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文華殿懸掛的輿圖前,指向北方:“北直隸,天子腳下,政令通達;山西、陝西,九邊重地,軍管森嚴,且近年災荒頻仍,流民稍多,士紳優免之例稍弱,再加上此次晉商走私之威。
此三省,可為試行之首選!待此三省理順,再推及他省,方為穩妥。”
方從哲微微頷首,目光卻轉向一直沉默侍立在一旁的都察院左都禦史顧昭——這位深得帝心、以剛直冷峻著稱的“帝黨”核心人物。
“顧禦史,”方從哲語氣帶著一絲征詢,“你乃陛下股肱,深悉聖意。對此事,不知有何高見?”
顧昭聞言,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鬆,聲音平靜:
“元輔、諸位大人。王部堂‘分步推行’之策,老成持重,自無不可。”
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如電:
“然,下官以為,優免之弊,其毒最深、其害最烈、其根最固者,非在邊陲,恰在腹心!”
他手指輿圖,點在南北兩京:
“兩京,南北直隸!”
“此地,乃我大明財賦重地,冠蓋雲集之所!國朝二百餘年,優免特權於此盤根錯節,最為泛濫!官紳勾結,田產詭寄,投獻成風,稅基侵蝕尤甚!天下免稅之田,此地獨占幾成?諸位大人心知肚明。”
他環視眾人,目光如炬:
“自洪武開科取士以來,南北直隸,文風鼎盛,科舉中試者,十之六七出於此!”
“舉人、進士、翰林、部堂閣老……天下官員,半出兩京!”
“這些科舉入仕者,其家族、宗親、門生故吏,世代盤踞於此!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憑借功名官身,廣占田畝,收納投獻,將朝廷賜予個人的優免特權,演變成家族逃避國稅的護身符!”
“更有甚者,致仕官員、未仕舉人、生員監生,數量之巨,冠絕天下!其名下掛靠、詭寄、投獻之田產,何止萬頃?”
“科舉功名與優免特權,在此地已互為表裡,盤根錯節,織成一張吞噬國稅的巨網!此乃優免之弊的症結所在。”
顧昭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決斷:
“陛下既以五年為期,行雷霆手段,何不先難後易,直搗黃龍?”
“若能以鐵腕肅清兩京直隸之優免積弊,將此地隱匿田畝儘數歸冊納糧,則如同斬斷蛇之七寸!其震懾之力,必將傳遍天下!”
“屆時,其餘各省,目睹兩京巨室尚且俯首,地方豪強、州縣士紳,誰還敢螳臂當車,負隅頑抗?推行新政,自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此乃,破其一點,震懾全局之策!亦是向天下昭示陛下革新之誌,絕無回旋餘地!”
顧昭的話,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上。殿內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沉默中卻帶著一種被點破要害的恍然與凝重。
孫承宗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顧禦史所言……鞭辟入裡!兩京直隸,確為優免泛濫之核心。若能在此地破局,其示範與震懾之效,確非他處可比。
隻是……此地水深浪急,阻力之大,恐也遠超他省。”
王在晉也麵露思索:“顧大人此策,雖險……卻奇!若能成功,確可收一勞永逸之效。”
方從哲的目光在輿圖上的兩京與王在晉提議的北方三省之間逡巡片刻,最終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顧昭:
“顧禦史之策,深合陛下破舊立新、雷厲風行之意。兩京直隸,乃帝國心腹,積弊最深,若能在此地一舉功成,則天下震動,餘者不足慮也。”
他又看向王在晉:“王部堂擇地試行之議,亦為老成謀國,可作補充。或可……以兩京直隸為主,輔以山西、陝西等邊省為翼,齊頭並進?如此,既顯朝廷決心,亦不失穩妥。”
顧昭微微頷首:“元輔統籌全局,思慮周全。下官以為可行。無論何處,督察院身為天子耳目風憲,必將恪儘職守,嚴加監察!
凡有陽奉陰違、推諉阻撓、貪墨瀆職者,無論品級高低,無論背景深淺,一經查實,必依律嚴懲,絕不姑息!務使新政推行,不留死角,不遺後患!”
孫承宗、王在晉等人對視一眼,雖仍有憂慮,但也知顧昭所言代表了皇帝的意誌,且其策略確有雷霆萬鈞之勢。最終,幾位重臣緩緩點頭。
“既如此,”方從哲沉聲道,“我等便依此議,擬定細則,奏請陛下聖裁。優免廢除,當以兩京直隸為攻堅之地,山西、陝西等省同步推行,五年為期,務求蕩滌積弊,重塑稅基!”
殿內,關於這場觸及帝國根基的改革的初步方略,終於在凝重與權衡中,達成了共識。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隨著內閣依議擬定的詔書加蓋玉璽,明發天下,整個帝國的心臟——京城,瞬間被投入了沸騰的油鍋!
震動!前所未有的震動!
然而,縱然朝堂之上暗流洶湧,憤懣與不甘在宗室藩邸、士紳門第中積聚,卻罕見有人敢如往昔般公然伏闕死諫,以邀直名。
皇帝那句霸道無比的話語,早已在詔書下達前,就悄然在朝堂之中傳開了:
“朕擁雄兵二十萬,重炮萬門,重騎三萬!若爾等執意阻撓新政,朕不介意將這天下,再徹底地犁一遍!”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枷鎖,扼住了許多試圖以“死諫”、“清議”邀名者的咽喉。那字裡行間透出的鐵血殺伐之氣,讓無數人脊背發涼,心生畏懼。
往日死諫,都是妄圖以直邀名,養望幸進,但是絕對不是想不開自尋死路;一時之間,朝堂之上少了幾分喧囂,多了幾分權衡與隱忍的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