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的夏,像一張浸透了屍水的裹屍布,死死地糊在青榆市的臉上,悶得人透不過氣。白日裡,蟬鳴是燒紅的鐵針,一根根往人太陽穴裡鑽;入了夜,那蒸騰的熱氣非但不散,反而裹挾著夜市地溝油的油膩腥臊,沉甸甸地、黏糊糊地,塞滿了每一條肺管。周維拖著步子走出國營廠家屬樓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時,頭頂的路燈正發出垂死的嗡鳴。昏黃的光暈裡,幾隻碩大的飛蛾瘋狂地撞擊著滾燙的燈泡,翅膀拍打出淩亂破碎的陰影,如同瀕死的鬼魂在起舞。
胃裡翻騰著兩瓶廉價冰啤帶來的灼燒感,卻壓不住心口那塊更沉的寒冰。分手三個月了,林薇去了深圳,走時那句“青榆太悶,像個生鏽的鐵棺材”還在耳邊嗡響。周維捏著手裡那隻掉了漆的搪瓷杯,杯底殘餘的渾濁酒液在昏燈下泛著令人作嘔的油光。酒精麻痹了神經,視線模糊,腳步踉蹌,不知不覺,竟拐進了那條他再熟悉不過的窄巷——槐蔭巷。
這裡曾是偷藏甜蜜的角落。此刻,巷子兩旁剝落的紅磚牆,在夜色裡卻像潰爛的傷口。牆頭瘋長的野藤蔓,不再是綠意,而是覆蓋老樓的、一層蠕動著的、散發著腐敗氣息的墨綠苔衣,死死纏繞,如同巨蟒的絞殺。巷子儘頭,突兀地杵著一個東西——一個紅色的公用電話亭。方方正正,棱角尖銳,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的、沾滿汙血的舊磚頭。那是九十年代初時髦的磁卡電話亭,如今早已廢棄。厚厚的灰塵蒙在玻璃罩上,模糊了內外,遠遠望去,活像一隻獨眼巨獸,在濃稠的黑暗裡,無聲地、貪婪地窺視著每一個踏入巷口的活物。
“嗡——哢!”頭頂的路燈神經質地抽搐了兩下,光芒驟暗,發出瀕死電器短路的刺啦聲。周維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錢包裡,那張印著林薇家電話號碼的舊磁卡還在,邊角磨損得發毛,像一張縮小的、乾癟的人皮。林薇的笑語——“你撥號慢得像蝸牛爬”——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個荒誕又執拗的念頭,如同跗骨之蛆般滋生出來:試試這卡,哪怕聽聽那宣告死亡的忙音也好!這念頭一旦破土,瞬間便化作無數帶刺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拖拽著他沉重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著那幽紅的、沉默的“獨眼”挪去。
推開電話亭那扇玻璃門時,發出的不是“吱呀”,而是類似朽骨被強行掰斷的、令人牙酸的“嘎嘣”聲。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是黴菌在密閉空間裡腐爛發酵的酸臭,是鐵器在潮濕中緩慢鏽蝕的腥甜,還有塑料老化後散發的、令人作嘔的化學甜膩。周維喉頭一緊,屏住了呼吸。亭內蛛網如破敗的紗帳,厚重的灰塵在僅有的昏光裡沉沉浮浮,如同無數微小的、看不見的蟲豸在飛舞。那話筒孤零零地掛在牆上,黑色的橡膠線油膩膩地反著光,仿佛剛從某種粘稠的、不可名狀的生物體腔裡抽出來,還帶著內裡的黏液。
他掏出那張舊磁卡,指尖觸到塑料卡麵時,一股冰寒刺骨的涼意瞬間竄上手臂,直抵心臟。心跳,不受控製地擂鼓般狂跳起來。顫抖著將卡片插入卡槽,“滴”的一聲輕響,慘淡如血的紅光指示燈,竟幽幽地亮了起來!周維深吸一口那汙濁的空氣,仿佛吸入了一口冰冷的鐵鏽,手指僵硬地按下了那串早已刻入骨髓的號碼。
聽筒入手,冰涼刺骨,更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膩感,如同握住了一塊剛從凍土裡挖出的、裹著屍油的骨頭。他將那冰冷的硬物貼上耳朵,等待著宣告終結的忙音。然而,聽筒裡,先是一片死寂。絕對的、墳墓般的死寂。仿佛整個宇宙的聲音都被瞬間抽空。緊接著“滋——啦——!!!”一聲絕非人間應有的、極度扭曲尖銳的電子嘯叫,毫無預兆地炸裂開來!那不是電流的噪音,更像是無數張被剝了皮的喉嚨在極遠處同時發出瀕死的哀嚎,被無形的巨力拉扯、扭曲、壓縮成高頻的聲波尖針!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惡毒,狠狠紮進周維的耳蝸深處!瞬間,尖銳的耳鳴撕裂了他的聽覺,頭皮像被無數冰針同時刺入,後頸的汗毛“唰”地根根倒豎,一股冰冷的麻痹感順著脊椎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想扔掉這邪物,手指卻像被強力膠水牢牢粘死在按鍵上,紋絲不動!