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華燈初上。
薑昭寧踏入麟德殿時,殿內已是一片歡聲笑語。
她腳步微頓。
本該屬於皇後的位置,此刻正坐著盛裝打扮的貴妃孟清歌。
蕭景珩甚至親手為她斟酒,兩人衣袖交疊的模樣,好一副恩愛夫妻模樣。
薑昭寧徑自尋了偏席坐下。
貴妃孟清歌,這才是真正的孟家嫡女。
而她不過是鳩占鵲巢十五年的冒牌貨,孟家的假千金。
所以就連今天這個皇後之位,本該都是孟清歌的。
六宮妃嬪與命婦們見狀,紛紛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般逾製的場麵,在皇上對貴妃的寵愛下,竟成了家常便飯。
“皇後娘娘,”李昭儀湊過來,假意關切道,“貴妃這般越矩,您怎麼也不勸諫皇上?這要是傳出去……”
“李昭儀,”薑昭寧輕抿一口清茶,眼波平靜如水,“本宮記得你父親是禮部侍郎?既知禮製,不如先管好自己殿裡那幾個逾製的宮女。”
她指尖輕輕敲了敲茶盞,“本宮近日翻看內務府的記錄,發現昭儀宮裡的人,似乎總愛做些不該做的事情。”
李昭儀臉色煞白,慌忙告退。
遠處的龍椅上,蕭景珩正望著這邊出神。
直到貴妃嬌嗔著喚了聲“陛下”,他才收回目光。
卻見薑昭寧已經垂眸品茶,仿佛方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燭火映照下,她單薄的身影在喧囂的宴席中,顯得格外寂寥。
“孟小將軍到——”
太監尖細的嗓音劃破殿內喧囂。
薑昭寧茶盞在指尖一顫。
殿門處,孟雲琅一襲墨藍錦袍踏著月色而來。
五年邊關征戰,將他身上世家公子的矜貴氣度磨礪得更加鋒利。
那道橫貫左眉的傷疤為他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腰間懸著的玄鐵佩劍隨著步伐發出規律的輕響。
聲音在喧鬨的殿內本不易察覺,卻像是一記記重錘,敲得薑昭寧胸口發悶。
當孟雲琅行至殿中央時,她輕喚道:“哥……”
孟雲琅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玄色錦袍帶起一陣冷風。
他行至禦前,單膝跪地:“臣孟雲琅,叩見陛下。”
孟雲琅,孟家養子。
彼時薑昭寧還是孟家嫡女,是孟家捧在手心的明珠。
寄人籬下的養子孟雲琅是她名義上的哥哥。
她和孟雲琅本該恪守本分,卻偏偏情難自禁。
這段驚世駭俗的孽緣,從深宅大院鬨到街頭巷尾,至今仍是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蕭景珩執盞的手一頓,目光在薑昭寧蒼白的臉上掃過,最後又停留在孟雲琅臉上。
“孟卿戍邊有功,賜座。”
“謝陛下隆恩。”
孟雲琅起身後,轉向貴妃時,眉眼才柔和幾分。
畢竟,如今的貴妃孟清歌,才是孟家女,是他的妹妹。
孟雲琅從懷中取出一個纏著紅繩的紫檀木盒:“臣在玉門關尋得一塊千年暖玉,命人雕成了鐲子。聽聞娘娘冬日畏寒,正好合用。”
孟清歌接過木盒,指尖撫過上麵褪色的紅繩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笑靨如花:“兄長遠在邊關還記掛著本宮,真是叫本宮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輕輕打開木盒,暖玉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這玉質地上乘,兄長定是費了不少心思。”
說著,她突然紅了眼眶,轉向蕭景珩盈盈下拜:“臣妾謝陛下恩典,若非陛下開恩特許兄長回京,臣妾與兄長不知何年才能相見。陛下待臣妾這般體貼,臣妾……臣妾實在無以為報。”
她仰起臉時,眼中噙著恰到好處的淚光,既顯真情又不失體統。
蕭景珩伸手虛扶了一把,語氣難得溫和:“愛妃言重了。孟卿戍邊有功,朕本該犒賞。”
殿內嬪妃們見狀,紛紛露出豔羨之色。
唯有薑昭寧怔怔地望著那個木盒。
那木盒上纏著的分明是她及笄那年,用自己最心愛的紅頭繩編的同心結。
當時孟雲琅當時珍而重之地收在貼身的荷包裡,笑著說:“阿寧的手藝,哥哥要珍藏一輩子。”
如今,卻成了他獻給孟清歌的賀禮。
而孟雲琅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也忘記了今日本也是她的生辰。
“娘娘……”身旁的宮女小聲提醒,“您該入席了。”
薑昭寧這才驚覺自己竟不知何時站起了身,殿內眾人的目光都若有似無地掃向她。
她緩緩坐下。
殿內的歡聲笑語不斷傳來,一字一句卻都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陛下,”孟清歌的聲音帶著幾分嬌嗔,“兄長這些年戍守邊關,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也太可憐了。”
蕭景珩低笑一聲,眼尾餘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薑昭寧:“愛妃這是要朕做媒?”
