大學畢業後,再沒有這樣漫長的經曆了。
遙想當年上學時,買上無座票,在擁擠的車廂裡,就這麼湊活著,一路熬下來,也是常有的事情。當下的有座,與上學時的艱辛比起來,要好上很多了。何況,隨著移動互聯網、智能手機、移動充電寶等的發展,長途旅行的乏味早就可以寫入曆史教科書了。
車票是第二天上午10點20分從北京發車,到烏魯木齊的時間是第二天晚上5點45,整整31小時26分鐘——真是一次漫長的旅程!
而這樣的旅程,我曾在睡夢中無數次經曆過——是的,畢業10年了,我還會時不時夢到,那個要跨越千山萬水,才能去往的大學校園。而在每一場夢境當中,又總以火車為主要場景,或趕火車去學校報道,或乘坐火車回老家過假期——火車載著我的懷念和羈絆,載著我回到那個溫暖又熟悉,親切又陌生的大學校園……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飯,老婆照常去上班,母親照常送兒子去幼兒園,一切都跟平時一樣。所不同的是,我要暫時離家一周。
拉著行李從小區出來,心情既輕鬆又沉重,想象著跟家人一周的分離,不免有一絲不舍。儘管有時候出差,也有這種情況發生,但讓我再經曆一次,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
為了趕火車,不得已又坐上了地鐵早高峰。所謂“高峰”,人流量往往很大。好在7號線的次站,人不算多,往往還有不少空座位。再往後的站點就沒這麼幸運了,常常需要在地鐵開門的一瞬間衝上去,才有可能搶到12個空位。地鐵座位爭奪戰是一場殘酷的“你有我無”的遊戲,勝者有機會閉了眼,舒舒服服地坐到目的地站點,而敗著則隻能站在空間有限的車廂內,及早尋得一處安身之所,或扶或依,或打盹或刷手機,隨著人流越發擁擠,艱難地度過一段難熬的旅程。
如此熙攘的人流,也隻有北上廣等一線大城市才有這樣的景象。由於北京人流量太大,這幾年地鐵線路不斷增加,至今已經高達20多條,裡程數也突破600公裡,成為連接西至門頭溝石廠、東至通州潞城、南至大興天宮院、北至昌平天通苑的地下交通大動脈。地鐵線路七橫八縱,形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地下交通網絡。免不了使人驚呼一聲:北京主城區地下要被掏空了!
即便如此四通八達,即便如此熙熙攘攘,北京地鐵卻依舊虧損著,每年需要數十億財政補貼,才能維持正常運營。這種現象在全國數十座有地鐵的城市當中,並非罕見。統計全國的地鐵運營情況,除了深圳、濟南等個彆城市實現了正向現金流,絕大部分城市的地鐵都處於虧損狀態。可即便如此,各地興建地鐵的熱情依然不減。
高鐵也是類似的狀況。不過,高鐵是全國大工程,隨著高鐵提速、高鐵網絡越發密集,以及人流量的不斷增長,實現盈利或可預期。
一路上這麼瞎琢磨著,不知不覺也便來到北京西站了。我看下時間,差不多9點40分。因為是首發站,火車可以提前半小時上車,這意味再過10分鐘,我就可以坐上西去的火車了。想想馬上就要踏上回母校的旅程,內心忽然泛起一絲小激動——想不到一彆竟十年,再重逢我已中年!