更恐怖的是,在那非人的嘯叫深處,竟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夾雜著幾個破碎的詞語,如同信號極差的電台,在絕望的深淵裡掙紮:“……逃……逃不……掉……” “……門……封……死……了……” “……日……期……錯……了……”聲音模糊不清,無法分辨男女,卻浸透了骨髓深處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帶著瀕死前的劇烈顫抖,仿佛說話者正被無形的巨爪扼住咽喉,在絕望中一點點擠出肺裡最後的氣息。周維甚至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那股絕望,一種冰冷的、帶著腐爛氣息的恐懼,直接從聽筒滲入他的顱骨,鑽入他的腦髓!
“啪嚓——!” 巷口的路燈猛地爆出一團刺眼的電火花,徹底熄滅!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墨汁,瞬間吞噬了整條巷子,將這座小小的紅色囚籠死死裹住!與此同時,廢棄工廠那堵沉默的高牆後麵,傳來一陣清晰而詭異的“沙沙……沙沙……”聲,如同無數隻枯槁的手,正用尖銳的指甲,一下,又一下,不緊不慢地刮擦著冰冷的鐵皮,那聲音直接刮在人的心尖上!
周維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電話亭裡爬滾出來,連滾帶爬地衝到巷口,才敢回頭。黑暗中,那座紅色的電話亭像一顆凝固的巨大血滴,又像一隻緩緩閉合的、充滿惡意的眼睛,靜靜地蟄伏著,仿佛剛才那地獄般的景象隻是他醉酒後的一場荒誕噩夢。
然而,那嘯叫聲和那些破碎的、浸透絕望的詞語,卻像淬了毒的釘子,深深楔入了他的腦髓。接下來的日子,他如同行屍走肉。失眠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在廠裡擰螺絲時,扳手會毫無征兆地從汗濕的手中滑脫,砸在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同事投來探尋的目光,他隻乾澀地擠出“天太熱,睡不好”幾個字。隻有他自己知道,那聽筒裡傳來的“逃不掉”、“門封死了”,如同惡靈的詛咒,在他空蕩蕩的顱腔裡一遍遍回響、疊加,永不停歇。
一種病態而扭曲的念頭在恐懼的沃土上瘋長:那些聲音,是在向他求救!是跨越了某種不可知的深淵,向他發出的最後警告!尤其是那句“日期錯了”,像一根冰冷的探針,不斷刺探著他脆弱的神經。
幾天後的深夜,黑雲壓城,空氣粘稠得如同膠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濕熱的棉絮,暴雨欲來的死寂令人窒息。周維又一次站在了槐蔭巷口。這一次,他沒有喝酒,大腦異常清醒,恐懼感也因此被放大了無數倍,如同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心臟。然而,雙腳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再次踏入了那片不祥的黑暗。那座紅色的電話亭,仿佛一個散發著邪惡引力的黑洞,拉扯著他沉淪。
推開門,那股陳腐的死亡氣息更加濃烈,幾乎凝成實質。他沒有撥號,直接抓起了那隻冰冷的、仿佛永遠帶著粘膩感的聽筒。這一次,預想中的嘯叫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異常清晰的、帶著哭腔的錄音。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法言喻的恐懼,仿佛聲音本身都在因極度的驚駭而融化:
“……有人嗎?求求你……聽到請回答……這裡是‘第三觀測站’……我們……我們被困住了!係統……係統發生未知故障……時間坐標……鎖定在1997年7月2日……不對!不對!儀器……儀器顯示是……是……”一陣極其劇烈、如同億萬隻金屬甲蟲在瘋狂啃噬腦髓的電子乾擾雜音驟然爆發!“……空間坐標……青榆市……槐蔭巷……坐標……坐標重疊了!……重複!坐標發生致命重疊!……出口……電話亭……是唯一的節點……唯一的門……但門……打不開……外麵……外麵有……有東西在等……在等……”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隨即又從頭開始循環播放,冰冷的電子音重複著那絕望的求救。周維渾身血液瞬間凍結!今天,就是1997年7月2日!而“第三觀測站”!這個塵封的名字如同閃電劈開記憶的迷霧,幾年前在廠裡老檔案室整理堆積如山的舊文件時,他曾在某個落滿灰塵的牛皮紙袋封麵上瞥見過這個名字!那似乎是幾十年前廠裡某個高度保密的通訊實驗項目,後來不知因何原因被緊急叫停,所有相關資料都被封存在了那個陰冷潮濕、如同墓穴般的地下室裡!
