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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說不認識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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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時間不是沙漏,而是無形的腐蝕劑,悄無聲息地啃噬著記憶的輪廓,留下模糊、可疑的殘渣。當阿權推開那扇名為“時光膠囊”主題餐廳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廉價香薰、陳年油脂和刻意營造的“懷舊”氣息撲麵而來。暖黃色的燈光?不,更像是渾濁的、陳舊的油脂,黏糊糊地塗抹在每一寸空間。空氣裡彌漫著舊磁帶的沙沙聲,像垂死者的喘息,播放著他們畢業那年最流行的情歌。幾個男人,鬢角已爬滿霜雪般的灰白,臉上堆砌著鬆弛的皮肉,跟著哼唱,眼角的紋路裡嵌著的不是少年時代的影子,而是被歲月磨鈍的、近乎麻木的鈍感。那笑容,像貼在臉上的劣質麵具。

“阿權!這兒呢!”班長趙磊的聲音像鈍刀割過皮革。他微凸的小腹將一件印著班級lo的文化衫撐得緊繃,那lo——一個十年前文藝委員畫的笑臉太陽——被洗得發灰、變形,笑容扭曲,像一張無聲尖叫的臉。阿權擠過圍坐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毛血旺油膩辛辣的蒸汽和廉價啤酒的酸腐氣。觥籌交錯,喧囂刺耳,全是“你小子當年”“還記得那次嗎”的重複囈語,空洞得令人心悸。他笑著和老同桌拍肩,那肩膀的觸感陌生而僵硬。聽著他們用早已失去活力的聲音咀嚼著班主任地中海的舊聞,忽然,他胸腔深處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滑膩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縮。

喧囂的聲浪裡,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空白突兀地存在著。不是角落,而是整個喧鬨空間裡一個無法填補的深坑,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缺失感,像冰冷的毒蛇,順著他的脊椎蜿蜒而上,鱗片刮擦著骨頭。他下意識地環顧,目光掠過靠窗的那張圓桌——幾個陌生的麵孔擠在那裡,談笑風生,毫無異狀。

但在他的腦海裡,那桌子的右首,應該坐著一個人。一個輪廓清晰、存在感強烈的人。

“班長,”阿權端起酒杯,冰涼的玻璃杯壁瞬間吸走了他掌心的溫度,寒意直透骨髓。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像走在薄冰上,“林婉怎麼還沒到?她不是在群裡說肯定來嗎?我記得她家離這兒就兩條街。”

趙磊夾著毛肚的筷子懸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像被瞬間抽走了靈魂,凝固成一種混合著茫然和某種…令人極度不安的關切。他眨了眨眼,瞳孔裡沒有半分熟稔的光,隻有一片純粹的、冰冷的、無法穿透的迷霧:“林婉?”他聲音拖長,帶著一種古怪的、探究的調子,“誰啊?”

玻璃杯在阿權手中發出細微的咯吱聲,涼意已不再是滲透,而是像無數冰針刺入掌心:“就……林婉啊,”他聲音乾澀,每個字都像在刮擦生鏽的鐵皮,“咱們班的,坐窗邊第三排,數學課代表,老愛紮個高馬尾,發尾係著櫻桃紅的頭繩。” 他描述著,仿佛在勾勒一個即將消散的幽靈。

“數學課代表不是張昊嗎?”趙磊放下筷子,那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篤定。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簽到表,紙張翻動的嘩啦聲在突然變得有些安靜的空氣裡格外刺耳。“咱們班花名冊我可背得熟,從1號到45號,沒這個名字啊。” 他翻動著打印整齊的a4紙,每一頁都清晰無誤,每一個名字都像冰冷的墓碑,整齊排列。確實,沒有“林婉”。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阿權的心跳,在那一刻,不是漏跳一拍,而是徹底停滯了一瞬,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他以為班長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猛地轉頭看向斜對麵正和人聊得熱絡的李薇——那是高中時和林婉最要好的閨蜜,形影不離,像彼此的影子。“薇薇,”他提高了音量,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利,“彆裝了,林婉呢?你忘了?高三那年她還跟你一起逃課去看‘銀色飛船’樂隊的演唱會,回來被教導主任抓個正著!”

