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尊貴的滄溟神君大人,您介意……換個安靜點、沒人打擾的地方說話嗎?”
雲晚的聲音不大,帶著撕裂嫁衣後的沙啞和一絲氣息不穩,卻清晰地穿透了書房內凝固的空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漣漪。素白的中衣在幽暗的光線和殘留的暗紅血光映照下,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脖頸上被鎖仙鏈勒出的淡淡紅痕顯得格外刺眼。可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劫後餘生、洞悉真相後的奇異平靜,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狡黠的輕鬆。
她微微歪著頭,目光坦蕩地迎上滄溟神君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被巨大的茫然和某種更深沉東西填滿的眼眸。地上是撕裂的緋紅嫁衣殘骸,散落的珠玉,崩碎的血色鎖鏈光點。空氣中彌漫著鐵腥味、焦糊味、新墨的鬆煙氣息,以及一絲極淡卻無法忽略的、源自他袖口的新鮮血腥味。
滄溟神君僵立在原地。他那張俊美無儷的臉上,方才因暴怒和恐慌而扭曲的線條尚未完全平複,此刻又疊加了一層純粹的、巨大的困惑。他死死地盯著雲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人。不再是“祭品”,不再是“觀察目標”,而是一個……親手撕碎枷鎖、用最決絕的方式斬斷荒謬聯係、甚至在他失控暴怒時精準地扔出救命靈果、此刻又用如此平靜甚至帶著點輕鬆的語氣提出“換個地方”的……存在?
他的大腦仿佛還在處理這接二連三的巨大衝擊。嫁衣撕裂的脆響,鎖仙鏈爆發的惡毒紅光,徒手扯碎鎖鏈時掌心傳來的灼痛和靈力侵蝕感,袖口不斷滴落的溫熱液體……還有她此刻的眼神和話語。
安靜點?沒人打擾?
這兩個詞,如同投入他混亂心湖的定海神針,瞬間觸動了他靈魂深處最核心、最迫切的渴望。他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沒有窺視,沒有威脅,沒有那滿牆如同詛咒般眼睛的地方。一個可以讓他混亂的思緒、失控的力量、以及那被徹底撕開的、鮮血淋漓的秘密……得以喘息的地方。
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點模糊的氣音。額角的冷汗彙聚成珠,沿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那隻垂在身側、隱藏在玄色寬大袖袍下的右手,指尖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牽扯到掌心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凝聚。
他避開了雲晚那過於坦蕩、過於明亮的視線,目光如同受驚的蝶翼,飛快地掃過地上那堆刺目的紅色殘骸,掃過自己袖口邊緣暈開的暗紅血漬,最終,定格在書房入口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被撕裂的空間陰影上。
幾息之後,就在雲晚以為這位社恐神君會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或乾脆原地消失時——
他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僵硬,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安靜”和“無人打擾”的強烈認同。
然後,他沒有再看雲晚,也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僵硬和遲滯,轉過身,朝著書房入口那片被撕裂的陰影走去。玄色的袍服下擺拂過冰冷的地麵,沾著點心屑的袍角和滴落血漬的袖口,在昏暗的光線下形成一種荒誕又沉重的畫麵。
他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在入口處停頓了一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雲晚,微微側首,仿佛在無聲地示意。
雲晚的心臟在胸腔裡重重一跳!成了!
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抬腳跟了上去。腳步還有些虛浮,撕裂嫁衣和鎖仙鏈的禁錮讓她消耗巨大,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好奇心支撐著她。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既不敢靠得太近驚擾到他,也不敢離得太遠被落下。
滄溟神君沒有回頭確認她是否跟上,隻是在她腳步聲響起後,才再次邁開步伐。他走的不是返回寢殿主室的路,而是沿著書房入口陰影的側麵,拐入了一條更加幽暗、更加狹窄、仿佛天然形成於巨大石壁裂縫中的通道。
通道內光線極其昏暗,隻有石壁深處某些不知名的礦物散發出極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藍色冷光,勉強勾勒出腳下粗糙不平的石階輪廓。空氣潮濕冰冷,帶著濃重的水汽和一種深沉的、亙古不變的岩石氣息,將書房裡殘留的鐵腥味和焦糊味徹底隔絕。
滄溟神君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穩,高大的身影在前方幾乎完全融入了前方的黑暗,隻有那玄色的袍角在幽藍的微光下偶爾閃現。通道內異常安靜,隻剩下兩人輕微的腳步聲和雲晚自己無法完全平複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
雲晚緊跟其後,精神高度緊繃,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她能感覺到通道在向下傾斜,坡度平緩但持續。越往下走,空氣越潮濕,溫度越低,那股冰冷的寒意如同細針般刺入肌膚。同時,一種奇異的、帶著某種韻律的“嘩啦”水聲,也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地從通道深處傳來。
水聲?這白骨殿深處,竟然還有水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豁然開朗!
通道的儘頭,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間!
首先感受到的,是撲麵而來的、幾乎能將靈魂凍結的凜冽寒氣!那寒氣並非來自玄冰,而是源自空間中央那片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寒潭!
