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袖箭還是那人所贈,旁人如何知曉?
長孫陵死死盯著李明怡,但見她驚愕地瞅著自己左手,又將視線挪至他腕間,好似也全然摸不著頭腦。
長孫陵一時也被她弄迷糊了,她是裝蒜呢還是無心插柳?
此間人多,長孫陵暫且收住盤問的心思,下馬大步提袍往那頭的謝如韻二人邁去,明怡稍稍籲了一口氣,踵跡其後。
謝如韻和裴萱這廂已相扶起身,謝如韻胳膊被裴萱枕著落地,大抵是蹭破了皮,呲了一聲。
眾人忙問,“傷著了?”
那頭被掀落在地的蕭瑕顧不上自個兒身上的疼痛,趕忙爬起湊過來,“謝姐姐,你如何了?”
方才萬幸沒有踩到謝如韻,否則便是滔天大禍,難以收場。
謝如韻忍耐著疼痛,緩緩搖頭。
這時,隻見一衣著華貴的公子,帶著一醫官幾乎是飛奔而來,
“快讓開,快讓開,謝二,你傷著沒有?你傷哪了?”
那語氣之急迫,形容之慌張,仿佛謝如韻是他什麼心尖人。
謝如韻聞言立即皺了眉。
一旁裴萱失笑道,“梁三公子擔心你呢,你也彆不給他好臉色。”
謝如韻哼了一聲,啐著裴萱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
裴萱登時住口。
兩人心儀李藺昭不假,卻是各自勸對方放下。
明怡也發覺場麵氣氛不大對,問身側的長孫陵,“這位梁三公子是何人?”
長孫陵朝謝如韻方向努了努嘴,“靖西侯府梁都督的兒子,心慕謝二姑娘,自謝姑娘未婚夫李藺昭戰死後,梁三公子便攜媒登門求婚,可惜被拒絕,謝二等了李藺昭多久,梁三便等了她多久。”
說到這,長孫陵眼風忽然掃至明怡麵門,低聲問道,
“敢問少夫人,可知李藺昭是何人?”
明怡平靜迎視他,“此前不知,不過今日已知曉。”
長孫陵視線在她身上定了片刻,好半晌方挪開。
彼時,馬球場的東道主,梁三公子梁鶴與已撥開人群,將醫官拎到謝如韻跟前,
“謝二,讓醫官給你瞧瞧,傷哪了?”
謝如韻目光掃過他,帶著不耐煩,“一點小傷而已,何至於興師動眾,過去比這受的傷多的去了,我早已習以為常。”
梁三為她所斥也不惱,笑融融道,“你是公主殿下跟前的紅人,若叫你在我的馬場受了傷,我擔心公主責備於我。”
提到七公主,謝如韻便想起這場失敗的馬球賽,頓生懊惱,不過懊惱情緒也就片刻便消逝,在人群中尋到明怡,
“少夫人好球技。”
明怡朝她拱袖,“承讓了。”
謝如韻這才認真打量她,方覺麵前這女子身姿筆挺,氣質皎若日月,非是凡品,也生了幾分親近之心,“是我技不如人,我輸得心服口服,趕明,我們再切磋切磋。”
明怡失笑,“一定奉陪。”
謝如韻又與長孫陵說,“謝你救我。”又意外地往他袖下看了一眼,人人皆有後手,謝如韻聰慧,沒有多問,但今日長孫陵為了救她而漏了底,謝如韻是心存感激的。
長孫陵瞥著明怡,回謝如韻的話,“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明怡見他沒把她抖露出來,鬆了一口氣。
那頭七公主的女官已朝這邊觀望,謝如韻不好久留,與裴萱道,“咱們一道去給公主殿下回話。”目光最後在明怡和蕭瑕身上落了落,與裴萱相攜離開。
裴萱給了明怡一個安撫的眼神,讓她稍候。
待二人被簇擁離開,蕭瑕捂了捂發疼的胳膊,神色複雜看著明怡,眼底已然沁了淚花。
明怡見她如此,溫聲笑道,“怎麼,我說過你要哭的,沒騙你吧?”
蕭瑕惱羞至極,對方那語氣好似她是個無理取鬨的孩子般,她何曾這般丟臉,咬著牙道,“我不會食言的。”心裡卻已叫苦不迭,不知回去要如何交待,一麵掩麵一麵跑開。
明怡一一跟王如玉和崔荇等人道謝,大家也對明怡刮目相看,放話趕明再約之類,人群漸散,隻剩裴家人和長孫陵。
青禾已趕過來,見長孫陵目色不善盯著明怡,冷冷看了他一眼。
長孫陵收到她警告之意,彎唇一笑,懶洋洋逡巡她們主仆一番,也揚長離去。
待他走遠,裴家人擁過來,感慨明怡馬球技術這般好。
青禾卻擔心明怡身子撐不住,與大家夥說,“姑奶奶們,我家少夫人身上著了汗,待她換身衣裳再來與你們說道如何?”
