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習慣挨得這麼近,一時誰也沒吱聲。
裴越因今晨之事,實在是心有餘悸。
而明怡呢,也克製著不動,她太清楚自己警覺性有多高,這是自三歲起養成的防禦本能,她需要慢慢適應他,甚至從身體上信任他,方能如旁的夫妻那般與他相處。
明怡出聲問道,“手如何了?”
“好多了。”他的聲線在暗黑的榻間低越而有磁性。
明怡頷首,“不出意外,三日後能好全。”
“對了,今日家主回的遲,妹妹們又盼得緊,故而去書房將畫取了回來。”
恐裴越以為她擅自出入書房,解釋道,“我沒進去,是吩咐書童取的。”
明怡看出裴越那兩名書童是練家子,功夫不俗,該是他留守書房的密衛。
裴越略略一頓,不知該如何回,夫妻之間本不該這般避嫌,丈夫的書房論理妻子是可隨意出入的,隻是他書房不同,不僅涉及邦國政務,更有裴家幾百年的機密藏於內,不能輕易示人,娶明怡不過半月,來曆雖然清晰卻不算知根知底,恕他無法完全信任之。
她有分寸是好事。
“好。”
僅僅一個“好”字,落在明怡耳裡多少有些失望,不過也明白,若是輕易便允她出入,那就不是裴東亭了。
慢慢來。
顯然二人沒有感情,也不算熟悉,為免尷尬,下半身離得遠遠的。
睡了片刻,明怡覺著腳冷,雙腿不自禁往上蜷縮,腳尖不經意蹭在他小腿,仿佛平靜的湖麵劃開一絲漣漪,這抹漣漪是冰涼的,
“你冷?”
明怡偏頭看著他沒吱聲。
裴越溫聲道,“你放過來些。”
明怡也不含糊,將雙腿擱過去,貼著他腿臂,
一陣冰涼刺過來,裴越眉心一皺,她腳底涼的跟冰塊似的,裴越不知她凍成這樣,“你平日也這樣怕冷?”
明怡苦笑,“是”
想當年她也曾是火爐一般的身子,現如今需要靠一個男人來暖身,明怡心底不勝唏噓,
裴越道,“府上有大夫,是原先太醫院退下來的老醫士,極善婦人病症,我明日命他來給你看診,給你開些暖身子的藥,調養調養”在裴越看來,明怡大抵是打小沒娘,無人教她愛惜身子,風裡來雨裡去,落了寒症。
明怡卻是忌諱之至,“不用,我吃著藥呢,一副方子還未吃完,立馬又換,恐越發加重病症。”
裴越見她說得有理,不再多勸。
明怡貼著他果然舒坦不少,裴越卻談不上好受,畢竟是血氣方剛的身子,再如何心如止水,新婚妻子依在身側,不可能一點反應也無,想起母親的囑咐,他清楚地知道,他大可順水推舟,將人抱在懷裡,與她做真正的夫妻,隻是理智卻仍有顧忌。
若右手伸過去,還保得住嗎?
老太爺將人送入京城時,大抵沒料到他會有今日之窘境。
平心而論,讓他親自擇妻,明怡當然不是好的選擇,隻是這門婚早在他幼年並定下,他無置喙的餘地,等後來意識到自己將娶一門門不當戶不對的親時,是有過不滿的,也為此與父親爭執過,可惜木已成舟,父親也奈何不了老太爺的決定。
久而久之,他隻記得他有一門娃娃親,未婚妻出身沒落的鄉紳家裡,與尋常百姓無異,再慢慢的,也就淡忘了。
直到後來他初露崢嶸,被人纏上,這門親成了他最好的擋箭牌,比起那些日日堵在他回府路上的少女,遠在鄉野的未婚妻顯得沒那麼可憎。
再後來他考上狀元,下江南除腐政,在朝中大展拳腳之時,娶誰不娶誰,真的變得不重要了。
隻消她安分守己,替他主持中饋,侍奉親長,綿延子嗣便可。
明怡進京之前,他對她不抱期望,甚至也做好長期教導妻子的準備,現如今明怡行事大方,不作不鬨,為人爽快豁達,已比預料好太多。
娶誰不是娶。
他願與她做夫妻,隻要明怡樂意。
困意漸漸占了上風,裴越慢慢睡過去。
這一回,明怡比裴越先醒,她是被某種不適給蹭醒的,睜開眼,四下一片黑漆,天還未亮,裴越沒動,該還不到卯時。
明怡並非年少無知,緩過勁來便猜到那是什麼,頓時汗然。
上京前便做了準備,也沒太把這檔子事當一回事,隻是當真麵對時,心裡不免有些茫然,怕將來不好收場,怕他們無法行至最後,隻是轉念一想,裴越娶她時心平氣和,可見他要的隻是一位妻子,一位宗婦,至於那個人是誰,好似並不重要。