寒潭的水呈現出一種極致的、仿佛凝固的墨藍色,水麵平靜無波,如同一整塊巨大的、價值連城的墨玉。潭水表麵氤氳著一層薄薄的、凝而不散的白色寒氣,絲絲縷縷向上飄升,將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冰霧之中。潭水的邊緣,是光滑如鏡、被萬年寒氣打磨得呈現出深青色光澤的天然岩石。
而照亮這方巨大地下空間的,並非夜明珠,而是環繞著整個寒潭的、如同水晶森林般矗立的巨大冰棱柱!這些冰棱柱從潭底一直延伸到高不可及的穹頂,通體晶瑩剔透,內部仿佛凍結著流動的星河,散發出柔和、純淨、卻冰冷刺骨的幽藍色光芒,將整個寒潭空間映照得如同夢幻般的水晶宮,美麗而致命。
整個空間空曠、死寂、冰冷徹骨。除了那永恒流淌的“嘩啦”水聲(似乎來自潭底深處的暗流),再無其他聲響。空氣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隻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冰棱柱散發的幽藍冷光。
這裡,是絕對的、與世隔絕的孤寂之地。是社恐最理想的避難所。
滄溟神君在寒潭邊緣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隻是微微側身,讓開了些許空間。他那高大的身影在幽藍的冰光下,輪廓顯得有些模糊,玄色的袍服幾乎與潭水的墨藍融為一體。滴血的袖口和沾著點心屑的袍角,在這片極致潔淨、極致冰冷的環境中,顯得愈發突兀和……狼狽。
他沉默地站在那裡,背脊依舊挺直,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緊繃。寒潭表麵氤氳的白色寒氣繚繞在他腳邊,仿佛隨時會將他凍結。他在等待,等待雲晚先開口,或者……等待自己混亂的思緒找到突破口。
雲晚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環視著這片如同夢境般美麗又死寂的寒潭空間。冰冷的寒氣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這裡的“安靜”和“無人打擾”達到了極致,卻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孤獨感。她看著滄溟神君那沉默僵硬的背影,看著他袖口無聲滴落的血珠在冰麵上暈開細小的暗紅花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純淨寒意的空氣,肺部傳來一陣刺痛,卻也讓她混亂的頭腦更加清醒。她知道,這場艱難的對話,必須由她來開啟。
“這裡……”雲晚的聲音在空曠冰冷的寒潭空間裡顯得有些突兀,她刻意放輕了語調,帶著一絲試探,“很安靜。也很……冷。”
滄溟神君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隻是負在身後的雙手,指關節因為無意識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雲晚的目光落在他那隻滴血的右手袖口上。“你的手……需要處理一下嗎?”她頓了頓,補充道,“鎖仙鏈的侵蝕,不及時清除,可能會有麻煩。”她的語氣平靜,帶著一種陳述事實的客觀,沒有憐憫,也沒有懼怕,仿佛隻是在談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滄溟神君依舊沉默。幾息之後,就在雲晚以為他不會回應時,一個極其低沉、帶著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緊繃的聲音,如同冰層下的暗流,艱難地擠了出來:
“……無妨。”
聲音很輕,幾乎被寒潭的水聲淹沒。但這是自書房對峙以來,他主動說出的第一句話。雖然隻有兩個字,卻讓雲晚心中微定。至少,他願意開口了。
寒潭空間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水聲潺潺,寒氣氤氳。
雲晚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須切入核心。她緩緩上前一步,距離他更近了些,能清晰地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比寒潭更冷的低氣壓和混亂的靈力波動。
“那張紙,”雲晚的聲音清晰起來,目光直視著他僵硬的背影,“《恐眾症診療紀要》。”她刻意省略了“社恐康複訓練方案”那幾個字,仿佛那隻是無關緊要的附屬品。“我看到了。萬年前混沌古魔劫,眾生願力反噬……是真的?”
這個問題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向了他竭力掩蓋的傷疤!
滄溟神君的身體猛地一僵!負在身後的雙手瞬間緊握成拳!那隻受傷的右手袖口,滴落的血珠驟然變得急促!他周身紊亂的靈力波動瞬間加劇,寒潭表麵氤氳的白氣被無形的力量攪動,劇烈地翻滾起來!潭邊幾根細小的冰棱柱甚至發出了細微的“哢哢”聲,表麵浮現出細密的裂紋!
整個空間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毀滅的氣息再次隱隱浮現!
雲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強迫自己站定,沒有後退。她緊緊盯著他僵硬的背影,等待著那可能再次降臨的暴怒或崩潰。
然而,預想中的風暴並未爆發。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
滄溟神君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械般,轉過了身。
他的臉色在幽藍冰光的映照下,蒼白得近乎透明。額角的冷汗已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不再燃燒冰焰,也沒有了暴怒,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巨大痛苦、被強行壓抑的瘋狂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的複雜情緒。他的目光沒有直接看向雲晚,而是落在了她腳邊不遠處,那不斷暈開的、屬於他的暗紅血漬上。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顫抖著,仿佛在積蓄著開口的勇氣。許久,一個極其艱澀、帶著劇烈顫音、如同砂紙摩擦著冰麵的嘶啞聲音,斷斷續續地擠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硬生生剜出:
“……是……真的。”
“洪流……衝垮……一切……”
“吵……太吵了……所有人……都在……喊……”
“目光……像……刀子……”
“剝開……皮……抽掉……筋……才能……讓他們……閉嘴……”
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自我厭棄。他猛地抬起那隻未受傷的左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仿佛那萬年前的喧囂和無數道目光,此刻依然在瘋狂地切割著他的神魂!高大的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佝僂起來,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即將折斷的枯枝。那隻受傷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袖口的血漬在冰藍色的光線下,刺眼得如同無聲的控訴。
寒潭的水聲依舊“嘩啦”流淌,冰棱柱散發著幽冷的藍光。這片絕對安靜的空間,此刻卻成了他內心萬年前那場毀滅性喧囂和痛苦掙紮的唯一見證者。社恐的真相,以如此殘酷而直接的方式,展露在雲晚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