就在他因這恐怖的關聯而驚駭失神的瞬間“啪嗒……”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粘膩聲響,從電話亭的玻璃外壁傳來。周維猛地扭頭,昏暗中,隻見玻璃外壁上,赫然出現了一團模糊的、深色的、不斷蠕動著的汙跡!那東西像是一大團剛從腐臭沼澤裡撈出來的、糾纏在一起的濕冷長發,正順著光滑的玻璃表麵,緩慢地、無聲地向下滑行,留下一道黏膩、反光的、散發著土腥和鐵鏽惡臭的痕跡!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那汙跡的核心是什麼,那團東西就如同受驚的蛞蝓,“嗖”地一下縮進了黑暗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濃烈墓穴土腥和鏽蝕金屬氣息的寒氣,順著門縫的縫隙,蛇一般無聲無息地鑽了進來,瞬間凍結了他周身的空氣,讓他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終
“唯一的節點”、“出口”、“門”……女人那絕望的錄音如同魔咒,在周維被恐懼攪成一鍋粥的腦子裡瘋狂攪拌。當恐懼的潮水淹沒頭頂,一種扭曲的、近乎自毀的“使命感”反而從絕望的深淵裡探出頭來,也許……也許他真能做點什麼?也許這座詭異的電話亭,真的是連接著某個恐怖深淵的“門”?或許,他能成為那扇門的鑰匙?
他決定在午夜十二點,這個傳說中陰陽界限最模糊的時刻,再去一次。那晚,積聚已久的雷雨終於撕裂了天空。烏雲低垂,仿佛隨時會砸落下來。慘白的閃電如同垂死巨蛇的痙攣,一次次劃破墨黑的夜空,卻無法照亮槐蔭巷那濃得化不開的、仿佛有生命的黑暗。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和鐵鏽味,沉重地壓在胸口。
周維孤身站在電話亭外。冰冷的雨點開始砸落,敲打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密集而空洞的“劈啪”聲,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叩擊著棺材蓋。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亭內的異味濃烈到了,黴味、鐵鏽味、塑料的酸敗味,此刻還混雜進了一股新鮮而甜膩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這氣味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舌根。他抓起聽筒。入手不再是冰涼,而是一種令人不安的溫熱。聽筒裡隻有一片單調的“沙……沙……沙……”聲,如同億萬隻饑餓的蠶,正在啃噬著宇宙的基石,又像是某種巨大生物在黑暗中緩慢摩擦鱗片的聲響。
他對著話筒,喉嚨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嘶啞地喊出聲:“喂?!有人嗎?!怎麼救你們?!說話啊!”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仿佛整個宇宙都屏住了呼吸。幾秒鐘後,聽筒裡那單調的“沙沙”聲驟然扭曲、膨脹!瞬間演變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極度混亂的噪音風暴,尖銳到刺破耳膜的槍聲、沉悶的爆炸轟鳴、金屬被巨力撕裂扭曲的刺耳尖叫、無數男女老少混雜在一起的、瀕臨崩潰的絕望哭嚎與慘叫……仿佛一場地獄的末日狂歡就在這小小聽筒的另一端瘋狂上演!緊接著,一個男人嘶啞到極致的、帶著非人痛楚的吼聲,猛地炸裂開來,背景是足以撕裂靈魂的、巨大而淒厲的警報聲
“……信息……信息本身就是汙染源!……彆接收!……彆思考!……它在模仿!……它在通過認知……具象化!……摧毀節點!快!摧毀它!!”話音未落,一聲淒厲到無法形容、仿佛靈魂被活生生扯碎的慘嚎衝天而起!緊隨其後的,是令人頭皮炸裂、胃部痙攣的恐怖聲響,是粘稠的咀嚼聲!是貪婪的吮吸聲!是骨頭被輕易碾碎的嘎嘣脆響!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另一端,活生生地撕扯、吞噬著那個剛剛發出警告的男人!