真有那麼一日,他定也能心平氣和放手,甚至轉背便能挑一門合他心意的妻。
如此一想,明怡也就釋然。
明怡睜開眼沒多久,裴越也醒了,他骨子裡好似刻了一塊晷表,每日準時起準時睡,今日亦是如此,隻是挪身時,恍覺懷裡有一具滾燙的身子,而他好似還抵著她,素來矜持雍雅的貴公子多少有些尷尬,立即抽身,緩緩替她掖好被褥,轉身出了拔步床。
明怡等著腳步聲進了浴室,方對著黑漆漆的簾帳籲了一口氣。
家主逃得這般快,定是沒做好準備。
明怡識趣地繼續裝睡,這一睡又是很遲方起。
青禾進來陪她用早膳,告訴她已去過廚房,自廚房被青禾整頓,現如今那些管事嬤嬤瞧見青禾跟見了閻王似的,不敢懈怠。
明怡囑咐她,
“彆嚇著人家,不過是一些管事婆子,家裡有老有小,都不容易,敲打一二便可。”
青禾攤手道,“我就頭一日露了一手刀工,她們就怕了,我如今都是好好與她們說話的。”
“姑娘您就放心吧,我還蠻喜歡去廚房,有吃有喝”
早膳過後,付嬤嬤過來稟報明怡,“少夫人,二姑奶奶今日要回去,您看要不要過去送送?”
“那是自然。”明怡起身便往外走,將掀了珠簾,忽然回眸問付嬤嬤,“我這個做舅母的,是不是得給孩子備一份見麵禮?”
付嬤嬤連連點頭,“奴婢正要與您商量這事呢,確實得備一份禮。”
裴萱歸寧,也給了明怡見麵禮。
明怡對於京城女眷之間的人情來往不太有數,“嬤嬤,您翻翻我的聘禮箱子,有什麼好東西拿過去便是。”
人已罩著鬥篷,步履如飛往正院去了。
裴萱這邊果然打點了箱籠,準備回府,沿途下人一籠籠往側門搬。
明怡帶著青禾跨過春錦堂的穿堂,順著抄手遊廊來到正屋廊下,聽見裡頭裴萱正和荀氏說話,
“娘,您彆這樣大包小包往我馬車裡塞,如今不是以前,東亭娶了媳婦,叫弟妹瞧見不好,好似我這個做姐姐的回一趟娘家,就是惦記著娘家的東西似的。”
荀氏嗔了她一眼,“明怡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了即便你嫁了人,你還姓裴,還是娘的孩子,娘不是那等有了媳婦就忘了女兒的人。”
裴萱卻道,“我倒是寧願娘對弟妹好些”
一來明怡孤苦,喜怒哀樂係於裴越和母親,二來,眼下裴府中饋是掌在母親手裡,將來遲早要交給明怡,裴萱盼望她們婆媳和睦,大家過安生日子。
這話她沒說出口,荀氏卻聽明白了,“你呀,就是過於懂事了些”
迎著這話,明怡踏入東次間,繞過十二開的蜀繡屏風露出一個笑容,
“二姐這是折煞我了,裴府本就是你的家。”
裴萱起身迎她,將她引至下首坐著,說笑道,“那往後我回府打秋風,弟妹可彆嫌我。”
說了一陣閒話,婆子過來稟報,說是馬車都收拾好了,這廂付嬤嬤也挑了一個足足十兩重的赤金長命鎖和一個赤金多寶瓔珞,再依照過往的慣例,尋裴越身旁的陳管家支了一千兩銀票,一道以明怡的名義送給了釗哥兒。
“太貴重了。”
明怡笑而不語。
不一會裴家其他幾位姑娘也趕到,均有繡活贈給裴萱,裴萱又去各房一一拜彆,至午時初刻方啟程,明怡想起昨夜收了蕭家的鋪麵,今日正好去瞧一瞧,也打算出門,裴萱乾脆邀她同乘。
“這蕭家仆人,你可萬不能用,咱們裴府總管府帳下有無數經驗豐富的老掌櫃,你挑兩名塞過去”上了車,裴萱便滔滔不絕給她傳授料理鋪麵的經驗,
“明怡,二姐說句將心比心的話,男人再有那也是男人的,還得咱們自個兒有,你這回給自己掙了一個鋪麵,當好好經營,前朝市是整個京城最繁華的市集,這裡的鋪子幾乎就沒有虧的”
明怡不操這份閒心,滿口應下,“我去瞧瞧看。”
從裴家巷出來,往南過崇文門裡街,至崇文門處折向西,便是官署區前的下大街,正陽門則在下大街正中央,這一帶便是有名的前朝市,官員們打官署區出來,尋日便愛在此流連小酌,這一帶酒樓生意極好。
馬車穿過小巷,進入繁盛的街市,喧囂煙火氣撲麵而來,青禾掀開車簾左顧右盼,
“我怎麼聞著刀削麵的味了?”