這幾年,隨著票務係統改革,憑身份證就可以直接上車,省去了取票和驗票的麻煩;同時,因為地鐵站出口和火車站進站口打通,也省了二次安檢的麻煩。這樣既提高了出行的效率,同時也讓人們出行多了一份安心,少了一絲焦慮。
出地鐵,掃身份證進火車站,跟著自動扶梯上樓,尋找對應的候車室,一套流程下來,才不過花了5分鐘。
候車室共有4個檢票口,z69在1號、2號檢票口。尚未開始檢票,檢票口上方的電子屏,顯示為黃色“正在候車”字樣。但閘機口前前麵卻站滿了人,並且由前及後,直線一字排開,一隻延伸到隊尾,接近熱水間的位置。人流兩旁是稀稀疏疏的兩排暗紅色透空不鏽鋼靠凳,上麵也坐滿了候車的人。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有行李箱,有編織袋,有雙肩包;有拖家帶口的中年人,有20多歲的年輕情侶,有半白頭發或謝頂的麵容滄桑的老人——因為目的地是新疆,自然也少不了穿著民族服飾、帶著無沿平頂禮拜帽的維族麵孔:或濃眉、八字胡的青年男子,或棕色卷發、鼻子高挺的年輕婦女,或皺紋深陷、濃密絡腮胡子的維族老人。
與眾多的漢族麵孔相比,他們仿佛異類。不了解的人會生出好奇或芥蒂,了解的人卻會笑麵相迎。維族或漢族,或者其他什麼民族,大家的出發地可能不一樣,但像是無數顆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水滴,暫時彙聚到這個叫做“北京西站”的溪流裡,然後逆流西上,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或歸鄉、或探親訪友或尋找生活的出路。
在候車室稍作調整,偌大的候車廳便響起z69開始檢票的廣播,對應檢票口上方電子屏“正在候車”黃色字也跟著變為綠色的“正在檢票”,人群隨即開始蠕動。隊伍行進的速度,取決於前方人行李的多寡、刷身份證的快慢以及故障率。
我所在的隊伍多少出了一點狀況,好在整體行進速度不慢。跟著人流出了閘機口,又順著扶梯下到月台上,便對照著電子指示屏,尋找對應的15號車廂。跟隨門口聚集的10餘名乘客,經列車員驗過身份證後,我便拉著行李箱登上目標車廂。
我的座位是59號,按照每節硬座車廂可容納100餘人計算,差不多是車廂中間的位置。至於是否靠窗,就要看運氣了。長路漫漫,有個靠窗的位置很有必要。雖然因此犧牲了腳下舒展的空間和出入的便利性,但有小桌板可倚可靠,且能四望窗外的景色,以舒緩眼睛,消除疲憊,自然更使人歡喜——若恰好是四人座,更是上天一大恩賜了——不僅得了空間,更得了出入便利。
循著牆上的數字,很輕鬆便找到了座位——很可惜,不是理想的四人座,而是六人座。不過是中間位,挨著小桌板,這多少使我稍感安慰。
靠窗坐在我旁邊的是個帶粉色無框眼鏡的年輕女孩,看打扮和樣貌,估計20歲上下。一頭烏黑的長發,用黑色橡皮繩紮著馬尾,頭發側麵紮著一隻粉色的漂亮蝴蝶結。許是早上剛洗過頭,一股淡淡的洗發水的香味氤氳在頭發周圍。女孩穿著卡其色棉上衣,端坐在座位上,盯著小桌板上的平板電腦——裡麵正播放著某部古裝偶像劇,女孩帶著白色的無線耳機,邊看邊癡癡地笑。一口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給人一種清爽的健康感。
隨著車門關閉,列車緩緩啟動。原想上個廁所,可麵對擁擠的橫七豎八或站、或依、或蹲或坐,或抱著行李,或背著挎包,烏泱泱的人流,我開始無限猶豫起來。短短幾十米距離,竟像翻山越嶺,每挪一步,都要驚動個人,他讓出一寸空間,我前進半寸腳步。要避免磕碰或撞到其他人,十分考驗閃轉騰挪的本事,更需要極大的耐心。
回座位頗費了一番勁兒,加上車廂裡空氣不流通,我穿著薄羽絨服感到一陣燥熱。敞著懷不足以完全散熱,我便把羽絨服脫下,墊在腿上。坐定之後,忽覺有些口渴,便拿起礦泉水,準備喝上一口。結果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加上沒掌握好呼吸,一仰頭,嗓子便被嗆到了。嘴巴下意識地吐到前方,引得對麵的三人,下意識往自己身上瞅,並齊刷刷地拿眼神盯我。好在水吐得不多,大部分都流到了我的羽絨服上,很小的一部分濺在跟前的地板上,並不及對麵三人的腿腳。
我正對麵的中年女子見狀,趕忙從桌子上的一個食品袋裡掏出一包抽紙,麻利地抽出幾張遞給我,讓我擦水漬;對麵靠窗的中年絡腮男則拿起一個小金橘,一邊剝皮,一邊微笑著看戲;對麵靠過道的那個染著一頭棕色爆炸頭的男孩,則在得知真相後,繼續低頭玩吃雞手遊。
大家從五湖四海彙聚於這樣一列火車,一列車廂,本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初看是緣分,但細看也不過是無數原子隨機的碰撞與組合。都是匆匆過客,即便目的地相同,即便相鄰而坐,即便一路上友好地聊天、打牌,甚至互相分享美食和見聞,但下車之後,依然各自歸程,從此再無交集。現實不似電影,沒有那麼多因緣際會,因此大家都很坦然,不奢求一段美好的姻緣,也不留戀於須臾的緣分,隻享受當下,隻在意此刻的放鬆和歡愉。
