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筠袖中空蕩,目之所及隻露出一截纖纖皓腕,未見半分翠色。
今晨才賞給她的鐲子,年初進貢來最好的一隻,她還是不喜歡。
隻看了一眼,謝言珩便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轉而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扶手。
禦前這些年給她大大小小的賞賜不少,從沒見她喜歡過哪個,他不算多意外。
桑青筠雖出身民間,可通文墨、懂詩書,並不愛尋常俗物,眼光比常人都高。
隻是這樣無言的拒絕,謝言珩到底有些不悅,心知肚明自己給她的恩賜若換了後宮中旁的任何一個女人,都隻會欣喜若狂,不會如她一般不識趣。
幾個呼吸後,他輕抬手指:“二皇子病了,你跟著朕伺候。”
說罷,戴錚忙指揮著禦駕動身,示意桑青筠入隊跟上,桑青筠這才無可奈何地走進了隊列中。
後宮十二宮中,南四宮的地位最尊崇,離陛下最近。
但鳳儀宮作為皇後居所,更超然於東西六宮之外,與太後所住的長壽宮一左一右坐落在陛下的太極殿兩側,遙領眾妃。
因此,鳳儀宮離陛下的勤政殿並不遠,出了建章門再往左稍走一段就能到鳳儀宮的大門。
二皇子身子抱恙,太醫署的太醫去了好幾個,桑青筠跟在人群中往前走,還未到大門口,便能聽到裡頭腳步雜亂,上上下下忙作一團。
唱禮太監高喊著陛下駕到,禦駕穩穩當當落地,謝言珩先一步走了進去。
桑青筠的身份不得入內,隻依著身份站在寢殿門口伺候,裡頭的動靜依稀能聽得幾分。
二皇子的體質原本尚好,隻因春來天氣反複才病倒。尤其今年開春後,皇後讓二皇子也同大皇子一般去尚書房念書,晨起寒氣最重,這般奔波下來,這兩天終是沒撐住染上了風寒。
陛下膝下一共兩位皇子一位公主,大皇子謝景炤是裕妃所生,二皇子謝景煜是皇後所生,公主則是聶貴嬪所生。
大皇子今年五歲,正是開蒙的年紀,但二皇子將將四歲,現在就去尚書房屬實太早了些。
但這些事不是桑青筠能左右的,她隻能沉靜地站在廊下守著,聽寢殿內強硬如皇後一般的人也伏在塌邊哭泣,說自己沒有儘好母後應儘的責任,不該對二皇子太過嚴苛。
為母之心總是格外動人心腸,皇後這般傷心,連桑青筠都於心不忍,更彆提是陛下了。
謝言珩坐在床榻邊看著二皇子,他正緊閉雙眼,額上汗水涔涔。小小的孩子就要遭受如此痛苦,身為人父,他心中亦不好受。
幸好太醫診斷,說此次風寒雖致高熱卻不嚴重,隻要按時喝藥、好好將養就能痊愈。
如此,他也稍微放下些心。
隻是這樣一來,他已不適合再去尚書房念書,還是好好修養身體,等年歲到了以後再去不遲。
抬手摸了摸二皇子冒著冷汗的額頭,謝言珩垂眸看向皇後,心中到底不忍:“太醫已說煜兒的病情不嚴重,皇後不必如此自責。”
“統禦六宮,教養子女,你身為皇後已經儘職儘責,不必事事都力求完美。貴妃也有協理後宮之權,你閒暇時可多教導她,如此也能省下不少心。”
提起貴妃,皇後原本就悲傷難抑的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
她伏在床榻邊不起身,明麵上雖看著自己的孩子,眸底卻強硬不屈,半步不肯退讓:“教導嬪妃,養育皇子皇女是臣妾應儘的本分,一切都是臣妾做得不好,這才讓煜兒病倒。陛下擔憂,都是臣妾失職,身為中宮皇後,臣妾時刻記得自己的職責,凡事儘善儘美,穩定後宮、為陛下分憂,不敢躲懶半分。”
聞言,謝言珩眉頭微微一皺,失了多說的興致,淡淡道:“皇後一向賢德。”
桑青筠在殿外聽著,發覺陛下不再繼續說下去後,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皇後生性要強,事事不肯輸於人,她循規蹈矩,將教條規矩牢牢刻在心中,不允許包括自己的任何人逾越半分。
就連和陛下相處也是,不管是否合時宜,常常直言勸諫,不懂轉圜,更彆提是夫妻間的溫存了。
她這般的性子,最該做的是朝堂上的言官,不該是陛下枕邊人。
可人的命運往往如此,誰都不能選擇,誰都無法預料。
就如同今日,陛下一聽到二皇子病倒的消息便立刻趕來看望,言語間也對皇後多有關懷。雖說皇後不喜貴妃,更不願貴妃過多分權,可到底是陛下的心意,她無論如何也不該這時候拂了陛下的顏麵,豈非得不償失。
但桑青筠沒有任何資格過問,更不可能替皇後指點迷津。
殿內,謝言珩又略坐了坐,見二皇子沒有什麼大礙,連午膳都不在鳳儀宮用便打算起身離開。
皇後早知道陛下不過是相敬如賓,可沒想到他竟如此不願意與她待在一處,眼看著煜兒生病都不肯多呆一會兒,連陪她用個午膳都是奢侈。
她真想問問陛下,若今日之事換了貴妃,陛下又當如何?恐怕不光一個午膳,會陪到不得不走才作罷吧?