“是是是,裴家在東邊那個水榭已安置了人手,青禾姑娘快些送嫂嫂過去吧。”
青禾托住明怡的胳膊,走遠幾步,方沉聲問,“姑娘,還撐得住嗎?”
明怡晃了晃胳膊肘,笑道,“一場馬球賽而已,就當鬆乏筋骨。”
青禾瞪了她一眼,“袁夫子可是交待的明白,那藥沒吃完前,不許您亂動。”
明怡抬眸張望湛藍的明空,那裡恰有一隻孤雁展翅躍向天際深處,她說,“我就是想試一試”
試一試不要做個廢人。
青禾聞言腳步微頓,心頭一股苦澀泛出,“那結果如何?”
明怡自顧自邁步,沒說話。
青禾心頭低落,也就不問了。
說起正事,“我方才將周邊探查了一遍,這裡離三山河近,袁夫子師弟的藥鋪就在斜對麵,一隻筏子可達,”當然,她不需要筏子,需要筏子的是明怡。
明怡頷首,“往後我們出門,便可以馬球場為掩護。”
今日打這一局,打出了名聲,往後出家門能找的借口就多了。
趕到水榭,仆婦們早備好了溫水,青禾伺候明怡擦了身子,換了乾淨的衣裳出來。
打水榭有一條石徑沿著河邊直抵馬球場外頭的停車坪,裴家的馬車皆停在那,明怡防著七公主宣召她,避開馬球場,徑直抄小路往停車坪去,走了大約一盞茶功夫,行至一片柵欄處,前方樹下忽然閃出一人,攔住她的去路。
隻見長孫陵雙手抱臂,橫在前方石徑,冷目掃視她,“李明怡,你好大的膽子,敢動本少爺的袖箭!”
在他身後便是停車坪,隻一步之遙,就越過去了。
明怡忙解釋道,
“長孫公子,我方才不過是一時情急,想著要救人,卻又不知要如何救,下意識便抓了一把,哪知就碰巧撞到了你的手腕”
“說來”明怡瞥著他腕間,“我也沒料到你袖下藏著箭,再說,若非公子抬手,我也碰不著啊。”
長孫陵聞言頓時語歇,他當時見形勢危急,也打算出袖箭相救,手已抬起,沒料到身側明怡比他更快。
可他從來就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唇角擒著冷笑,審視明怡,“是嗎,我覺得你在撒謊”
正在明怡苦於應付之際,長孫陵身後傳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這是在跟誰說話呢。”
那熟悉的平穩腔調,如冰雪般,頃刻便澆滅了長孫陵心中的火苗。
他立即轉身,隻見五步開外,立著一人,他著一品緋袍身罩墨色大氅,眉目被那凜冬的寒風暈染有著冰姿雪魄般的神采,明怡望著長身玉立的裴越,忽然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姑娘心悅於他。
那神清骨秀的模樣,堪堪往這一站,就是一道風景。
長孫陵對上裴越冷淡的神色,登時打了個激靈,立即換了一副慫然的口吻,
“表舅,您不能怪我,是她”
“她是誰?誰準你直呼其名?”裴越截住他,語露不快。
明怡萬沒料到長孫陵見著裴越,宛如老鼠見著貓,頓時有了底氣,施施然從長孫陵身邊溜過,繞至裴越身後躲著了。
裴越默默將妻子行徑收之眼底,也沒說她什麼,隻盯著長孫陵,深邃麵容辨不出喜怒,
“給你表舅母賠個不是,今日這事就過去了。”
長孫陵心口頓時竄出一股邪火,敢怒不敢言。
誰叫他母親是裴越的表姐,他爹和娘平日唯裴越馬首是瞻,裴越的話在他們長孫家堪稱聖旨,倘若今日他不給明怡賠罪,保管今夜回去要跪搓衣板。
長孫陵咬著牙,視線往裴越肩頭一掠,明怡被裴越高大的身子遮了個嚴實,不用想,她此刻心裡指不定多痛快呢。
長孫陵忍氣吞聲挪了挪步子,朝明怡的方向長拜,
“方才是表外甥言語冒犯,還望表舅母勿要計較。”
明怡是多麼大方的人,哪裡會跟他計較,好心腸地探出半個身子,受了他的禮,
“無妨。”
長孫陵對上她揶揄的目色,氣的咬牙。
裴越還有公務要忙,沒功夫理會他們的眉眼官司,轉身帶著明怡便準備走。
孰料另一頭拱橋處,已疾步行來一位女官,
“裴少夫人,公主殿下有請。”
又見裴越在場,驚喜不已,忙改口,“裴大人,殿下要見少夫人,煩請裴大人領著少夫人去給殿下行禮。”
明怡擔憂地看了一眼身側的裴越,孰知那男人臉色無半分波動,反而是握住她手腕,將遲疑的她一並帶進馬車。
甫一坐下,便吩咐侍衛,“回府。”
侍衛立即抽一鞭子,馬車掉頭往路口疾馳而去。
明怡被他一係列的舉止給驚呆了,忍不住往窗外瞄了一眼,“殿下相召,咱們就這麼走了,算不算大不敬?”