不等孟清歌說話,便聽到了孟雲琅的聲音:“臣在北疆之時,確實結識了一位姑娘,想請陛下賜婚。”
薑昭寧抬眸望過去,卻正對上蕭景珩似笑非笑的眼神。
“啪”的一聲,薑昭寧手中的茶盞砸在地上,碎瓷四濺。
“臣妾失儀了,容臣妾更衣。”
薑昭寧站起來,福了福身,轉身便走。
走出大殿的瞬間,身後傳來蕭景珩帶著玩味的聲音:“哦?不知是哪家閨秀能得孟小將軍的青眼啊?”
孟雲琅的目光追隨著那道倉皇離去的背影,眼底暗潮翻湧。
直到蕭景珩的聲音再度響起,他才驀地回神,轉身時已恢複了往日的沉穩:“回陛下……”
薑昭寧走出麟德殿。
夏日的熱浪撲麵而來,她卻覺得渾身發冷,心口一陣陣抽痛。
強撐著回到鳳儀宮,她獨自躺在錦帳中,睜著眼看帳頂的繡紋。
直到燭火燃儘,月光透過紗窗,才在滿室清輝中漸漸合上眼。
——
再醒來時天已大亮,心口還是疼得厲害。
小宮女抱著賬本在床邊站了半天,才小聲說:
“娘娘,尚宮局送來的賬冊已經積了三日,還有貴妃生辰宴的用度清單……”
“放著吧。”
宮女還想說什麼,見她神色倦怠,隻得默默退下。
禦書房內。
蕭景珩將第八本彈劾孟清歌逾製的奏折合上,指尖在檀木案幾上叩了兩下。
聲音不輕不重,卻讓侍立的宮人們屏住了呼吸。
熏香的味道似乎比往日濃烈了些,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抬手示意太監將香爐挪遠些。
端起茶盞時,茶湯色澤明顯深了幾分,入口也少了往日的清冽回甘。
“今日的茶,”他聲音依舊平穩,卻讓侍茶太監立刻跪伏在地,“味道不對。”
“陛下恕罪,”太監額頭抵地,“往日都是鳳儀宮辰時送來的明前龍井,今日……”
“皇後身子還未見好?”
蕭景珩打斷,目光掃過淩亂的案頭,奏折不再像往日那般按六部、分輕重整齊碼放,而是雜亂地堆疊著。
殿角的冰鑒也偏離了往日的位置,少了那份恰到好處的涼意。
就連案頭的筆墨紙硯,都擺放得不如從前順手。
“回陛下,太醫說娘娘需要靜養。”
蕭景珩神色未變,隻是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他忽然意識到,這半日來處處不順,竟都是因為少了那個人不動聲色的打點。
從茶水的溫度到奏折的分類,從熏香的濃淡到冰鑒的位置,她總是能安排得恰到好處,讓他幾乎察覺不到這些瑣事的存在。
如今她不過病了幾日,這宮裡的秩序便亂了套。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繼續批閱奏章,隻是手中的朱筆不自覺地多用了兩分力。
殿內一時隻餘筆墨沙沙之聲。
良久,他忽然開口:“傳太醫令。”
聲音依舊平穩,卻讓侍立的宮人們不自覺地繃直了脊背,“朕倒想問一問,皇後這病,究竟要養到幾時?”
究竟是身子不適。
還是聽說孟雲琅要成親,心裡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