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村的傳訊是卯時三刻送到青冥派的。
謝昭珩正替蘇小棠係束發的紅繩，她的頭發軟得像團雲，總從指縫裡溜出去。
窗外傳來弟子的通傳聲：“謝師兄，掌門說清安村的事得立刻去，您收拾下，半個時辰後在前山集合。“
蘇小棠正捧著他昨日新編的草螞蚱玩，聞言立刻撲過來拽他衣袖：“謝哥哥去打妖怪？
棠棠也去！“她仰著頭，發間的紅繩歪歪扭扭，像隻撲棱翅膀的小鳥。
謝昭珩的動作頓了頓。
他本想將她托付給藥廬的孫婆婆——清安村雖說是低階妖物作祟，但山路上蛇蟲鼠蟻多，她又總愛往草窠裡鑽。
可當他走到演武場時，掌門正摸著白須看他，身後還立著蘇小棠的小包袱：“小謝啊，你這小丫頭跟你學了三個月術法，也該見見真章了。“
“可她“
“她嗅覺靈。“掌門敲了敲案上的傳訊玉簡，“清安村的妖物會斂息，你那把劍再利，也不如活鼻子好使。“
謝昭珩閉了閉眼睛。
他想起昨夜她攥著半塊糖睡熟的模樣，想起她說“棠棠要當謝哥哥的劍“時亮晶晶的眼睛。
最終隻是將她的小包袱接過來，垂眸道：“跟上，彆亂跑。“
蘇小棠立刻笑出兩個小梨渦，把懷裡的草螞蚱往他劍鞘上一掛：“謝哥哥的劍有新掛飾啦！“她蹦蹦跳跳走在前頭，布鞋底沾著晨露，發間的紅繩在風裡一顛一顛。
謝昭珩望著那抹晃眼的紅，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讓她慢些——反正就算說了，她也隻會歪著腦袋問“為什麼呀“，然後撲上來拽他衣袖。
日頭偏西時，兩人到了山腳的“鬆月棧“。
客棧木梁上掛著兩盞褪色的燈籠，老板見是青冥派弟子，忙擦著桌子迎上來：“兩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謝昭珩將佩劍擱在桌上，指節抵著桌麵：“住店，兩間上房。“
“哎哎——“老板應著，突然被蘇小棠拽住衣角。
她踮腳往窗外看，鼻尖皺成小包子：“臭臭黑黑。“
謝昭珩的手猛地扣住劍柄。
他分明用靈識掃過四周，隻察覺極淡的妖氣，像被山風揉碎的殘絮。
可此刻看蘇小棠，她正扒著窗沿，小腦袋探出去，鼻尖動得像隻嗅蘑菇的兔子：“那邊！“她手指戳向客棧後的山林，“有東西，臭臭的，像上次藥廬泡壞的茯苓。“
謝昭珩的瞳孔微縮。
他想起三個月前在藥廬，她正是憑著這鼻子，從二十壇藥材裡挑出了發潮的那壇。
他將蘇小棠按在椅子上，把糖罐塞到她懷裡：“乖乖吃，彆跟來。“說罷掀開門簾，身影已沒入暮色裡。
山林裡的風帶著鬆脂味。
謝昭珩踩著落葉往深處走，靈識如網般鋪開。
行至半崖時，他忽然頓住——前方的灌木叢後，有團若有若無的黑霧正蜷成一團。
“出來。“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劍。
黑霧驟然散開，化作個穿粗布短打的中年漢子，左手還攥著半塊帶血的饃。“仙長明鑒，小的是清安村的獵戶“話未說完，他眼底閃過妖紋，掌風裹著腥氣直取謝昭珩咽喉。
謝昭珩旋身避開，劍鞘磕在對方手腕上。
可那妖物竟不躲不閃，硬挨了這一擊，右掌反而更快地拍向他左肩。
劇痛瞬間竄上脊椎，謝昭珩倒退兩步，這才驚覺對方傷處正滲出黑血——分明是低階妖物，怎會有這般不要命的打法？
“謝哥哥！“
熟悉的軟糯嗓音從身後傳來。
謝昭珩轉頭，正看見蘇小棠蹲在那妖物背後的石頭上，手裡還攥著半塊化了的糖。
她的小布鞋沾著泥，發間的紅繩散了，幾縷碎發粘在汗津津的額角：“臭臭，壞壞！“她吸了吸鼻子，突然大喊，“謝哥哥，他在你後麵！“
謝昭珩猛地轉身。
那妖物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利爪已近眉骨。
他旋身揮劍，劍鋒擦著對方脖頸劃過，帶起一片黑鱗。
妖物慘叫著往林子裡逃，蘇小棠立刻跳下來，踮腳往那邊指：“往那邊跑了！
樹底下有爛蘑菇味！“
謝昭珩按住左肩的傷口，鮮血透過白衣滲出來，在暮色裡像朵妖異的花。
他望著蘇小棠跑過來的身影——她的小包袱歪在背上，糖紙從口袋裡掉出來，被風卷著飄向山林。
她跑到他跟前，手忙腳亂地掏糖：“甜的，不疼！“
他沒躲。
糖塊含在嘴裡，是熟悉的橘子味，甜得舌尖發顫。
蘇小棠見他吃了，立刻笑起來，伸手去碰他的傷口：“謝哥哥的血紅紅的，像糖葫蘆。“
謝昭珩抓住她沾著泥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比麵對任何妖物時都要快：“你不是累贅。“
“我是謝哥哥的。“她歪著腦袋，像隻被摸順了毛的小貓，“謝哥哥的劍，謝哥哥的糖，謝哥哥的“
話音未落，林子裡突然傳來一聲悶吼。
謝昭珩抬眼，正看見那黑風妖踉蹌著栽進灌木叢，口角滲出黑血。
他瞳孔驟縮——方才那劍不過擦破油皮，怎會讓妖物傷成這樣？
蘇小棠突然抽了抽鼻子：“苦的！
臭臭裡有苦苦的，像孫婆婆煎的藥！“她掰著手指頭數，“上次孫婆婆說，噬靈丹吃了會肚子疼！“
謝昭珩猛然反應過來。
他取出隨身的追魂釘，指尖凝出靈識——果然，那妖物體內殘留著噬靈丹的氣息，而方才他揮劍時，釘尖已悄悄刺入對方鱗甲。
晚風掀起蘇小棠的衣角。
她還在絮絮說著：“謝哥哥，明天教我認劍穗好不好？
要紅紅的，像今天的血“
謝昭珩低頭，看見她發間歪掉的紅繩，忽然伸手替她重新係好。
血珠順著指縫滴在紅繩上，像顆鮮豔的朱砂痣。
他望著山林深處，那裡有黑風妖逃竄的方向，有若隱若現的噬靈丹氣息，更有——
“走。“他牽起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血痂傳來，“帶你去追妖怪。“
蘇小棠立刻蹦起來，糖紙從口袋裡撒了一路：“打妖怪！打壞壞！“
謝昭珩望著她蹦跳的背影，喉間泛起一絲暖意。
他摸了摸左肩的傷口，又看了看掌心裡沾著糖渣的手。
原來有些“累贅“，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成了軟肋，也成了鎧甲。
林子裡，黑風妖的喘息聲越來越弱。
它不知道，那道若有若無的靈識印記，正順著噬靈丹的毒，爬滿它每一寸妖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