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昭寧再次醒來時,床邊圍著幾個親近的侍女。
殿外人影晃動,隱約能聽見壓低嗓子的交談聲。
太醫院的太醫幾乎都來了,有的正伏案記錄,有的在殿外低聲商議藥方。
殿內一角,那抹明黃色的身影格外醒目。
蕭景珩不知何時來了,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眉頭微蹙。
“娘娘!您總算醒了!”貼身宮女青竹紅著眼眶湊近,“您昏迷了快半個時辰,可嚇壞奴婢了。”
“奴婢這就去叫太醫來給您把脈。”
“剛剛您昏迷著,脈象不準,太醫們也……”
“不必。”薑昭寧抬手製止,聲音有些啞,“本宮沒事。”
青竹欲言又止。
若真沒事,怎會突然暈倒?
這幾個月,她眼睜睜看著娘娘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連陛下昨日都忍不住問了一句:“皇後近日氣色怎麼這樣差?”
薑昭寧撐起身子,勉強笑了笑:
“怎麼,連本宮的醫術都信不過了?”
宮女抿了抿唇。
她是薑昭寧從娘家帶進宮的貼身丫鬟,最清楚自家小姐的本事。
當年未出閣時,小姐的醫術在城中就是出了名的。
如今宮裡體弱的小公主,都是全靠娘娘親自配的藥膳調養,這才日漸康健。
“去叫太醫們都回吧,彆在這兒耽擱了。”
薑昭寧輕聲道。
青竹遲疑著退下,一步三回頭。
直到腳步聲遠去,薑昭寧才猛地捂住嘴,壓抑地咳了起來,指縫間滲出一點猩紅。
三日前,她診脈時就已察覺不對。
原以為是連日操勞所致,卻不想竟是心脈受損,藥石難醫。
她不動聲色地擦去掌心那抹刺目的紅,強撐著坐直了身子。
殿門忽然被推開,蕭景珩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他神色如常,卻在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陛下……”
薑昭寧剛要起身行禮,就被他按住了肩膀。
“彆動。”
蕭景珩在床邊坐下,舀了一勺藥遞到她唇邊,“喝了。”
薑昭寧下意識要接過藥碗:“臣妾自己來……”
可蕭景珩沒有鬆手的意思。
她頓了頓,順從地低頭喝下。
藥很苦,苦得她舌尖發麻。
“孟雲琅從邊關回來了。”蕭景珩突然開口,語氣平淡,“此戰大捷,朕在想……該賞他些什麼。”
薑昭寧呼吸一滯,喉間的藥汁突然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蕭景珩目光微沉,白玉勺在藥碗裡輕輕攪動了兩圈。
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俊挺的鼻梁旁投下細碎的光影。
“孟將軍立下這等大功,”他語氣平靜,卻刻意放緩了每個字,“朕想著,不如賜個婚?”
最後一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像是詢問,又像試探。
陽光直射進來,將他眸中的暗湧照得無所遁形,卻偏要裝作漫不經心地等她回答。
“孟雲琅”三個字像根細針,猛地紮進心口。
薑昭寧指尖一顫,後麵蕭景珩又說了什麼,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那年春日的杏花樹下。
少年將軍逆著光站在她麵前,指尖捏著一朵絹花,笑得溫柔:“昭寧,我給你戴上可好?”
“皇後?”
蕭景珩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
薑昭寧猛地回神,垂下眼睫:
“但憑陛下做主。”
蕭景珩盯著她看了許久,眼神晦暗不明。
忽然將藥碗重重擱在案上。
“你好好養病。”
蕭景珩撂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殿門還未完全合上,薑昭寧就聽見他壓抑著怒意的聲音:
“一群沒用的東西!連主子都伺候不好,留著何用?”
殿外傳來一陣騷動,她手下的人被換掉了大半。
薑昭寧望著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藥,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哪裡是在責罰宮人,分明是在說她這個皇後,當得很不合他心意。
既如此,這皇後之位不要也罷。
她赤著腳走下床榻,素白的寢衣被午後的陽光照得近乎透明。
綢緞般的黑發垂在腰間,發梢還帶著龍榻上沾染的龍涎香氣息。
走到書案前,她緩緩鋪開明黃絹帛。
狼毫蘸了墨,在紙上落下第一筆:
“臣妾薑氏,自請廢後……”
五年前,蕭景珩剛登基,太後把持朝政不肯放權,幾位親王暗中勾結,朝堂上暗流湧動。
彼時,她還是孟家嫡女。
而那時的蕭景珩急需助力來穩定朝局,孟家就是這個時候趁火打劫。
用薑家三十萬大軍的兵符,換來了她這個嫡女五年的皇後之位。
現如今,五年到了,也該還回去了。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將她的身影拉得格外單薄。
寢衣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執筆的姿勢依然端莊,隻是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墨跡在絹帛上緩緩暈開,又漸漸乾涸。
待到日影西斜,她終於擱下筆,指尖還沾著未乾的墨漬。
“送去禦書房吧。”
她將詔書遞給守在一旁的宮女,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五年的鳳冠壓得她頸骨生疼,如今連解脫都透著疲憊。
剛將詔書送走,掌事宮女便捧著一摞賬冊進來:
“娘娘,這是六宮這個月的用度明細,尚宮局等著您過目;”
“還有選秀的名單,內務府說請您定奪;另外貴妃娘娘生辰宴的流程……”
“放著吧。”
薑昭寧打斷,目光落在窗外那株開得正盛的桃花上。
五年了,她日日批閱奏章到三更,這身子就是被活活熬壞的。
如今廢後詔書既已送出,這些勞什子,也該與她無關了。
百無聊賴的靠在床頭,望著窗外日影一寸寸西移。
外頭突然傳來太監尖細的通報聲:“皇上口諭——”
大太監王德順躬身進來:“娘娘,皇上說貴妃娘娘今兒個生辰宴,請您務必出席。”
薑昭寧指尖微頓:“本宮身子不適……”
“皇上特意交代,”王德順壓低聲音,“孟小將軍今日也會赴宴,皇上讓您務必出席。”
薑昭寧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
王德順見她神色鬆動,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袖中小心取出一個平安符:“娘娘恕罪,奴才險些忘了。”
薑昭寧盯著那平安符看了兩眼,似有不解。
王德順很會察言觀色,立刻便解釋道:“這是奴才在廟裡求的,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權當補上昨兒個娘娘生辰的賀禮。願娘娘驅病擋災,福壽安康。”
薑昭寧接過平安符,輕聲道:“多謝公公美意。”
王德順退下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皇後娘娘正對著平安符出神,晨光為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
他在心裡暗歎:多好的一位主子啊,待人真誠,處事公允,怎麼偏偏就不得聖心呢?
王德順退下後,薑昭寧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輕輕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