裴越重新拾起馬車裡未看完的折子,淡聲道,“陛下早有口諭,允我不應公主之召。”
七公主刁蠻霸道,明怡落在她手裡,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這是裴越來接她的目的。
明怡聞言這才放心下來,打量了一眼四周,這是她頭一回坐裴越的馬車,馬車外飾低調,內裡卻大有乾坤,每一物均質感上乘,主位有一張寬塌,左右各有長凳,寬塌之上擱置一四方小桌,桌麵陳列一錯金香爐,一套天青色的汝窯茶具,一筆一墨,一遝折子。
再觀那主人,眉目清澈,五官雋秀,正聚精會神看折子,他的人,與他身旁的物,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感。
裴越不問,明怡卻不能不就今日之事給他一個交待。
“家主,昨日那蕭瑕親自登門送戰貼,我不得已應了她的戰”先將今日馬球比試賽況大致告訴他,說到一半,裴越打斷她,“夫人似乎很喜打馬球?”
明怡第一次出府,豈能沒有暗衛隨行,方才裴越抵達馬球場,暗衛便已將個中經過詳儘告訴於他,故而比試的情形,裴越心中是有數的。
明怡笑道,“可不是,我出生便沒了娘,爹爹又忙,少時便被祖父當男孩子養,扔我去林子裡,我便與村裡的夥伴混跡一處,成日不是打球便是下水摸魚,說句不客氣的話,這些深閨貴女哪裡是我的對手?”
明怡說完湊近裴越,一雙清澈的眉目直勾勾望著他,“家主,往後我還想捎丫鬟出來打球,可以麼?”
裴越盯著她,犯了難。
於情於理,裴家宗婦當深居簡出,慢慢接手中饋,主持族務。
哪能成日與那些姑娘們爭強好勝?
明怡見裴越麵無表情,沒有鬆口的跡象,身子往後一靠,倚著車壁歎道,
“哎,我就說吧,齊大非偶,我一林間鳥,又如何耐得住深閨約束,當初叫祖父退了這門親,可他老人家偏不應,說什麼那裴家少家主乃不世出之人物,我嫁了他是三生有幸,是祖上積德,是”
“罷了!”裴越見她越說越不像話,無奈道,“你若想出府,出府便是,隻是行事要有分寸。”
她在潭州過得痛快,總不能在他這受委屈。
裴家的姑娘也都是嬌養的,她要出去玩也無可厚非,至於中饋,慢慢來吧。
裴越按了按眉心,繼續看折子。
壓在他身上的擔子太重,這邊使臣趕著牛羊入晉,名是朝貢互市,實則是往大晉打秋風,朝廷還得按人頭給分賞,西南又鬨乾旱,需要賑災,裴越這廂還得想法子變出些銀子來填這些窟窿。
明怡的話聽過便丟開,他還沒功夫將一個女人的事擱在心裡。
然而,馬車駛出大約半裡路,忽然一飛騎追過來,來人正是長孫陵的貼身侍衛,隔著車簾問裴越,
“裴大人,我家少爺念著方才言語間冒犯了少夫人,遣小的替他送了一壺酒來,說是給少夫人賠罪。”
明怡聞言,心裡頭默默歎了一氣。
長孫陵這是還不死心,在試探她呀。
裴越聞言終於舍得丟開折子,眼神冷冽睨著明怡,低聲帶斥,“你方才尋他討酒喝了?”
否則長孫陵怎知明怡喜愛喝酒,特意追著送一壺酒來。
明怡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當然不能否認,否則無法解釋眼前長孫陵的突兀。
她耷拉著腦袋,撫著額靠著角落不辯一詞,適才還在草場大殺四方的人兒,此刻儼然一被抓了錯處的孩子。
裴越給氣笑了,車簾都沒掀,揚聲吩咐侍衛,“將他的酒接下來,送去長孫老爺的案頭。”
這是要給長孫陵歹果子吃了。
一名騎馬的侍衛去應付這事,其餘人繼續護送他們夫婦回府。
行至府邸附近,裴越忍耐著脾氣吩咐侍衛,“趕車去側門,去酒窖。”
他不給她酒喝,她真能背著他尋旁的男人討酒喝。
裴越怕自己被她氣死。
明怡聞言唇角蹭蹭往上揚。
這是因禍得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