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默默鬆了鬆油門,支起一隻耳朵仔細聽著後座的對話。
雖然理智告訴他,這兩人多半是自媒體博主在拍什麼整蠱視頻,但他承認自己被他們扔下的勾子勾住了。
張鬼穀的嘴張了又閉,到底還是沒忍住,語氣委婉道:“棲霞路23號……那裡還是一片空地呢。”
那裡是本省房地產巨頭重金購置的地皮,原計劃在此打造一處高檔住宅區。
小區的地基都打好了,誰知在修建景觀森林的施工過程中,意外發掘出一處百人墓葬坑。
經過鑒定,坑中屍骨最早可追溯到百年前,最近的竟不超過三十年,這一發現迫使工程無限期停工。
已經購房的業主們多次集體上訪,強烈要求開發商在退款和交房中做出明確選擇。
開發商在這個項目上投入了大量資金,自然急於回籠成本,但事與願違,工程被迫擱置不說,現在還要麵對業主們的賠償要求,雙方爆發了激烈爭執,甚至鬨上過晚間新聞,他們本地幾乎無人不知。
後來因為工地怪事頻發,業主們才漸漸打消了繼續開發的念頭,一心一意死磕退錢。
元滿月並未追問其中詳情,隻是言簡意賅道:“此地風水甚佳。”
張鬼穀聽罷便不再多言,心想這位可是真大師,見識自然遠勝自己這神棍。
這令司機大失所望,他正豎著耳朵想聽兩人編故事呢,哪有編一半就戛然而止的,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嗎?還是……這是他們的整蠱新花樣?
他趕緊正了正神色,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道路,心想必須得控製好自己表情,可不能著了他們的道兒,成為“路人反應”合集裡的其中三十秒。
張鬼穀完全沒注意到司機的異樣,一路上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漫長職業生涯中遇到的奇聞軼事,那些真假難辨的故事在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格外引人入勝,聽得元滿月津津有味。
就連原本滿心戒備的司機,也不知不覺被帶動了興致,忍不住加入了吹牛大軍,分享起開夜班時遇到的驚險遭遇。
什麼墓園前的白衣乘客,高速公路旁朝他招手的耄耋老人,雨夜時坐車的乾巴少年……
這可不是虛驚一場,而是祖上福澤庇佑,元滿月目光落在他的銅錢車掛上,突然問道:“這是何人所贈?”
司機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過年的時候,我小兒子在老家房子裡翻出來的,覺得好看,就給我掛車上了。”
元滿月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挺好的東西,好好保管。”
車子在蜿蜒的小道上幾經轉折,最終停在一棟三層自建房前。
這一片幾乎都是早年拆遷安置區,左鄰右舍都是一個村出來的親友,鄰裡間熟稔得很,幾個正在門前擇菜的大嬸瞧見張老頭領著個臉生年輕姑娘往家走,頓時來了精神,扯著嗓子大聲吆喝:“張老三,這閨女是誰呀?”
對這些知道自己底細的老鄰居,他沒再扯這是什麼師門長輩,而是換了一種說辭:“她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跟我家認了個乾親,今兒個特意帶她來認認家門。”
說完,也不給對方再追問的機會,他推開了院門,在對方大嗓門“怪不得你家今天買了這麼多菜”的背景音裡,側身將元滿月讓進院內,順手帶上了大鐵門。
張鬼穀的兒媳正坐在院子裡擇菜,在聽到公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後,就放下了簸箕,笑著迎上前來。
饒是公公早就給她打了預防針,但親眼見到這位被交口稱讚的大師如此年輕,她還是吃了一驚,但很快便收斂了神色,露出一副笑盈盈的模樣:“您是元大師吧?我叫宋昭陽,您叫我小宋就好,多虧了有您在,不然我……”
那些後怕的情緒翻湧上來,讓她差點落下淚來。
“好啦好啦。”張鬼穀笑著打斷道:“你要是真心感謝,今晚就督促小張拿出他的拿手好菜。”
宋昭陽立刻應了一聲,彎腰拾起地上裝青菜的簸箕,轉身進了廚房。
張鬼穀的兒子張天明早就在廚房忙活開了,他做菜的手藝當屬全家第一,紅燒牛排更是一絕,被賦予了今晚做菜的重任。
廚房裡油煙機正在轟鳴著,壓過了院子裡的說話聲,見到妻子進來,他順手將醬油瓶擱在灶台上,然後伸長脖子往簸箕裡一瞧,疑惑道:“今晚咱一家五口加上那神棍,六張嘴就吃這麼點青菜?塞牙縫都不夠吧!”
“還才擇了一半呢,”宋昭陽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手裡掐菜莖的動作不停:“嘴上把點門,要是把大師氣走了,看你怎麼跟爸交代。”
張天明不甚在意地攬過妻子的肩膀,笑得賤兮兮:“走了正好,這麼多好菜好肉,咱一家人正好吃個肚子滾圓。”
宋昭陽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可彆忘了你在爸麵前是怎麼保證的!”