李薇臉上的笑容像被潑了強酸,瞬間腐蝕殆儘。她驚恐地看著阿權,那眼神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一個從深淵裂縫裡爬出來的、扭曲的異物。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身邊丈夫的手,指節發白:“阿權,你……你沒事吧?”她的聲音發顫,帶著一種被侵犯的恐懼,“我高中同桌是王麗啊,而且我們班誰逃課了?我怎麼不記得?‘銀色飛船’樂隊那年根本沒來咱們城市開演唱會啊。” 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阿權的認知上。

她丈夫也跟著點頭,臉上堆砌著程式化的擔憂,眼神深處卻是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同學,是不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不太好”三個字被他咬得很輕,卻像毒針一樣紮入阿權的神經。

周圍的喧鬨聲不知何時徹底沉了下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幾道目光投過來,不再是探究,而是帶著審視、戒備,甚至一絲隱秘的排斥。阿權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猛地竄起,不是漫過心臟,而是瞬間將他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欲聾的噪音,像垂死野獸的哀嚎:“不可能!”他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破音,“你們都記得的!林婉她……”

他像溺水者撲向最後一根稻草,轉向當年的同桌王浩:“王浩!你記得吧?她坐我斜前方,每次數學課打瞌睡都會把口水滴在練習冊上,你還偷偷拍過照!”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浩,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哪怕一絲偽裝的裂痕。

王浩尷尬地撓了撓頭,眼神躲閃,那表情不是回憶,而是純粹的難堪和想要擺脫麻煩的急切:“兄弟,我高中時斜前方是劉軍啊,他才是愛打瞌睡的那個。你是不是……把彆的班同學記混了?” 他的語氣小心翼翼,像在安撫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

最後一絲希望像風中殘燭,阿權衝向被同學們簇擁著的班主任老楊。老人的笑容慈祥,像一尊塗了油彩的泥塑。“楊老師!”阿權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您教了我們三年!林婉啊!她作文拿過市級獎,您還在班會上念過她的《窗台上的鳶尾花》!您記得的,對不對?”

老楊扶了扶老花鏡,鏡片後的眼睛溫和,卻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毛玻璃。困惑是真切的,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小權啊,”他慢悠悠地說,每個字都帶著令人絕望的重量,“我們班拿市級作文獎的是李薇吧?《窗台上的鳶尾花》我有點印象,確實寫得不錯,但那是李薇的文章啊。我們班……”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檢索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檔案,“沒有叫林婉的同學。”

“嘩啦——”有人拿出了手機,點開相冊。是畢業照。阿權幾乎是撲過去的,手指顫抖得如同痙攣,指尖冰涼地劃過冰冷的屏幕——照片上的教室窗明幾淨,四十七張年輕的麵孔擠在一起,笑容凝固在時光裡。然而,窗邊第三排的位置……空著。不是有桌椅沒人坐,而是那裡根本沒有桌椅!隻有一道慘白、刺眼的光線斜斜地穿透那片虛無的空間,仿佛那裡從一開始,就是宇宙特意留出的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照片下方標注的名字密密麻麻,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沒有任何遺漏。沒有“林婉”。那片空白,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

“你看,”趙磊把手機屏幕幾乎懟到阿權眼前,那冰冷的藍光映著他失魂落魄的臉,“這個位置一直是空的,當時班級人數剛好四十七,座位表現在都還找得到。”他翻開微信,找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黑板上的座位表,粉筆字跡清晰。窗邊第三排,坐標明確,沒有名字,隻畫著一個孤零零的、小小的空椅子圖案。那圖案簡陋,卻比任何猙獰的鬼臉更令人心膽俱裂。

阿權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胃裡翻攪的不是食物,而是冰冷的恐懼和無法理解的荒誕。他推開人群,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逃離了那片充滿虛假歡聲笑語的地獄。夜晚的風帶著涼意吹在臉上,卻無法驅散他皮膚下滲出的、粘膩的冷汗。林婉的笑容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彎腰撿橡皮時露出的那截白皙後頸,她講數學題時眼裡跳躍的、聰慧的光,畢業那天塞給他陶瓷杯時臉頰那抹羞澀的紅暈……這些記憶如此鮮活,帶著溫度,帶著氣味,帶著觸感,怎麼可能是假的?它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果它們是假的,那他是什麼?他過去的十幾年又是什麼?

