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在一刹那席卷而來。
奶奶病逝前，曾將所有來陪床的孩子們叫到跟前，用顫抖的手翻開已經打了卷兒的存折。
“這裡是我和你們爸存了大半輩子的錢，等我走了，你們就把房子賣了，所有的錢堆在一起，平分，彆因為錢的事情吵架。”
“房子賣了，那小光哥哥不就沒地方——唔！”
弟弟話沒說完，就被後媽捂住了嘴巴。
盛夷光站在人群的最外圍。
終於有人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看他一眼。
但他後媽沒有。
弟弟沒有。
他爸爸，更沒有。
奶奶的葬禮很簡單，從醫院拉出，棺材在家裡停放了三天，拉去火葬場，再出來就變成了一個盒子。
墓碑前，盛偉喊住盛夷光。
“小光，我有件事和你說。”
盛夷光停下來。
盛偉摸了摸凸出來的啤酒肚，半天找到話頭。
“最近在學校都挺好的吧？”
“挺好。”
“你奶奶給你留生活費了嗎？”
“沒有。”
“那你……”盛偉再一次局促地摸過他的肚子，“是當初學校給的獎金花到了現在？”
“嗯。”
盛夷光當初保送清華，學校給了一大筆獎金。
後媽還來打探過他的錢放哪兒了。
“夠嗎？”
“我還做了兼職，夠的。”
盛偉明顯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夠花就行。其實你們學校的學費一年也不要多少，食堂飯菜也便宜，你是高材生，又找到了兼職，在外麵租個房子應該沒什麼問題……國外的那些小孩兒一成年，家裡都不管了……你從小就優秀，不用大人費什麼心思，現在看著你，個子比我都高了，真是長大了。”
看似在感慨他長大了。
其實就是不想管他。
家裡從不困難。
隻是，錢不願意花在他的身上。
哪怕明知道爺爺奶奶的房子賣了以後，他無家可歸。
明知道他還在上學隻是一個學生。
盛夷光如鯁在喉，抿抿唇，大概是最近被裴度縱的，他不耐煩地開口。
“你有事直說，我們之間，還要繞彎子？”
盛偉臉色微微一變。
是詫異，是尷尬。
沒想到素來逆來順受的孩子會嗆這一句。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遝錢，捆好的，大概是一萬。
“這是我攢的私房錢，你也知道你阿姨，看得緊……我給你不了你什麼了，你弟弟還小，我得顧著他。爸知道你優秀，也不圖你的優秀，以後路怎麼走，活成什麼樣都靠你自己了。”
盛夷光看著被塞到手心裡的錢，很想，很想，很想，砸到他臉上。
“所以，從今天開始，我沒爸爸了，是這個意思嗎？”
“你這孩子，怎麼能這麼說話？”
盛夷光把錢塞進口袋裡。
“可以。”
盛偉愣住。
盛夷光聲音平靜，眼神也靜。
“我早就當自己沒爸了。”
……
盛偉走到盛夷光麵前，盛夷光這才看清楚他的臉。
他老了。
兩鬢有了白發，頭發也少了很多。
凸起的啤酒肚不見了。
“小光？你不認識我了？”
不是不認識，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盛夷光的平靜就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在裴度心上燙了一下。
不用他說，裴度也能猜出來，會讓他露出這副表情的人是誰。
裴度上前半步，半個身子把盛夷光擋在了身後。
“你好，裴度。”
盛偉不明情況，眼前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很貴氣，很傲，不是善茬，絕對是不好惹的富家子。
這種人盛偉想來敬而遠之，但人家伸手了，成年人的社交禮儀刻在骨子裡，他就握上去。
“你認識小光？”
“當然。”
“你也認識我？”
“是啊。”裴度一笑，“老丈人嘛。”
老，老什麼？
盛偉當場懵逼，詫異地看看盛夷光，又看看裴度。
“你，你是個小夥子吧？”
盛夷光被逗笑了。
裴度氣定神閒，“我這還不明顯？總不能讓我和您一起上個廁所證明一下我自己吧？多冒昧。”
盛偉愣愣點頭，“是有點冒昧……”
不對。
這不是重點。
“你們倆……”
盛夷光：“我們要結婚了。”
盛偉嚇得後退好幾步，差點沒穩住身形，摔個屁股墩。
盛夷光：“我們今天就是來告訴爺爺奶奶，還有他爸爸媽媽一聲。”
盛偉眼前黑了又黑，喃喃。
“都怪我當年沒管著你，你，你……你這樣，他們不得被你們氣活過來。”
裴度笑了，“氣活了倒是剛好，過來喝杯喜酒。”
盛偉被氣得臉都青了，硬是一句話都憋不出來。
裴度問：“你要來嗎？”
“我不去！”
“挺好，不然還不知道把您往哪兒排合適。”
“你什麼意思？”
不等裴度說話，盛夷光道：“你說過，我沒爸了，確實不知道該把你往哪兒放。”
“你！我還嫌丟人呢！”
盛偉氣哼哼地走了兩步。
一回頭，兩人連攔他的意思都沒有，直接走了。
他又追上去。
“小光，這些年是我忽視你了，但我看著你過得也挺好的，何必非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盛夷光：“我穿的都是他給的。”
盛偉愣住，表情一下子變得特彆複雜。
裴度把盛夷光一摟，“是啊叔叔，你兒子吃我的，喝我的，住著的大房子還是我給買的呢~”
盛偉：“……”
盛偉痛心疾首地看著盛夷光。
“你這些年是不是有什麼難處？”
盛夷光搖頭，玩笑開得差不多了，他不想盛偉真的誤會他們的關係。
“你彆多想，我們是正常交往，是真的喜歡才在一起的。”
盛偉鬆了一口氣。
突然覺得和男人結婚沒那麼難接受了。
“你等我一下，十分鐘就行！”
盛偉說完往墓園裡麵跑，看著方向，應該是去爺爺奶奶的墓碑前。
裴度收回視線，“不會是想請陰兵助陣吧？”
沒一會兒，盛偉跑回來，手裡握著一遝錢。
“你要結婚了，這算是我給的禮金，以後好好過日子。”
盛夷光沉默。
裴度：“錢，是哪兒來的？”
盛偉麵上露出尷尬。
“你彆問。”
盛偉把錢往盛夷光手裡一塞。
“沒多少，你弟弟他，沒你省心，也沒你有出息，燒錢燒得厲害，我存不下多少，這就是個心意，爸還是希望你能過得好。”
盛夷光把錢還回去。
“不用了，你攢點私房錢不容易。”
都藏墓地來了，很難想象，阿姨搜刮他私房錢的能力強悍到了什麼地步。
“心意我收到了，我也希望你以後過得好。”
盛偉聞言，麵上露出輕鬆的笑。
“你……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盛夷光沒回答。
盛偉：“你要是有餘力，以後，以後就幫幫你弟弟，要是沒有，就算了，以前，沒給過你什麼，以後，也不能成為你的拖累。”
盛夷光直接斷了他的念想。
“我沒有，我養了個孩子。”
？？？？？？？？？？？？？？
孩子？
養了個孩子還和男人結婚？
盛偉想象不到盛夷光這些年都經曆了什麼，才會搞出他捋不清的人物關係出來。
“那，那你以後還會來這兒嗎？我在這兒給自己買了塊地。”
身邊這個兒子實在是不爭氣。
不提前預備著，他怕死了沒地兒躺。
盛偉局促地搓了搓手，“就在最後一排，你以後來看你爺爺奶奶的時候，如果看到我睡那兒了，也順道來看看我，不用你帶東西……成嗎？”
盛夷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