與此同時,電話亭內部,開始了令人魂飛魄散的異變,油膩肮臟的玻璃內壁上,毫無征兆地滲出暗紅色的、粘稠如血漿的液體!它們像活物般蠕動、彙聚,順著玻璃蜿蜒流下,隨即又詭異地凝固、扭曲,形成無數瘋狂跳動、散發著濃鬱惡意氣息的、無法理解的符號和扭曲的線路圖!那些圖案仿佛擁有生命,在玻璃上不斷扭曲、重組,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冰冷的、非人的氣息!
手中的聽筒溫度急劇飆升,瞬間變得滾燙無比,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周維慘叫一聲,差點脫手!更恐怖的是,聽筒的黑色塑料外殼,竟開始“生長”!表麵浮現出人類皮膚的紋理和毛孔,甚至能看到細小的、微微搏動的青紫色血管!一股微弱卻清晰的、類似脈搏的跳動感,順著手掌直抵心臟!更可怕的是,聽筒緊貼耳朵的那一端,傳來了沉重、濕粘、帶著濃重腥氣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個巨大的、腐爛的肺葉在艱難地鼓動,有什麼東西正把它的口鼻緊貼在另一端,貪婪地嗅聞著他呼出的氣息!
投幣口和插卡槽裡,猛地湧出大量潮濕、滑膩、散發著強烈腐水惡臭的黑色發絲!它們如同有生命的黑色水蛇,冰冷、粘滑,帶著墳墓深處的陰寒,瞬間纏繞上周維的手腕,並開始瘋狂地收緊、勒陷!那冰冷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讓他全身的雞皮疙瘩瞬間炸起!“轟隆!!!”廢棄工廠的方向傳來一聲沉悶如地底巨獸咆哮的巨響,仿佛整片大地都在震顫!電話亭外,濃稠的黑暗中,毫無預兆地亮起了無數雙眼睛!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閃爍著非人的、冰冷的、純粹惡意的暗紅色光芒!它們死死地、一眨不眨地,聚焦在亭子裡這個唯一的、活生生的獵物身上!
雨點更大了,砸在屋頂上如同密集的鼓點,敲響著絕望的喪鐘。然而,這狂暴的雨聲,卻絲毫無法掩蓋玻璃上那些瘋狂蠕動的符號發出的“滋滋”腐蝕聲,更無法壓過聽筒裡那沉重、濕粘、越來越近、幾乎要噴吐到他耳膜上的貪婪呼吸!
周維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在這煉獄般的景象麵前,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轟然粉碎!求生的本能化作一股狂暴的力量,從瀕臨崩潰的軀體深處爆炸開來!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掙脫了手腕上那滑膩冰冷的發絲束縛!不顧一切地朝著電話亭那扇沉重的玻璃門狠狠撞去!“哐當!!!”門異常沉重,仿佛被無數隻無形的、冰冷的手從外麵死死頂住!巨大的反作用力幾乎讓他肩胛骨碎裂!他用儘吃奶的力氣,才在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中,將門撞開一條狹窄的縫隙!
他連滾帶爬地撲了出去,一頭栽進外麵傾盆而下的、冰冷的、如同鞭子般抽打的暴雨之中!身後,傳來玻璃被難以想象的巨力擠壓、扭曲、碎裂的刺耳尖嘯!緊接著,一聲非人的、充滿了無儘怨毒與饑餓的悠長嘶吼,撕裂了雨幕,在死寂的城市上空瘋狂回蕩,久久不散!
