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討論分金尋寶、用《連山易》窺探長生之謎的熱切氣氛,一時竟讓大家忽略了周遭環境。此刻驚覺這偌大的火車車廂裡,竟有不止一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們,眾人心底不免籠上了一層陰翳。
老八聽我和驚蟄點破“尾巴”之事,那股混不吝的勁兒又上來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衣服裡懷藏著的硬家夥,壓低聲音啐道:“呸!真是晦氣,讓他們來!八爺手裡這吃飯的家夥什兒,可不是燒火棍,正好開開葷!”話雖狠厲,卻也透著一絲被盯梢的煩悶。
我心中也沉甸甸的。線索剛有點眉目,轉眼就陷入這“前路未明,後有追兵”的境地。雖不至於恐慌,但紛亂的思緒一時也難理清。定了定神,我看向羅靈和驚蟄,拋出了最實際的問題:“現在說彆的都早,最要緊的是弄清楚,那青銅寶函到底是從哪片海撈上來的?咱們到了膠東地界,又該奔哪兒去尋?”
羅靈聞言,從容地從懷裡貼身衣袋取出一個防水油紙包,小心揭開幾層,露出裡麵幾張疊得方正的信箋紙。她借著車窗透進的微光,指尖點著紙上清晰的字跡和簡略海圖:“出發前,我特意托了北平《晨報》的朋友,專門查證了那青銅寶函的確切出水地點。多方印證,消息可靠:就在膠東道下轄的榮成縣海域,按現行的省、道、縣三級區劃,”
她指尖在海圖上輕輕劃過,“膠東道統轄膠東半島二十六縣,煙台、威海衛、文登這些重要港口皆在其內。而咱們最終要去的地方,是榮成縣最東邊,緊挨著‘鬼門關’成山頭的那片海邊——‘不夜村’。”
驚蟄凝神細聽,眼中掠過一絲了然與讚許,微微頷首。這地點與她耗費重金和心力得來的情報完全吻合。她看向羅靈,語氣真誠:“羅小姐思慮周全,情報精準。能打探得如此詳儘確切,實屬難得。有諸位同行相助,我們追尋多年的這條線,或許真有撥雲見日之時了。”
我和老八站在一旁,聽著這番對答,不由得對視一眼,彼此臉上都顯出一絲尷尬和自嘲。
想當初,我倆全憑報紙上那語焉不詳的幾行字,加上一股子“撐死膽大的”莽勁兒,拎著個包袱就跳上了火車。滿腦子隻想著“膠東”二字,具體方位、如何前往,全然沒做功課,隻打算“車到山前必有路”。
萬沒料到這不夜村竟遠在榮成縣,距離青島府城尚有數百公裡崎嶇路程,若真靠我倆瞎貓碰死耗子般摸索過去,彆說尋寶,怕是連過年的日子口兒,都得在荒郊野嶺喝西北風了。
我暗自盤算:幸虧臨行前還置辦了些乾糧和裝備等等應用之物。這趟行程,本就抱著“摟草打兔子”的打算。若能僥幸撞上那錯金嵌寶的青銅匣子,自是祖宗顯靈;若尋不著,沿途在鄉野市集收羅些散落的瓷碗銅錢、老家具什,也算沒白跑一趟。說到底,這既是出門的由頭,也正合我和老八隨遇而安的脾性。
眼下時局動蕩,鐵路運力早已不堪重負。
自北京前門站出發,沿津浦鐵路一路顛簸南下,再轉膠濟鐵路搖晃東行至青島,即便一路順遂,也得熬上一天兩夜的光景。途中若遇兵車占道、天氣驟變或是那老邁的機車“趴窩”喘氣,耽擱多久便全憑天意。出門在外的旅人,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
所幸我們此行雖在車上經曆波折,這一路上喘著粗氣的鐵皮火車倒還算爭氣,並未過分延誤。
按常理,在火車上,尤其是頭等車廂,本無需特意守夜。但經曆了昨夜那番驚魂,加之車廂內三教九流混雜難辨,眾人稍作商議,還是決定輪流值守,以防再生枝節。
白熊那鐵塔般的身軀往前一挪,操著一口並不流利的中文,悶聲悶氣道:“我守整夜。”
言罷便抱臂坐在過道邊的位置,閉目養神,身形穩如山嶽。
我本想強打精神,暗中觀察白熊的舉動,畢竟對這夥人尚未完全放心。奈何連日奔波勞頓,加上那迷藥的效力似乎還有殘留,眼皮越來越沉,終究抵不過濃重的倦意,不知不覺便沉入了無夢的深眠。
再睜眼時,天光早已大亮,羅靈、老八、驚蟄等人正利索地收拾著隨身行囊。這一覺睡得異常踏實,精神恢複了大半。隨著人流擠出悶罐子似的車廂,青島冬季特有的濕冷寒風,裹挾著濃烈的海腥味,如同冰水澆頭,遠比北京乾冽的北風更加刺骨,凍得人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頸,將破棉袍的領子使勁往上拽了拽。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車站,輾轉來到四方汽車站那略顯破敗的站前廣場。路上,羅靈邊走邊向眾人分析路徑:“要去榮成縣,最快當屬坐汽車。若走海路,此時正值隆冬,西北季風猛烈,海上風高浪急,耗時漫長不說,成山頭那片海域是出了名的‘鬼門關’,暗礁密布,觸礁沉船時有發生,風險太大,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取。若雇驢車,每日車資約需一元法幣,還得自帶乾糧飲水,夜裡隻能宿在荒郊野店或破廟,順利無阻的話也得走上十天半月方能抵達,且沿途土匪‘棒子隊’出沒,安全難有保障。”
老八一聽,立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哎呦喂,我的羅大小姐!十天半月?還得睡荒郊野地?保不齊讓土匪當‘肥羊’給綁了去?不成不成!咱還是坐汽車!驢車那慢勁兒,等磨蹭到了地方,八爺我這兩瓣屁股也甭要了!”
正說著,一陣“突突突”的破響伴著刺耳的刹車聲傳來,一輛老掉牙的福特牌貨運卡車噴著黑煙停在了站前空地。
這車顯然是臨時改裝的“客車”——敞開的車鬥上加蓋了個歪歪斜斜、打著補丁的帆布篷,篷布多處撕裂,寒風直往裡灌。篷內胡亂釘著兩排被磨得油亮的硬木長凳。
車身糊滿了乾涸的泥漿,漆皮剝落得如同長了癩瘡。司機是個麵色黧黑、胡子拉碴的膠東漢子,裹著件油光鋥亮的破棉襖,叼著半截煙卷,不耐煩地拍著車門,用讓人聽不甚明白的膠東方言吆喝道:“泳(榮)成啊泳成,最後幾個座兒,上車的都颯利點兒!這就走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