他衝回家,像一個真正的瘋子,在黑暗中翻箱倒櫃。儲物箱裡的舊物散發著陳腐的灰塵和紙張黴變的氣味。他拽出畢業紀念冊,厚重的冊子揚起嗆人的塵埃。手指瘋狂地翻動脆弱的紙頁——每一頁的留言都工整得詭異,熟悉的筆跡此刻透著陌生的冰冷。翻到他記憶中林婉留言的那一頁時,他的呼吸驟然停止——紙張是空白的。不是沒寫,而是被人精心地、徹底地處理過。隻有幾道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膠水乾涸後的撕扯痕跡,像皮膚上愈合後留下的醜陋疤痕,證明那裡曾經存在過什麼,又被某種力量,帶著外科手術般的精準和冷酷,剝離了。

他又翻開高中日記本,油墨的香氣早已被時間的餿味取代。他記得自己曾在一篇日記裡詳細描寫過校運會:“林婉跑接力賽時摔倒了,膝蓋擦破好大一塊皮,鮮紅的血滲出來,她卻咬著牙,眼裡噙著淚花爬起來跑完了全程,真是個倔強的姑娘。”他找到那一頁,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上麵的字跡清晰可辨,寫的卻是:“王麗跑接力賽時摔倒了,膝蓋擦破好大一塊皮,鮮紅的血滲出來……”後麵的內容一模一樣,隻是名字被替換成了王麗!而他大腦深處,那個畫麵無比清晰:摔倒的明明是林婉!王麗根本沒有參加那個項目!王麗當時在觀眾席!記憶與現實在眼前瘋狂撕扯,像兩把生鏽的鋸子在切割他的神經。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襯衫,冰冷地貼在背上,如同裹屍布。他猛地想起林婉送他的那個陶瓷杯,畢業禮物,她當時的聲音清脆又帶著點羞澀:“以後看到這個杯子,就記得我啦。”他撲到儲物箱底,在一堆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舊書中間,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光滑的物體——白底藍花,正是那個杯子。他把它緊緊攥在手裡,那冰涼仿佛能凍結靈魂。杯身上確實刻著“友誼長存”四個字,可是……那串他曾無數次在深夜摩挲、在燈光下凝視的名字縮寫——“c”(阿權)和“lw”(林婉)——不見了。光滑的陶瓷表麵隻有“友誼長存”,光禿禿的,像一個被抹去五官的臉,冰冷而詭異。他用指甲用力摳刮著那片空白區域,隻留下幾道無意義的、蒼白的劃痕。仿佛那些字母從未存在過,隻是他臆想出的幻覺。

就在這死寂的絕望中,手機在褲袋裡震動起來,像垂死者的最後抽搐。是班長趙磊發來的微信,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幽幽亮起,像鬼火:“阿權,你沒事吧?大家都很擔心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要不你去看看醫生?我們都覺得你可能是把小說情節或者做夢的事記混了,彆多想啊。” 文字看似關切,卻透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診斷”。

接著是李薇的消息,緊隨其後:阿權,我們知道你可能懷念高中時光,但林婉這個名字……真的沒人記得。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沒人記得”四個字,像四枚冰冷的釘子,將他死死釘在“妄想者”的恥辱柱上。