裴萱笑道,“你們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這前朝市有一家極有名的西北麵館,平日飄香十裡,遠近聞名呢。”
言罷招呼隨車的侍衛,“快些拿著我的名帖去占個地兒”又與明怡說,“今日午膳,我請你們主仆吃一頓刀削麵,如何?”
“好啊好啊,我許久不曾吃一碗地道的刀削麵了。”青禾饞的口水都要流出來。
明怡寵溺地撫了撫她腦袋瓜子,笑道,“成。”
馬車還未抵達那家麵館,便已停下,外頭隨車嬤嬤稟道,“少奶奶,前麵堵著了,咱們下車走過去吧。”
裴萱似乎並不意外,拉著明怡起身,“走,咱們下車。”
釗哥兒睡著了,裴萱吩咐乳娘抱著他先回府,又點了一些侍衛和婆子跟去,這才安心帶著明怡往麵館來,明怡抬眸望去,隻見那家麵館前排起了長龍,訝道,
“這麼熱鬨?”
裴萱挽著她邊走邊道,“可不是,自四年前北定侯府的世子爺李藺昭在此吃過一碗麵後,這家鋪子便揚名了。”
明怡張了張嘴,訝然,“原來如此。”
青禾聞言倒是越發有興致,“這麼說,這家鋪子的刀削麵定十分地道。”
裴萱道,“還用說,那可是少將軍親口品鑒過的,不能有假。”
裴萱顯然是這家麵館的常客,掌櫃的早早躬身在門口相迎,喜笑顏開將人迎上樓,“姑奶奶今日來晚了,您慣愛坐的那間雅舍今日被人占了去,得委屈您坐南麵第二間。”
整座麵館位置最好的是南麵最靠邊一間,往南開窗,整個正陽門大街浩瀚地鋪在眼前,南城千屋萬舍鱗次櫛比,百姓熙熙攘攘穿梭於街陌巷道,放眼望去便是一片康衢煙月。
裴萱有些失望,“何人占了?”
掌櫃的陪著笑臉,小聲往那間雅舍指了指,“今日晴好,謝家二姑娘正在此飲酒吃麵呢。”
裴萱了然,跟明怡解釋道,“那間屋子,李藺昭坐過。”
“”
明怡服氣地點頭,“那咱們換一間”
青禾撓撓首覷著那間屋舍,有些好奇,“那屋子有什麼稀奇之處嗎?”
裴萱失笑,“倒也沒有,大抵是常年戍衛邊關的少將軍,瞧見窗外由他守護的百姓安居樂業,心中快慰罷。”
青禾若有所思,“那我也去瞧瞧”
步伐一邁開,人被明怡拉了回來,“趕明我帶你看個夠,今日先吃麵。”
這時,梢間門被人推開,謝茹韻打裡間出來,抬眼撞見裴萱和明怡,愣了下,“你們也來吃麵?”
裴萱往明怡比了比,“帶我弟妹嘗個鮮,”眼看謝茹韻邁出來,裴萱問,“你吃完了?”
謝茹韻曉得她想要這間屋子,腳步已邁出來了,又退回去,“我還沒吃夠,”隨後吩咐掌櫃,“再來一碗刀削麵。”
裴萱:“”
非得跟她過不去?