圍繞著每張小桌板的,都可以看成是一個臨時組成的小群體,或四人一組,或六人一隊,尤其在漫長的路途中,聊著聊著,大家便會放下芥蒂,彼此熟絡起來,進而互釋好感,你吃我一個橘子,我分你一把瓜子。如此,漫長的旅途也便不顯得過於無趣了。
10年前,手機不那麼智能的年代,我曾多次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一桌人在打牌、嘮嗑的時候,30多個小時的旅途不知不覺便過完了。我以為這次遠行,還會重溫曾經那些讓人愉悅的片段,然而最終卻發現,自己想多了。
如今,人手一部智能手機,你能想得到的娛樂方式,幾乎都可以在手機裡找到:遊戲、短視頻、社交、音樂等等。並且隨著5g的普及,看高清視頻,隨時網上衝浪已經不成問題——並且,有些火車還提供免費wifi。如今,乘坐火車長途旅行,已經不似從前那般單調,需要和周圍的人臨時建立聯結,才可以抵消枯燥和乏味。每個人都變成了一座孤島,每個人也都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你與旁邊的人看似緊挨著,但實際上你們之間的溝壑卻寬廣無比。
隨著火車平穩運行,車廂裡的人開始各忙各的事情,玩遊戲、看電影、刷新聞、看小說、閉目養神等等,大家或帶著耳機,或聲音調低,彼此互不打擾。耳畔除了火車前進時,車輪和鐵軌撞擊的“哐哐”聲,便隻剩安靜的世界了。窗外的喧囂漸次遠去,城市的高樓一點點被火車劈開,然後潰散遁逃,而後是遙遠且寂寥的群山和稀稀落落的村莊,莊家的綠色在蒼茫的空氣中顯得灰暗,陽光正好,但四野灰蒙蒙一片。
對於久居城市的人來說,窗外的景色雖然新鮮,但看多了難免單調無趣。偶爾閃過的一條溪流或蜿蜒的湖泊,才能重新勾起人們張望的興趣。在最初的新鮮感漸漸退卻之後,我便拿出手機,準備看電影。
車廂裡偶有說話的聲音,但整體保持靜謐,大家也基本互不打擾。每一段火車旅程的開始,基本都是這樣的,除非有社交能力極強的人,喜歡廣交朋友,且善於調動情緒,否則車廂裡基本都是“死水一潭”。
56小時之後,當火車停靠在陝西省靖邊站之後,情況似乎有了一些變化。這變化可能跟大家都累了,想換個方式,也可能跟各自的手機、平板等電子設備電量不足,急需充電有關。總之,我們同在一個小桌板前的六人漸漸有了一些變化。而這些變化讓我重新找到了曾經坐火車上大學時的一些溫暖片段。
靖邊站停車3分鐘,六人也乘火車短暫的休息,各自活動開來。有的伸個懶腰,閉眼揉揉太陽穴;有的摘下眼鏡,借窗外遠眺,舒緩眼睛;有的趁手機充電的空擋,跟旁邊的人攀談起來……
車廂裡的人更是千姿百態,有趴在小桌板上睡覺的;有仰著頭打哈欠的;有打牌鬥地主的;也有站累了,趁機找個空擋一屁股坐在地上刷短視頻的……
也許是旅途太過無聊,也許是羨慕彆人打牌玩得儘興,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同桌三個人,包括我在內,竟被邀約打起牌來。
起初,由我、對麵的中年婦女以及她旁邊靠窗的中年絡腮男三人一起打鬥地主。因為大家互相不認識,剛開始多少有點拘束。但隨著邊打邊閒聊,幾局過後,大家都漸漸放鬆起來。我把口袋裡的巧克力分享出來,其他兩人也不推辭。為了回饋我的熱情,他們也把各自的食物分享出來,中年婦女塞給我一包蘇打餅乾,中年絡腮男則遞給我一把小金桔。
陌生人之間的戒心往往可以通過這種愉悅的方式消解,對於如此漫長的旅程來說,與其獨自寂寞,倒不如和陌生人組成暫時的親友關係,這樣旅途才不至於無聊,而時間也便不再枯燥。
中衛開始,火車每到一站,便有陸續下車的人,車廂會稍微鬆散一些。儘管也有同樣上車的人,但列車越往西去,下車的越多,上車的反而越來越少。
而隨著火車如長龍一般穿行在西北廣袤的大地上,窗外的景色逐漸變換花樣,開始逐步展現出屬於西北的粗獷和蕭瑟氣質。
窗外是蒼茫的溝壑縱橫,蔓延的山脈起伏,仿佛古老的文明在低聲述說曆史。火車用鐵軌丈量著華夏廣袤的土地,將文明的火種在天南海北間傳遞,所經之處,便見紅磚綠瓦、綠水青山。我的腦袋裡有火車西行的地圖,但無法精確評估火車在地貌上行進的軌跡。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林,映照在車窗上,仿佛跳動的精靈,釋放出無數耀眼的火花。太陽已經顯出西斜的影子,而此時此刻正奮力將溫暖送給萬物。
車程過半,我才想起來要跟新疆的大學同學打聲招呼。十年未見,甚是想念,不知道他們如今都過得怎麼樣,是否還會記得我,又會對我這次的突然造訪懷有怎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