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嶺,血月懸空。
腥風卷著殘葉,刮過一地狼藉。
九尾狐妖那龐大的屍身橫陳在地,華美的皮毛被一道淩厲的劍氣從中剖開,墨綠色的妖血汩汩流出,將地麵染成一片詭異的沼澤。
青冥派第一劍,謝昭珩,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他手中長劍“霜寒”猶在滴血,劍身清亮如秋水,映著他那雙比劍鋒更冷的眸子。
斬殺這頭偽裝成老婦、誘食過路行人的九尾狐,對他而言,不過是又一次尋常的任務。
他正欲收劍,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異樣。
妖狐屍身旁,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裡。
那是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小姑娘,衣衫襤褸,渾身臟汙,像是在泥地裡滾了無數遭。
她麵黃肌瘦,一雙大眼睛卻空洞無神,仿佛失去了魂魄。
此刻,她正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蘸了一點地上溫熱的妖血,然後癡癡地送入口中,輕輕舔舐。
“好香……”
她喃喃自語,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了謝昭珩的耳中。
謝昭珩的眉頭瞬間擰成一個川字。
凡人畏懼妖物,避之不及,對這汙穢的妖血更是深惡痛絕。
這女孩非但不怕,反而……視若佳肴?
他心中升起一絲厭惡,隻當她是受妖氣侵蝕,心智已失的可憐人。
他不是善心泛濫之輩,宗門任務已經完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轉身,舉步,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遝。
“彆……彆走……”
一隻冰冷的小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衣擺。
謝昭珩腳步一頓,低頭看去。
那小姑娘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正用那雙呆滯的眼睛仰望著他,手裡還死死攥著他的衣角,力氣出奇的大。
“放手。”他的聲音沒有半分溫度。
女孩像是沒聽懂,反而抓得更緊了,另一隻手也纏了上來,整個人幾乎要掛在他的腿上。
她仰著臟兮兮的小臉,嘴裡重複著那兩個字:“好香……你身上……好香……”
謝昭珩周身氣息一寒。
他身上常年練劍,隻有凜冽的劍氣和清冷的草木之氣,何來“香”味?
他斷定這女孩神誌不清,想強行掙脫,可她就像一塊牛皮糖,怎麼甩都甩不掉。
看著她那雙毫無雜質、隻餘下本能依戀的眼睛,謝昭珩心中那塊萬年不化的寒冰,竟莫名地鬆動了一絲。
罷了,此地妖氣未散,留她一個癡傻孤女在此,不出半夜便會成為其他妖物的點心。
他終是歎了口氣,俯身,像拎一隻小貓般將她提了起來。
“我叫蘇小棠。”女孩似乎很高興,咧開嘴傻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
謝昭珩沒有回應,帶著這個意外的“累贅”,踏上了返回青冥派的路。
回程途中,夜色漸深。
蘇小棠一直很安靜,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突然,她停下腳步,小小的鼻子在空中用力嗅了嗅,隨即指向左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叢,清脆地喊了一聲:“臭臭!”
謝昭珩本能地握緊了劍柄,目光如電,射向那片黑暗。
身為頂尖劍修,他的靈覺何其敏銳,竟未察覺到任何異樣。
“彆怕,那裡什麼都……”
話音未落,一股腥臭的妖風猛地從灌木叢中炸開!
一道黑影如離弦之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直撲他的後心!
是一頭擅長隱匿氣息的影豹妖,品階雖低,但偷襲的手段卻極為陰險。
“找死!”
謝昭珩頭也未回,反手一劍向後揮出。
霜寒劍劃出一道淒美的銀色弧光,空氣仿佛都被這一劍凍結。
那影豹妖的利爪尚未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角,便在空中被一分為二,殘軀重重摔落在地。
一劍斃敵。
他收劍,轉身,看向蘇小棠的眼神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詫異。
他方才竟毫無察覺,若非她提醒,雖不至受傷,也難免會有些狼狽。
“你是如何發現的?”他問道。
蘇小棠眨巴著大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傻笑著說:“它身上有壞味道,好臭好臭的。”
壞味道?
謝昭珩若有所思。
妖物身上確有妖氣,但能被凡人嗅到,甚至比他這個等級的修士感知得更早,這絕不尋常。
他沒有再追問,隻是心中對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孩,多了一分深藏不露的留意。
數日後,青冥派巍峨的山門遙遙在望。
守山弟子見到謝昭珩,恭敬行禮:“謝師兄,您回來了。”
當他們的目光落在謝昭珩身後那個臟兮兮的傻姑娘身上時,都露出了驚疑的神色。
誰都知道,謝師兄性情孤高冷僻,不喜與人親近,更彆提帶一個凡人女子回山。
執法堂的韓長老聞訊趕來,他是個麵容刻板、不苟言笑的老者。
“昭珩,任務如何?”
“幸不辱命。”謝昭珩將封印著九尾狐屍身的乾坤袋遞上,“此女是在黑風嶺發現的幸存者,被妖氣所傷,神誌不清,弟子便將她一並帶回。”
韓長老撚著胡須,銳利的目光在蘇小棠身上來回掃視,眉頭緊鎖:“妖物狡詐,常幻化人形。此女來曆不明,出現在妖物巢穴旁,太過蹊蹺。為保宗門安危,必須先將她關入水牢,嚴加審查,確認不是妖族臥底再做定奪!”
“長老!”謝昭珩皺眉,水牢乃是關押重犯之地,陰寒徹骨,以蘇小棠這孱弱的身子進去,不出三日必死無疑。
就在氣氛僵持不下之際,一直呆呆站著的蘇小棠忽然又動了動鼻子。
她越過謝昭珩,徑直走到那個乾坤袋前,小手在袋子中段的位置拍了拍。
“臭臭……這裡麵,最臭!”
