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亞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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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他筆下卻寫道:“……國朝之弊,非患小人喻利,而患君子之名行小人之實!廟堂之上,冠冕堂皇,口稱仁義,然所行所為,與商賈爭利何異?兼並土地,壟斷商路,以權漁利,此等‘君子’,實乃國之巨蠹!其害更甚於市井逐利之徒,蓋因其竊據高位,口銜天憲,以仁義之名,行饕餮之實!”

字跡工整,力蘊其中,卻絕不張揚。論點依舊犀利,直指權貴偽善,但行文卻收斂了鋒芒,引用的典故皆出自正史,論證層層遞進,邏輯嚴密,像一把鈍刀子割肉,初看不顯,細思極恐。全篇下來,竟讓人抓不住一絲“狂悖”的把柄,隻覺得這考生讀史精深,見解老辣,字裡行間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曆史厚重感。

第二場詩賦,題目《詠史》。

林逸筆尖懸在草稿紙上空,略作沉吟。腦海中千古名篇浩如煙海,上一次祭出《出塞》,鋒芒太露,差點崩掉牙。這一次……他嘴角微揚,落筆寫下: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杜牧的《赤壁》。借赤壁舊事,詠史抒懷,暗含曆史偶然與必然的辯證,更有一絲淡淡的諷喻——若無東風之便,周郎安能成名?英雄亦需時勢。筆力沉穩含蓄,意境蒼茫悠遠。沒有《出塞》的磅礴氣勢,卻多了幾分曆史的滄桑與深邃。寫完,林逸輕輕吹乾墨跡,滿意地點點頭。此詩一出,考官縱覺驚豔,也隻會讚其詠史得法,意蘊深沉,斷不會像上次那般斥為“不通”。

策論卷發下,題目展開:

吏治!

兩個墨色沉凝的大字,如同兩座山嶽壓下。

林逸的心臟猛地一跳!吏治!這題目,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經曆過鄭元吉的革名、青蚨蚨會的綁架、周糧道的暴斃,他對這大胤王朝的“吏治”,早已洞若觀火,滿肚子“治國良方”憋得快要炸開!

他深吸一口氣,貢院陰冷潮濕的空氣混著劣質墨汁的氣味湧入肺腑。饑餓感襲來,胃袋空空如也。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抓起那支硬筆,狠狠戳進幾乎乾涸的硯台底部,用力攪動、刮擦!濃稠的墨汁飽蘸筆尖,沉甸甸懸著。

落筆!這一次,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卻不再是肆無忌憚的宣泄,而是如同老吏斷獄,條分縷析,句句切中要害,字字引經據典!

“吏治之壞,其源在選官之弊、考課之弛、監察之失也!”

開宗明義,直指核心三大弊端。

“選官之弊,在‘唯親唯財唯勢’,科舉雖設,然權貴門生故吏盤踞,賄買關節,暗通款曲,寒門才俊,雖有管樂之才,亦難登青雲之路!前朝之亡,殷鑒不遠!” 筆鋒犀利,卻又巧妙地將矛頭引向“前朝”,借古諷今,讓人無從指摘他影射當朝。

“考課之弛,在‘唯上唯虛唯穩’!官員升遷黜陟,不察實績民生,但觀媚上功夫,唯穩是圖,唯虛是務!致使‘劣幣驅逐良幣’,實乾者沉淪,巧宦者騰達!” 他舉了幾個史書上著名的“巧宦誤國”例子,論證有力。

“監察之失,在權柄分散,各自為政!禦史風聞奏事,捕風捉影;按察司明察暗訪,易受掣肘!更有甚者,官官相護,監察之網,千瘡百孔!” 這一條,隱隱點出青蚨蚨會這類地下勢力可能滲透的根源。

“何以解之?” 林逸筆鋒一轉,提出對策:

“其一,嚴科舉之關!糊名謄錄,務求至公!增派巡考,明察暗訪!凡舞弊者,主犯斬立決,從犯流三千裡,永不敘用!考官失察,連坐嚴懲!” 殺氣騰騰,卻又在法理之中。

“其二,改考課之法!‘上計’之製,需以實績為重!田畝增墾、賦稅增長、訟獄清減、民無流離……此乃硬道理!空談誤國,實乾興邦!” 提出量化考核指標。

“其三,強監察之權!整合按察、禦史之權,設‘風憲司’,直隸中樞,垂直管理!許其密折專奏之權,可越級直達天聽!” 這幾乎是明朝錦衣衛與密折製度的雛形,但被他用更“正統”的“風憲司”名頭包裝。

“其四,重典治貪!貪贓枉法者,無論官職大小,查實即行重典!十兩以上,奪官流放;百兩以上,斬立決!抄沒家產,以充國用!” 最後一條,字字如刀,力透紙背,帶著金戈鐵馬般的凜冽殺氣!