謝茹韻氣了她一下,舒坦了,目光落在明怡身上,換了正經的語氣,
“前日馬球賽冒犯了少夫人,不若今日我請一頓,權當給您賠罪。”
裴萱習慣了坐那間屋子,也不愛去旁的地兒,慫恿明怡道,“人多熱鬨,咱們就一塊吃吧。”
明怡也沒拒絕。
一行人進屋,掌櫃先遣人送了牛肉片,花生米,蘿卜乾等小牒,不多時,各人麵前盛了一碗熱騰騰的刀削麵。
青禾獨自坐在靠窗的小桌已然開吃,主桌這邊沒急著動筷子,謝茹韻執壺給二人斟酒,
裴萱見狀朝她擺手,“彆給我斟,我飲茶代酒。”
謝茹韻道,“沒給你斟,我是給少夫人備酒,”說完一杯推給明怡,一杯執在手,“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這杯敬少夫人,往後有機會再向少夫人請教。”
明怡聞著酒香早就笑開了,手慢騰騰往酒盞伸去,“請教不敢當”
這時,坐在小桌吃獨食的青禾,不滿地垮起小臉,朝她哼哼兩聲。
明怡剜了她一眼,“主子們說話,有你插嘴的地兒?一邊吃去!”
然後麻溜地把酒盞撥到自己跟前,迫不及待一口飲儘,朝謝茹韻比了比空杯,“好酒。”
那動作一氣嗬成,眉眼間的肆意灑脫遮也遮不住。
謝茹韻隻當遇到我輩中人,笑道,“沒成想少夫人也愛飲酒,這是我家親釀的屠蘇酒,你若喜歡,晚邊我著人送一些去府上。”
明怡笑容不改,“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終究找到酒搭子了。
謝茹韻又道,“不過我也不白給你酒吃。”
“怎麼說?”
“你幫我尋你夫君討要一幅小楷,如何?”
明怡替小姑子們成功討畫的事,不知怎麼就傳開了,現全京城皆知,裴東亭隻給夫人作畫。
明怡頓時頭疼,“此事恐有些艱難。”
謝茹韻笑意深深,“對於旁人來說難,對你那是不難的”
明怡沒吱聲,估量了下她跟裴越如今的交情,不敢輕易應允。
裴萱見明怡有些為難,睃了謝茹韻一眼,“你不是咱們京城有名的才女麼?你還稀罕旁人的小楷?”
謝茹韻道,“不是我要,是我娘要,她老人家閒來無事就在家裡習練小楷,對裴大人的書法是推崇之至,隻恨不能得一幅收藏。”
明怡嘴上沒應她,心想回頭試一試,若成了便好,不成也不叫人失望。
陪著兩位姑娘鬨了半日,方去蕭家那間鋪麵,這家店鋪原是做筆墨生意,昨夜裴越便遣管事來交接,算了一夜賬,至今日午時終於捋清,鋪麵與裡麵一些存貨核定六千兩銀子,多餘的貨讓蕭家搬回去了,有些人手是蕭家奴仆,也跟著離開,倒是餘下五人賣身契簽在店鋪,明怡做主將人留下來。
如此裴家調了一對管事夫婦過來,替明怡打點鋪子,又給五名長工長了月錢,事情料理圓滿方歸。
年底事忙,裴越照舊回得晚,這一回明怡看話本子看得睡著了,裴越進了拔步床,她自然醒過來,不情不願挪去裡麵,裴越躺在她方才睡過的地兒,這樣反倒成了她在替裴越暖被窩,裴越自忖不能占妻子便宜,
“我給你暖腳。”
明怡也沒客氣,照著昨夜將雙足伸過去,至半夜,兩具年輕的身子不知不覺貼在了一處,連弧度都很契合,明怡默默地醒來,默默聽著他衝了冷水浴離開,終於不得不正視這樁事。
年輕氣盛的兩具身子,同床共枕遲早要走到那一步。
雖說她曾麵不改色聽過不少混不吝的段子,可細究來,到底如何行事,她心裡沒數,出嫁當晚,她遣青禾偷襲行宮,不得已將裴家遣來通人事的嬤嬤給迷暈了,已錯過機會。
再尋嬤嬤討教,恐惹人起疑。
她李明怡從不打無準備之仗,不能臨陣露怯,於是待天明過後,招青禾進屋,
“你今日替我走一趟鼓樓下大街的集市。”
“做什麼?”
“替我買些避火圖回來。”
“避火圖是什麼?”青禾畢竟年紀小,眼裡隻有習武,旁的一竅不通。
明怡心情複雜撫了撫她肩頭,“你彆管是什麼,去小書鋪裡頭,問掌櫃的買來便是,記住不要亂翻不要亂看,明白嗎?”
“記住了。”青禾轉身出東次間,尋付嬤嬤要了銀子,便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