堂堂國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不及貴妃,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皇後無言落淚,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對陛下有任何怨懟之言:“臣妾——恭送陛下。”
待重新坐上肩輿,謝言珩略略沉吟,先若有所思地偏頭瞧了桑青筠一眼。
可還沒來得及說話,遠遠就看見貴妃的貼身宮女芊寧跪在建章門外等候著,一見到陛下出來,立刻上前哀聲容秉,瞧著好不可憐:“啟稟陛下,貴妃娘娘身子不適,求陛下去瑤華宮看看娘娘吧。”
鳳儀宮門前,芊寧也太不顧忌皇後的顏麵了些。
貴妃身子還算好,病得這麼巧很難令人信服是偶然。
何況貴妃和皇後不合的消息人儘皆知,就算平時在陛下跟前裝作若無其事和賢德的樣子,陛下也了然一二。
方才去了皇後宮中看二皇子,這會兒貴妃便來請人,實在是打眼了些。
桑青筠不著痕跡地抬起頭,果然見陛下眉頭微皺,淡淡道:“何時病倒的?請太醫診過沒有。”
芊寧仍跪在冰涼的宮道上,一聽陛下問起立刻掉起眼淚:“回陛下的話,娘娘今晨起來就覺著身上不舒坦,方才已經請了太醫看過,宮內正在熬方子。隻是娘娘昏睡時也一直著惦念陛下,奴婢實在不忍,便自作主張來請陛下。奴婢有罪,還請陛下責罰!”
但謝言珩什麼都沒說,隻是神情再平淡不過地開了口:“去瑤華宮。”
從鳳儀宮出來緊接著就去瑤華宮,卻沒一個人會覺得意外,隻因貴妃受寵一貫是宮中的常識。
凡有什麼進貢的好物件,凡是鳳儀宮有的,從不會少了瑤華宮的一份,偶爾瑤華宮有的,鳳儀宮都不見得有。除了賞賜,恩典臉麵陛下也從不吝嗇,凡去後宮,總是貴妃處最多。
出身太後母族的紀氏,她和陛下自幼相識,地位更是非比尋常。
天子表妹,紀氏嫡出的獨女,自小千嬌百寵,如此一重身份,在宮裡本就無人能及。
桑青筠入宮這些年,明裡暗裡聽過不少人說閒話,說若非當年先帝做主賜婚,皇後之位必然是貴妃的,還輪得到現在的皇後嗎?
還有人說,即便如今貴妃不是皇後,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絕非旁人能比。隻要她活著,就是地位不可撼動的貴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這些話若擱在從前,說不定桑青筠也會信。可她跟在陛下身邊這些年,深諳有些事不僅僅是表麵那麼簡單。
貴妃固然如日中天、寵眷無雙,可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當真如傳言一般堅不可摧,與陛下情真意濃嗎?
若真是疼到心尖上,那這個月為何從不去貴妃處,那把明捧暗貶的白檀香扇又算什麼?
他總比想象中更薄情,也更難揣測。
可那日摘星樓上她和元貴妃都在,若陛下當真不喜貴妃自作主張,那她呢?
總不會陛下容不下貴妃僭越,卻容得下自己失職。
她沒這麼大分量,也不可能是特彆的。
這般想著,桑青筠下意識摩挲了幾下手腕。在觸及到空無一物的肌膚時,才鬆了口氣。
瑤華宮內,描金繪彩的殿宇今日四處靜悄悄的,無一人敢大聲說話,仙娥捧月的香爐不再香煙嫋嫋,反而彌漫著苦澀的藥氣。
以貴妃昔日的恩寵,這原本是不可能出現的情形,可自從新人入宮以來的一個月裡,陛下都不曾踏足瑤華宮,貴妃的愁緒也漸漸影響到伺候她的宮人。
自太醫診脈走後,元貴妃便一直躺在床榻上神傷,雖說芊寧已經去請陛下了,可她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生了她的氣,亦或是不再喜愛她。足足這些日子沒來,心裡始終沒底。
宮中人人都說她聖眷最濃,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她也一直這麼認為著。
可不知怎麼,哪怕表哥對她再好,她也還是患得患失,總不踏實。
直到宮門前“陛下駕到——”的唱禮高聲出現,元貴妃的眉宇間終於展開一抹不可置信的驚喜。但她先是高興,緊接著便眼眶蘊出淚水,生怕隻是自己的幻覺。
她忙從床榻上起身去迎人,一到院中就見陛下真的來了,當即柔柔落下淚來。
元貴妃強忍著情緒向陛下請安,甫一開口,嘴唇便在微微顫抖:“臣妾……給陛下請安。”
滿宮繁花盛,和煦的春風卻好似不曾吹到二人身上。
謝言珩垂下眸,分明是溫潤的語氣,卻讓人覺得有絲絲寒意:“貴妃身子不適不宜見風,貼身伺候的幾個一律罰沒半年月例,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