更多的消息湧進來,手機屏幕不斷閃爍,像地獄的告示牌。字裡行間都包裹著糖衣般的“關心”,核心卻是堅硬的排斥——他們在合力構建一個“合理”的世界,一個邏輯自洽的現實,而他的記憶,他那鮮活、痛苦、無法磨滅的記憶,被定義為病態的泡沫,是必須被清除的“係統錯誤”。阿權看著那些跳動的文字,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像被拋進了一片絕對零度的黑暗宇宙,周圍是所有人堅信不疑的、堅不可摧的“現實”壁壘。而他,死死抓著唯一一塊名為“記憶”的浮冰,這浮冰卻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在名為“證據”的強酸中,無聲地消融。他成了孤島上的瘋子,對著虛空呐喊,無人聽見,也無人相信。

夜深得如同濃墨。阿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板上,懷裡緊緊抱著那個沒有縮寫的陶瓷杯,仿佛那是唯一能證明他未曾徹底瘋狂的錨點。台燈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扭曲的、半邊深黑的陰影,映得他眼神空洞,如同被挖去了靈魂。他開始瘋狂地、貪婪地挖掘關於林婉的所有細節碎片——她喜歡吃學校後門那家臟攤的麻辣串,一定要多加醋,少放辣,嘴唇會被辣得通紅;她害怕打雷,每次暴雨傾盆,都會把廉價的耳機音量開到最大,震耳欲聾的音樂也蓋不住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她的夢想是當一名插畫師,課桌抽屜的最深處,總藏著一個磨破了邊角的速寫本,上麵畫滿了奇思妙想……這些細節如此真實,帶著氣味、聲音、觸感,真實到仿佛刻進了他的骨髓,融入了他的血液,成為了他生命組織的一部分。

但如果全世界——照片、簽名、日記、物證、所有活生生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證明她從未存在,那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算什麼?是他大腦裡一場漫長而精密的病變?還是……一個更加恐怖的真相?

一個冰冷滑膩、如同毒蛇般的念頭,悄無聲息地鑽進他的腦海,纏繞住他的心臟:如果林婉真的存在過……那她現在在哪裡? 是什麼力量,能如此徹底、如此乾淨、如此不留一絲痕跡地,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從現實的畫布上擦除?這種力量是隨機的嗎?像宇宙中飄蕩的死神,隨意擲骰?還是……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冰冷無情的“規則”?觸發規則的人,就會被無聲無息地抹去?

他看著浴室鏡子裡自己那張蒼白、失魂落魄的臉,眼窩深陷,瞳孔裡隻剩下恐懼的餘燼。突然,一個更尖銳的恐懼像冰錐刺入大腦:如果這種“抹除”可以發生在林婉身上……那會不會有一天,發生在我身上? 會不會某天清晨醒來,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摯友,所有人都用那種純粹的、冰冷的、如同看陌生怪物般的茫然眼神看著我,說:“阿權?誰啊?我們不認識這個人。” 然後,我的照片會從家庭相冊裡消失,我的名字會從公司係統裡被刪除,我的存在痕跡會被一點點、一絲絲地剝離、替換、覆蓋,直到這個世界再也找不到我曾呼吸過的證據?

他又想起同學們看他時那毫無破綻的困惑表情。那不是裝出來的。那種徹底的、從靈魂深處透出的陌生感,真實得令人絕望。一個更讓他毛骨悚然、如同墜入無底深淵的想法浮現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毫無察覺的漫長歲月裡,我是否也曾像他們一樣,徹底地、乾淨地、心安理得地……忘記過某個曾經對我至關重要的人? 那個被遺忘的人,是否也曾像現在的他一樣,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對著虛空發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卻最終被這龐大的、冷漠的“現實”徹底吞噬,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

記憶,還是牢籠?如果連親手寫下的、帶著當時體溫和情緒的日記,連親眼所見、被粉筆寫在黑板上的座位表,連觸手可及、承載著承諾的陶瓷杯……都能如此輕易地“背叛”記憶,被篡改得麵目全非,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他關於“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的過去是什麼樣子”的所有認知,是否都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而這片流沙之下,是否隱藏著無數被抹去的“林婉”?是否潛伏著隨時準備吞噬他的深淵?

