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醫院。
心臟檢查掛的是心內科。
周六不是專家坐診,沒有多少人。桑得榆鬼使神差六點到了這裡,坐在消防通道將近十個小時。
下午四點,一天未儘水米的桑得榆,站起來大腦暈脹的那一刻,終於等來了自己想見的人。
聽到了徐秀山和陳訓偉的聲音。
“徐叔,石頭做事之前是一直有分寸,可這次,你得說說他了”
“他的壓力也大。”
“壓力也不是最近才大的,他這樣下去,怎麼辦?”
“行了,找合適的機會,我會說他。”
桑得榆站在消防通道,聽著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對話,一股異樣的情緒從心臟蔓延整個胸腔,讓她無法呼吸。
她現在緊張又期待。聽著腳步遠去的聲音。趕忙打開消防通道的門,用力跺了跺麻木的雙腳,一股噬心的癢脹瞬間直達大腿根。
她壓下心裡期待的興奮,慢慢地走到心內科,公事公辦的模樣敲門。推門進去主任醫師正在與病患問診,看到進來的女人,皺眉:“聽到叫號,再進來。”
桑得榆清了一下嗓子,強壓住顫抖說:“大夫,許總的醫保卡落在這了,安排我來取一下。”
醫生起身,將辦公桌上的病曆本、心電圖、問診表都翻看了一下,回她:“許總帶走了,是不是忘記放在彆的地方了?”
桑得榆的雙手開始顫抖,喉嚨發緊,呼吸也變得急促:“許歸棹,許總。”
醫生又把左手的專業書,電腦一側的通訊錄都翻了一下,又打開電腦係統查了一下,推了下眼鏡:“女士,許總的卡確實拿走了,你可以再與許總確認下,十幾秒前,剛剛在藥房留下了藥品出庫記錄。”
“您確定,是許歸棹的記錄?”桑得榆往前走了一步,正在接受診斷的患者也幫著醫生翻著桌子上的資料。
“確定。剛剛發生的記錄,許總應該找到了,你再去問一下吧。”
桑得榆的臉色煞白,醫生與和患者一臉疑惑地看著這個眼眶中蓄滿淚水的女人。
“你沒事吧?”
桑得榆慌忙鞠了一躬,淚水從眼眶砸在了地上,她退出門,靠在走廊的牆上,雙手緊握住醫院牆壁上的扶手,支撐著身體,不讓它倒下去。
那連根拔起的荊棘,在已經踏平的心田中瘋狂地生長。
還在走廊等待的病患,看著情緒崩潰的桑得榆,同情地對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醫院裡,最多的就是生離死彆的崩潰,不分年齡無關性彆。什麼金錢名聲,在健康麵前,都渺小得可有可無。
走廊中人影來來往往,五個叫號器間歇工作,這個淚流滿麵的女人,終於循著地上的指引箭頭尋到了取藥處。
陳訓偉感覺這個女人一直在周圍出現,從周四他和徐秀山在醫院等人時,她就出現過,一直陰魂不散地到停車場。現在她又出現了。
他能發現,徐秀山肯定也能發現,兩人對視一眼,麵色如舊,什麼也沒有說。
陳訓偉壓低聲音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吸煙處,問:“那個女人。”
徐秀山沒有說話,也沒有往她那看,隻是製止了陳訓偉的眼神:“生麵孔。”
陳訓偉摁死煙頭:“我去試探一下。”
徐秀山拍了拍陳訓偉的肩膀,靠近他的耳旁:“不一定是許牧那邊的人。”
“萬一”
“訓偉。”徐秀山拿出一顆煙遞給陳訓偉,他年紀大,處事沉穩,一直教他們做事,分析問題很全麵,背調也有自己的體係,“許牧那一支,已經全部送進去了。”
陳訓偉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萬一他們賊心不死,還有後手呢?”
徐秀山眼神有些動搖,但還是按住他:“動用了政審的關係,背調得很全麵,應該沒問題。”
他思考了一下,捏了一下陳訓偉的肩膀,耐心地說:“這次行程是臨時安排的,而且這醫院心內科並不出名。”
陳訓偉,沒有回應,依舊在抽著煙。幾分鐘後,他有些疲憊地說:“徐叔,我真的不敢放過一點點懷疑,特彆是事關石頭的身體,我保證隻是試探一下,不管是不是,等商量後再進行下一步。”
徐秀山看著陳訓偉的眼睛,有些動容。
眼前一貫吊兒郎當的年輕人,此時疲憊中透出的關心卻很認真。陳訓偉的疲憊讓他心疼。
很多年前,那會董華濤還在,他也更年輕些,麵對兩個乾勁十足的男生,董華濤麵色嚴肅,一字一句地分析了當時的情形,最後問:“你們要想清楚,這場仗能打贏嗎?”