他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兔子,在泥濘中瘋狂逃竄。雨水模糊了視線,冰冷刺骨。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麼,狠狠摔倒在汙濁的泥水裡,膝蓋傳來鑽心的劇痛。但他感覺不到痛,隻有深入骨髓的恐懼在驅使他,爬起來,繼續跑!直到衝出槐蔭巷口,看到主路上那幾盞昏黃的路燈,他才敢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鐵鏽味,如同瀕死的風箱。
後來,周維大病了一場。高燒如同地獄的火焰,連續數日焚燒著他的意識。在譫妄的囈語中,他反複嘶喊著“電話亭”、“坐標重疊”、“彆接收”、“彆思考”。病愈後,他形銷骨立,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再也不敢靠近槐蔭巷方圓百米之內。
幾天後,鄰居們議論紛紛:槐蔭巷儘頭那個廢棄的紅色電話亭,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離奇地倒塌了。不是簡單的碎裂,而是像被某種來自內部的、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生生撐爆!現場殘留著大片焦黑扭曲的金屬,如同被高溫熔爐灼燒過,還散落著一些令人作嘔的、仿佛高溫融化後又迅速冷卻的、帶著焦糊肉味的膠狀物,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臭氧和濃得化不開的鐵鏽腥氣。官方給出的解釋是年久失修加上雷擊,但周維知道真相。那廢墟的形狀,像極了一隻被撐破的、巨大怪物的腹腔。
他試探著向廠裡幾個頭發花白的老職工打聽“第三觀測站”,得到的回應隻有茫然的眼神和憐憫的搖頭:“小周啊,病還沒好利索吧?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瞎傳了,早沒影兒的事兒了,哪有什麼詳情。”他想鼓起勇氣訴說那晚的經曆,話到嘴邊,看到的卻隻有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懷疑和疏遠,仿佛在看一個精神錯亂的瘋子。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咽了回去,化作喉頭一塊冰冷的鐵砣。
那張印著林薇號碼的舊磁卡,被他用顫抖的手,塞進了抽屜最深的角落,仿佛那不是一張卡片,而是一塊灼熱的烙鐵,一個招引災禍的詛咒符。然而,恐懼並未放過他。
一個雷雨再次隱隱滾動的深夜,周維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背心,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腔。窗外,慘白的電光不時撕裂夜幕。為了驅散那噬骨的寒意,他摸黑擰開了床頭那台老舊的收音機。一陣電流的雜音後,鄧麗君溫柔繾綣的歌聲流淌出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歌聲甜美,此刻聽在周維耳中,卻帶著一種詭異的、不真實的空洞感,非但無法驅散寒意,反而像冰冷的蛇纏繞上來。
突然!“滋啦!!!”一陣強烈的、足以撕裂耳膜的電子乾擾噪音,毫無預兆地炸響!瞬間淹沒了溫柔的歌聲,充斥了整個狹小的房間!幾秒鐘令人心臟停跳的、尖銳到極致的盲音之後,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如同信號即將徹底消失的女聲,艱難地從那片狂暴的噪音汪洋中掙紮出來,如同冰冷的羽毛,搔刮著他脆弱的耳膜:“……周……維……?……你……還……在……聽……嗎……?……它……們……找……到……新……的……線……了……”聲音模糊不清,帶著電流的撕裂感,卻有一種穿透骨髓的、令人絕望的熟悉感!像林薇,又像電話亭裡那個求救的女人,更像是……兩者聲音的恐怖融合!
話音落下的瞬間,收音機發出最後一聲短促的“滋啦”,如同垂死的哀鳴,隨即徹底陷入一片永恒的、單調的、如同無儘流沙般的“沙……沙……沙……”盲音。這聲音在死寂的深夜裡回蕩,不再僅僅是噪音,而是一種無聲的、冰冷的宣告,一個永恒的詛咒。
周維僵坐在無邊的黑暗裡,血液仿佛凝固成了冰碴。他緩緩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轉動僵硬的脖頸,望向窗外。青榆市沉睡在雨夜裡。而在那些被遺忘的街角,在昏黃路燈的光暈下,一座座廢棄的、蒙塵的紅色公用電話亭,如同一個個沉默的、不祥的墓碑,靜靜地矗立著。它們紅色的外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沉光澤。每一座亭子,都像一隻耐心潛伏的、獨眼的怪物,靜靜地守著這座小城無人知曉、也無人敢去探尋的恐怖秘密。
而那來自不可知深淵的、永恒的盲音,似乎從未停止。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潛伏在每一根縱橫交錯的通訊線路裡,潛伏在每一台接收信號的機器深處,如同冰冷的毒蛇,耐心地等待著下一個,拿起聽筒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