接下來的日子,阿權成了一具披著人皮的遊魂。他按時出現在辦公室的格子間裡,對著同事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毫無溫度的微笑。他聽著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最新的狗血劇和股票行情的漲跌,那些聲音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他的身體在執行著日常的程序,但他的內心深處,那個冰冷的空洞在不斷擴大,吞噬著一切屬於“正常人”的情感。同學們偶爾會發來問候信息,字裡行間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仿佛他終於“康複”了,終於回歸了他們那個“安全”、“正常”的世界。這種“正常”,此刻對他而言,比任何噩夢都更令人窒息。

這天下午,慘白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阿權的辦公桌上切割出幾道平行的、毫無生氣的光帶。他正麻木地核對著報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那些數字在他眼中扭曲、跳動,像某種無法解讀的詛咒符文。新來的實習生端著一次性紙杯走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準備整理文件。那個位置正好被一道斜射的陽光籠罩,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的肩頸線條,微垂的頭顱,幾縷未被束好的碎發在光線下泛著微光,隨著她翻動紙張的動作輕輕晃動。

刹那間,阿權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從冰河裡伸出的、腐爛的手狠狠攥住了!那個側影,那低頭的姿態,那發絲晃動的弧度……竟與他記憶中林婉無數次在午後陽光下、在窗邊專注做題時的剪影,產生了令人魂飛魄散的重疊!不是相似,是某種更本質的、更幽暗的輪廓的喚醒!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尖厲刺耳的噪音,如同瀕死的慘叫。

實習生被嚇得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來——一張完全陌生的、帶著稚氣和困惑的年輕麵孔。“權哥,您……有事嗎?”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絲受驚後的不安。

阿權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被冰冷的淤泥堵死,發不出任何音節。他使勁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那致命的熟悉感如同被陽光蒸發的露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隻是一個普通的、帶著點緊張的新人。他尷尬地擺了擺手,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頹然跌坐回椅子。手,卻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連帶著桌上的報表都發出簌簌的哀鳴。

陽光依舊毫無暖意地灑在桌麵上,辦公室裡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低語聲交織成一片“正常”的噪音。一切都顯得那麼穩固,那麼理所當然。但阿權知道,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再也無法拚湊。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已經像某種寄生的菌絲,在他靈魂的每一個角落瘋狂蔓延,生根發芽,汲取著他最後的理智作為養料。

“抹除”的力量……是否從未遠離? 它是不是就潛伏在每一個陽光無法穿透的陰影裡?潛伏在每一次記憶的微小偏差中?潛伏在每一張看似熟悉卻可能瞬間變得無比陌生的臉孔之後?它是否像無形的病毒,在日常生活最細微的縫隙裡遊蕩,耐心地、冷酷地等待著下一個“目標”?或者……它正在以一種更隱蔽、更狡猾的方式,悄然地、持續地篡改著現實的刻度?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所有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緩慢地轉動著世界的齒輪?

深夜,萬籟俱寂。阿權再次拿出那張畢業照。慘白的手機屏幕光下,照片上那個空座位像一個旋轉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散發著無聲的引力,吞噬著所有的光線、所有的存在感、所有的希望。他伸出手指,指尖冰涼,輕輕觸碰屏幕上那片冰冷的虛無。那一瞬間,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溫度?一絲殘留的、屬於另一個維度的、正在飛速消散的體溫?

世界如此喧囂,充斥著無數聲音。世界卻又如此死寂,因為隻有他,是唯一記得的孤證。他守著一個被世界判定為“不存在”的“真相”,像被放逐在記憶的孤島之上。四周是無邊無際、冰冷粘稠的虛無之海。而那被遺忘的刻度,究竟是丈量人類存在的脆弱標尺?還是標記著認知邊界之外、那令人永墮黑暗的、最絕望的深淵?

沒有人知道答案。隻有那份關於“存在”本身的、深入骨髓的懷疑,如同窗外永不消散的濃重夜色,將他徹底吞沒,不留一絲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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