他們咬緊了後槽牙,堅定地說“能”,擲地有聲。
徐秀山捏了一下眉間,看著陳訓偉,囑咐:“小心點,彆輕易透露出消息。”
陳訓偉摁滅手裡的香煙,當初董華濤做好的計劃,他和石頭都可以執行,是石頭說服了他,把他放在了暗處,因此他現在總下意識將石頭心臟現狀的責任歸咎在自己,對於許歸棹的身體格外上心。
他懷疑那女人可能是許牧那群人的漏網之魚。
前陣子纏綿的秋雨,空氣裡都彌漫著水汽,秋風吹動,胳膊上的汗毛都感受到了涼意。
陳訓偉穿過排隊繳費的隊伍,靠近取藥窗口。走到取藥隊伍的最後麵,他若無其事地四周查看,看見那個女人站在取藥窗口一側的走廊,呆呆地立著,眼神空洞。
醫技樓一樓到繳費取藥區,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厚重的隔離門擋住了胸透室窗口的光線。隻有兩個消防應急燈發出綠悠悠的指示燈光。她就站在那燈光前麵,整個身影融進灰色的走廊,慘白的臉正對著這邊,顯得落寞又渺小。
陳訓偉看著她,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沒有生意人慣有的精明,像是受了什麼打擊,沒有一絲生氣。
一個要抱著彆樣心思的女人,在沒有被目標人物注意到的時候,輕易暴露出走神的樣子,可不像是許牧訓練出來的人,或許這是時刻準備著要開始表演的殺手鐧。如果許牧手下都是這樣的人,當初那些事也不會被一件件地揭穿。
陳訓偉正在心裡默默地分析著,不知道怎的,就突然驚動了那個女人。
她的眼神穿過一個個排隊的病患,精確地逮住了陳訓偉打量她的那個眼神,她的眼睛瞬間聚神,與他四目相對。
那張沒有絲毫生氣的臉上,呈現出一個扭曲的表情,陳訓偉嚇了一跳,他下意識的要低頭裝作查看藥房單子的樣子,卻發現單子和醫保卡都被許歸棹拿走了。
就在這時,女人已經靠近,白皙修長的雙手握住他的手臂,陳訓偉看到她眼中清晰可見的欣喜和痛楚。轉頭看四周的人,周圍病患看慣了崩潰欣喜的人生百態,此刻全都無動於衷,陳訓偉把她拉出排隊隊伍,壓低聲音問:“你想乾什麼?”
女人的眼眶中盛滿了淚水,整個身體靠著他的手臂支撐著,她艱難地張了張口,帶著一分哀求兩份希冀,陳訓偉很容易地看出來她說的兩個字是“許歸棹”。
陳訓偉心中驚濤駭浪,一手用力托住她下滑的身體。
“你是什麼人?”
女人身體瞬間跌坐在地上,淚水已經完全充滿眼眶,卻還沒有決堤。陳訓偉隨著她的跌坐,蹲下身子,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套出點有用的信息。
就在兩人相視僵持不下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有人說:“訓偉,起身。”
陳訓偉鬆了一口氣,手臂還是被緊緊地鉗製著,起不開身,隻能無奈地回頭,許歸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他們身後,不遠處徐秀山表情晦澀地停下了腳步。
陳訓偉往後靠了下,壓低聲音說:“石頭,這女人很可疑。”
沒有得到回答。
醫院外麵的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藥房的刷卡機聲此起彼伏,周圍的等著拿藥的病患來來往往。許歸棹圓圓的杏眼盯著握著陳訓偉手臂的女人,沒有說話,沒有動作,眼光裡的波光粼粼都怕把她的影子搖碎了。
陳訓偉轉頭等許歸棹的回應,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糾纏糅雜在一起的各種情緒,驚喜、悲傷、如釋重負、後悔、害怕,最後組合成了思念,和小心翼翼。
“放開吧。”許歸棹蹲下身來,一根一根地扒開桑得榆緊握的十指。陳訓偉立馬起身,揉了下胳膊上發白的指印。
許歸棹小心地握著她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桑得榆眼中的淚水一瞬間決堤,滴落在剛才過於用力的雙手上。心底的荊棘因為淚水的滋潤,扭曲的生長,像成千上萬的鐵蒺藜,在柔軟的心臟上反複地滾動,密密麻麻的血,鑽心刺骨地疼。
握住肩膀的雙手把她扶到座椅上,她虛脫的身體有了依靠。
她被淚水灼傷的雙手握住要抽回的手臂,慢慢地抬起頭。
許歸棹對上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愣怔。她臉頰上的淚痕還在,眼睛裡已經是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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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得榆雙腿像是柔軟的麵條,用儘了所有的力氣猛地站起來,現在的她像是正遊走在時間的溪流中,回到了那個記憶裡模糊又擦不乾淨的滿滿荒草的人去院空。
從那開始,那院荒草挪進了她的心裡,荒涼中長出了刺痛的荊棘,痛得窒息,卻不敢去拔出這最後的關聯。
沉默良久,許歸棹的脫口而出:“你”
陳訓偉隻覺得兩人之間的氛圍太古怪,當他看到女人眼眶裡的淚水突然全部洶湧出來的時候,這種古怪達到了頂峰。他猜測,他們倆到底有什麼糾葛。
也許是腦補得過於認真,劇情太過狗血,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女人,突然嘴角一撇,冷笑一聲。下一秒,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女人高高揚起的手掌,許歸棹偏轉到一側的頭。
女人收回手掌,隨便地用手背擦了下臉頰上的淚痕。
“六年了”
女人的聲音被喉嚨阻礙住,她頓了頓,清了清嗓子,用力握緊雙手,臉上卻擠出一絲冷笑,把話說完。
“你不是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