韓長老臉色一沉:“胡鬨!妖屍早已被昭珩的劍氣淨化,何來……”
“長老且慢。”謝昭珩心中一動,攔住了欲發作的韓長老。
他依著蘇小棠所指的位置,催動靈力,探入袋中。
果然,在那個位置,他觸碰到了一股極其隱晦、被九尾狐用秘法層層包裹的妖力波動。
他指尖靈光一閃,隔空一劃。
乾坤袋破開一個小口,一枚拳頭大小、流轉著墨綠色光華的妖核“滴溜溜”滾了出來。
這正是九尾狐的本命妖核,亦是此次任務最重要的戰利品。
若非蘇小棠指點,他恐怕還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韓長老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隨即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哈哈,好!好一個嗅覺靈敏的丫頭!看來是老夫多慮了。昭珩,你做得很好,此女非但無過,反而有功。先安排她去外門客房住下,好生照料吧。”
謝昭珩微微頷首,第一次正視起蘇小棠那看似無用的“能力”。
外門客房內,負責雜役的小翠一邊鋪床,一邊偷偷打量著蘇小棠。
隻見她坐在凳子上,雙腳懸空,一晃一晃的,嘴裡還時不時發出“嘿嘿”的傻笑,小翠覺得她又古怪又可憐。
謝昭珩將她送到房中,正欲離開,衣袖卻被一把拉住。
蘇小棠仰起洗乾淨後顯得愈發清秀的小臉,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用一種帶著蜜糖般甜膩的嗓音問道:“哥哥,糖呢?”
哥哥?糖?
謝昭珩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親昵地稱呼,也是第一次被人索要這種東西。
他沉默地搖了搖頭。
蘇小棠見他搖頭,清澈的眼眸裡瞬間蓄滿了水汽,小嘴一癟,竟一屁股坐到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響亮,毫無章法,活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孩子。
謝昭珩一個頭兩個大。
他會斬妖,會練劍,會應對宗門裡的一切事務,卻唯獨不會哄一個哭鬨的女孩。
無奈之下,他從袖中摸出一個玉瓶,倒出一枚散發著淡淡清香的“清心丹”。
這丹藥能寧心靜氣,對他而言不過是輔助修煉的尋常丹藥。
他蹲下身,將丹藥遞到她嘴邊:“彆哭了,吃這個。”
蘇小棠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抽噎著,像小動物一樣嗅了嗅,然後張開嘴,一口將丹藥吞了下去。
丹藥入口即化,一股甘甜的暖流讓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臉上又露出了滿足的傻笑。
“謝師兄真是好雅興,什麼時候收了這麼個嬌滴滴的小丫頭?”
一個帶著幾分譏誚的女聲從門口傳來。
謝昭珩回頭,隻見一名身穿鵝黃長裙、容貌豔麗的女弟子正倚在門邊,她叫柳青,是韓長老的得意門生,平日裡總愛有意無意地接近他。
柳青的目光在蘇小棠身上轉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師兄從山下帶回這麼個癡傻丫頭,百般嗬護,該不會是想養著,日後當做修煉的爐鼎吧?”
“爐鼎”二字一出,空氣驟然變冷。
謝昭珩的眼神瞬間冷冽如冰,掃了她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讓柳青心頭一顫,後麵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沒有回應,隻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出去。”
柳青臉色一白,隨即又湧上一陣惱怒和嫉妒。
她狠狠瞪了一眼還在傻笑的蘇小棠,心中暗道:一個傻子而已,憑什麼得謝師兄另眼相看?
等著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麼底細!
夜深人靜,月華如水。
謝昭珩在自己的院中獨坐,霜寒劍橫於膝上,他正閉目調息,感悟劍意。
忽然,一陣極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窸窣聲從窗外傳來。
他猛地睜開雙眼。
院中的石階上,蘇小棠不知何時竟跑了出來。
她赤著雙腳,踩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小小的身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
她仰著頭,鼻尖在空中不斷輕嗅,嘴裡又開始喃喃自語:
“臭臭……好臭好臭的東西……來了……”
謝昭珩心中警鈴大作他立刻起身,長劍出鞘,護在身前。
下一秒,一道肉眼幾乎無法看見的透明波紋從屋簷的陰影處飛射而出,無聲無息,快如閃電,直撲他的後背!
是隱翅妖蟲!
一種能與環境融為一體的劇毒妖物,即便是元嬰期的修士,一旦被其偷襲,也會瞬間斃命!
“嗡!”
謝昭珩仿佛背後長了眼睛,猛地轉身,霜寒劍帶起一道撕裂夜空的劍風,精準無比地斬在那道透明波紋之上!
“嗤啦”一聲輕響,妖蟲被劍氣絞成碎片,一縷黑煙消散在空中。
謝昭澈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徹骨的後怕。
若非蘇小棠提前預警,他縱然能靠戰鬥本能避開要害,也絕對無法像現在這樣毫發無傷。
她竟然能憑著那詭異的嗅覺,提前感知到連他靈識都無法鎖定的隱形妖物!
這個傻丫頭,絕非普通凡人!
他緩緩走到她麵前,看著她那雙在月光下顯得愈發清澈懵懂的眼睛,心中的寒意和戒備,不知不覺間竟融化了些許。
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微涼的頭發,低聲自語,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或許……留下你,也無妨。”
蘇小棠似乎很喜歡他的觸碰,舒服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打了個哈欠,竟靠著他的腿,緩緩睡了過去。
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院牆外,一雙怨毒而驚疑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了一下,隨即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