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的聲音在暖閣中回蕩,那“根除弊政”、“長治久安”的宣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其一,親王歸藩京師,恩養有序。各地親王,一律遷居京師十王府逐步安置,或於京畿擇地營建王府,統一安置。其原有封地之莊田、產業,由朝廷派員清丈核驗,登記造冊。
親王在京,歲祿按製優給,然非昔日坐食全境之利;朕許其在京經營產業,或置商鋪,或辦工坊,或投錢莊,以其才智生財,朝廷予以便利,然需照章納稅!
如此,既可保親王尊榮體麵,又可促其自食其力,更可收攏藩權,免生割據之患!”
此言一出,瑞王朱常浩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撚著親王袍角。他張了張嘴,卻在對上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時,又將話咽了回去。
朱由校絲毫不為所動:
“其二,削減祿米冗員,開宗室生路!宗室子弟繁衍日眾,朝廷豈能永世供養?自今而後,凡玉牒所載宗室,五服之外者,朝廷不再發放祿米!”
他環視眾人,“然,朕非絕其生路,五服之外宗室子弟,即刻解除禁錮!許其科舉入仕,許其經商行賈,許其投軍報國!憑本事吃飯,靠才乾立身!”
“朝廷各部、都察院、乃至內務府、錦衣衛,凡有職司空缺,同等條件,可優先招募考核合格之宗室子弟!朕要讓他們知道,不靠祖宗餘蔭,憑己身之力,亦可光耀門楣,報效國家!”
“其三,汰弱留強,精編‘皇明宗勳衛’!宗室子弟,不乏忠勇可造之材,豈能儘數困於市井?朕決意,從天下宗室子弟中,遴選身家清白、忠勇體健、弓馬嫻熟者,自願報名,經嚴格篩選後入營。
由朕之親軍將領親訓,授以騎射格鬥火器諸藝,嚴明軍紀,灌輸“忠君報國,重振宗勳”之念!授天子龍旗,定額一萬兩千人!
“以代天子守國門,伐不臣”,明旨告諭:“與其困守祿米虛名辱沒祖宗,不如投軍以血汗重鑄朱姓武勳!國門有朕守,征伐當有朱家子孫一馬當先!”
如此一來,我大明一朝“天子守國門、宗室鎮不臣、君王死社稷!”縱歲月流逝,這剛烈與赤誠,仍如日月經天,挺起我漢人的鐵血脊梁。
“此三策並行,”朱由校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一掃宗室之弊,為宗室尋得真正長久之生路,亦為大明國庫之支出減輕負擔”
他再次掃視眾人,目光最終定格在瑞王那蒼白而複雜的臉上:“皇叔,諸位愛卿!此非朕不念宗室親情,實乃刮骨療毒,浴火重生!
唯有破除這百年積弊,我朱明宗室方能與國同休,而非與國同朽!此策,關乎國運,關乎宗室千秋,朕意已決,勢在必行!”
閣老們神色各異,瑞王更是麵色蒼白。
短暫的沉默後,周嘉謨率先出列,他緩緩諫言:“陛下,宗室規製乃太祖高皇帝欽定《皇明祖訓》之根本!親王郡王祿米、將軍中尉爵秩,皆祖宗成法,維係天家血脈,安定社稷人心!
驟然改製,恐動搖國本,引發宗室惶惑,天下非議啊陛下!”他言辭懇切,代表了朝中相當一部分守舊力量對未知改革的抵製。
朱由校目光如電,直視周嘉謨,心中對這個屢次掣肘的老臣已生不耐,暗自盤算著何時讓其“榮養”。
自從他上任以來,他的每一次改革,他都要出來反對,真以為他脾氣好呢。
“周卿言祖宗之法不可輕變?那朕問卿:太祖當年定下此製時,可曾料到百年之後,宗室繁衍至二十五萬之眾?
可曾料到歲耗國賦近半,致邊軍缺餉、流民遍地?可曾料到堂堂太祖血脈,竟有郡王勾結奸商,資敵叛國,亦有中尉流落街頭,行乞為生?”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曆史的質問:“若太祖在天有靈,見其子孫或因祖製所困淪為乞丐,或因祖製所縱墮落為國賊,是欣慰於朕墨守成規,還是痛心於朕不肖子孫未能撥亂反正?”
周嘉謨被問得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嘴唇囁嚅著,卻吐不出有力的反駁。
皇帝直接將現實困境與祖製弊端掛鉤,甚至抬出太祖皇帝出來,這話他沒法接啊。隻能深深低下頭,退回班列。
戶部尚書畢自嚴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務實:“陛下聖明!周閣老憂心祖製,拳拳之心可鑒。然為政之道,貴在通權達變,因時製宜!
如今宗室之弊已非疥癬之疾,實乃附骨之疽。歲耗千萬石祿米,再加上陝西流民漸起,遼東建虜日熾,九邊將士嗷嗷待哺,朝廷卻因宗室重負,左支右絀,不改製,則社稷危矣!”
他轉向眾位大臣,條分縷析:“至於改製引發惶惑、非議,此固難免。然陛下所提之策,非為屠戮親族,實為開生路、解倒懸!
試想,那些底層宗室,空有‘將軍’、‘中尉’虛名,實則無祿可食,無業可操,形同囚徒;若陛下許其務農、務工、經商、科考、從軍,使其能憑雙手養活家小,甚至建功立業,光耀門楣。
此非恩典,何為恩典?此非保全宗室血脈、重振皇室血脈之道,何為正道?”
他最後看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臣以為改製勢在必行!且當徹底、果斷,唯有徹底放開四民之禁,使其能真正融入天下萬民之中,自食其力,方是長久之計!
朝廷隻需嚴控其不得倚仗舊名欺行霸市、壟斷專營,依律納稅即可!此策,非但解宗室之困,更能為朝廷增稅賦,為地方添勞力,實乃利國利民之舉!”
內閣首輔方從哲一直凝神傾聽,此刻緩緩開口,語氣帶著老臣的審慎:“陛下,畢尚書之言,切中時弊,老臣亦深感宗室之累非改不可。周閣老之憂,亦非杞人憂天。”
“老臣以為,改製可行,然需寬猛相濟,慮及深遠,宜循序漸進,示以朝廷恩威,方能使宗室心服,新政暢通。”
方從哲不愧是和稀泥首輔,一番諫言看似什麼都說了,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