“我就是說說嘛。”張天明嘟囔一聲,鬆開了妻子的手,從大鐵盆裡取出醃好的牛排,一塊塊滑入油鍋,發出連綿不絕的“滋啦”聲。
他一邊熟練地翻動牛排,一邊不忘蛐蛐自己親爹:“我從小看爸給人算命,他那些門道我還不知道?還有他的朋友們,一個賽一個會騙。”
他將鍋鏟在牛排上壓了壓,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才不信世上有人能算準旁人的前世今生。”
宋昭陽將青菜倒進水槽裡衝洗,還不忘反駁道:“這次人家不是算得準準的?要不是大師點破,你現在隻怕還躺在被窩裡抹眼淚呢。”
“這很難猜嗎?”張天明伸手把灶台的火調小,理直氣壯反駁道:“我開大貨車的,十天有八天在路上,發生交通事故的概率本來就比普通司機高,我要真有事,爸一準往這方麵猜,我又沉不住氣,一詐就被詐出來了。”
宋昭陽擰開了水龍頭,頭也不抬地抓洗青菜:“你可是爸的親兒子,爸要不是心裡沒底,會把你往局子裡送?”
“那是爸聰明!”張天明更加理直氣壯了:“我保險買得足足的,本來就不該跑,下了盤山公路,就該直接往交警隊開的,否則也沒這麼多破事。”
還是他爸看得清楚,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交通事故分分鐘就能查出來,與其罪加一等,不如坦白從寬。
他強調道:“我以前從沒遇見這種事,這才慌了神,要是下次再碰上,肯定第一時間報警。”
宋昭陽徹底無話可說了,她隻是強調道:“彆忘記你答應過爸什麼。”
“知道啦知道啦,”張天明擺擺手,將牛排盛進盤子裡,伸手往盆裡抓了一把洗好的青菜。
見沒什麼要幫忙的,宋昭陽回了房間,從衣櫃裡取出一包洗過烘乾的純棉衣物來,然後笑盈盈走到院子裡的葡萄架下,雙手遞給元滿月:“我準備了幾件換洗衣物,您看看喜不喜歡?”
今日出門前,公公特意跟她說過大師的情況,因此采購時,她除了買菜,還特意跑了一趟商場,挑了這幾件衣服。
價錢並不貴,但都是純棉質地,款式簡單又舒服,她還多付了一筆錢,借用了鄰居的烘乾機,才能趕在大師過來前將衣服烘乾疊好。
元滿月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後輕聲道:“多謝。”
宋昭陽立刻高興了起來。
跟固執己見的丈夫不同,她對公公十分信任,畢竟公公就是靠著這門手藝,不僅湊夠了婆婆高昂的醫藥費,撐起了全家的生計,更圓了她曾經遙不可及的大學夢。
不多時,張鬼穀的妻子就牽著孫女回家了。
因早年重病的緣故,鄔麗吟麵容清瘦,顴骨高高凸起,但說話時輕聲細語,眉眼間儘顯溫柔,任誰見了都能感受到她從骨子裡透出的和善。
她看見元滿月,眼中未見半分驚訝,輕輕鬆開孫女的手後,緩步走到滿月麵前,誠懇向她道謝:“多謝您……”
話音未落,她已經從衣襟裡取出一個紅布包,蹭蹭揭開後,裡麵是一枚瑩潤的平安扣:“它跟我了大半輩子,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之一,我想將它捐給道觀。”
察覺到熟悉的靈力波動,元滿月正欲拒絕的聲音一頓:“這物件你從何處得來?可是自幼便隨身佩戴?哦,原來你是……”
話至此處,她眼中已閃過恍然之色。
鄔麗吟的身子輕輕一顫,十分艱難地開口:“大師,您認識我的……親生父母?”
元滿月望著那枚平安扣,眼中漾開點點笑意:“這枚平安扣,是我滿月觀中舊物。”
除了尚且懵懂不知事的張家小孫女,其餘三人都驚了一下。
宋昭陽的心跳如擂鼓:難不成婆婆的身世竟與這位大師有什麼淵源?還有這平安扣……莫不會是婆婆的親生父母從滿月觀帶出來的東西吧?所以婆婆的親生爹媽是道士還是小偷?
鄔麗吟卻是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元滿月,一個荒誕的念頭浮上心頭:眼前這位比自己兒子還年輕的姑娘,會是自己的媽媽嗎……
張鬼穀手裡的茶葉盒已經“啪嗒”掉在了地上,他慌忙彎腰去撿,腦海中思緒萬千:他不會真能叫上大師一句師門前輩吧?
——這些日子,在張鬼穀不厭其煩的強調下,全家人誰也沒把她當成年輕女孩看,此刻很輕易便接受了眼前之人,是一位駐顏有術的世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