寫罷,擱筆。林逸看著草稿紙上那密密麻麻、邏輯嚴密、引經據典卻又暗藏機鋒的文字,長長籲出一口濁氣。胸中那股鬱結已久的濁氣,仿佛隨著這力透紙背的“重典”二字,傾瀉而出,暢快淋漓!這一次,他沒有喊打喊殺,沒有提什麼“攤丁入畝”(那是留著殿試的殺招),更沒有出現“專利”這種驚世駭俗的字眼。他像一個最老成持重的史官,用最正統的史家筆法,引最無可辯駁的史實,寫下了這封字字見血、卻偏偏讓人挑不出毛病的“吏治奏疏”!

墨跡淋漓未乾,映著他眼中沉靜卻銳利的光芒。他知道,這一次,穩了。低調?不過是披在鋒芒外的儒雅外衣。真正的爆發,當如老龜沉潭,不動則已,動則雷霆萬鈞!

放榜那日,貢院外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報錄人騎著快馬,高舉紅榜,聲嘶力竭地喊著一個個高中者的名字。

“青州府,清河縣,林逸——亞魁!”(鄉試第二名)

聲音傳開,人群中爆發出驚呼!亞魁!一個曾被革除功名、聲名狼藉的寒門學子,竟一舉奪得亞魁!這比沈文昭再次蟬聯解元更令人震驚!

平安裡小院的門檻,再次差點被踏破。道賀的,攀附的,看熱鬨的,絡繹不絕。林逸依舊是一身半舊的細棉布長衫,站在院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於寒門學子苦儘甘來的激動與謙遜,對著四方拱手,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哽咽:“僥幸,僥幸而已!全賴聖上洪福,考官明察,列祖列宗庇佑!”他將一個“老實本分、受寵若驚”的書生形象,演得滴水不漏。

錢胖子擠在人群最前麵,激動得滿臉放光,仿佛這亞魁是他自己中的。老耿蹲在院角,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胡老頭也擠了進來,手裡拎著一盒“龍馬精神逍遙丸”,非說是祖傳秘方助了林先生文思……

喧鬨中,林逸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人群外圍。學堂裡那個沉默的阿七,靜靜地站在巷口的老槐樹陰影下,遠遠地望著他。沒有笑容,沒有表情,隻有那雙異常沉靜的眼睛,在陰影裡亮得有些滲人。他的視線,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林逸的袖口。

林逸心中警鈴微作,麵上卻不動聲色,依舊含笑應酬。他袖袋深處,那枚磨得極其鋒利的碎瓷片,隔著布料傳來冰涼的觸感。青蚨蚨會,你們看到了嗎?這盤棋,我林逸,正式落子了。

會試在帝都汴京舉行。這一次,林逸不再孤單。他依舊低調,青衣素服,混跡於天下舉子之中。但“青州亞魁”的名頭,加上那份被謄錄流傳出來、語驚四座的《吏治策》,早已讓他在部分有識之士的考官和學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會試三場,林逸穩紮穩打。經義引經據典,圓融通達;詩賦意境悠遠,法度嚴謹;策論更是將那份吏治之論進一步完善深化,提出“簡拔寒微”、“厚養廉吏”等更具體的措施,文風更加穩健老辣,字字珠璣,顯示出遠超年齡的成熟與洞見。

放榜日,汴京貢院外人潮如海。

“青州府,清河縣,林逸——會魁!”(會試第一名)

聲震九霄!

連中兩元!亞魁之後,再奪會元!一個寒門學子,在短短數月內,如同彗星般崛起於大胤文壇!消息如同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個汴京城!

金鑾殿,蟠龍柱盤繞,琉璃瓦在春日下流淌著刺目的金光。殿內檀香氤氳,文武百官按品階肅立兩旁,蟒袍玉帶,佩劍懸魚,煌煌赫赫,氣象森嚴。年幼的永初皇帝端坐於高高的龍椅之上,小小身軀裹在寬大的明黃龍袍裡,稚嫩的臉上帶著一絲強裝的鎮定,眼神卻有些茫然地掃視著下方黑壓壓的人群。珠簾之後,一道模糊而威儀的身影端坐——垂簾聽政的梁太後。

殿試,就在這帝國權力的最核心之地舉行。今科前十名貢士,身著嶄新的青色貢士袍,垂手立於丹墀之下,屏息凝神。林逸位列其中,位置居中,並不靠前。他微微垂著眼瞼,感受著腳下金磚的冰涼透過薄薄的靴底傳來,那冰涼似乎能驅散大殿內因人多而蒸騰的溫熱和心底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幾個月前,他還在青州府的地牢裡與耗子“稱兄道弟”,為半塊餿饅頭絞儘腦汁。如今,卻站到了這象征天下文脈極致的金殿之上,離那龍椅不過數十步之遙。命運之詭譎,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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