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意透過窗欞的縫隙，無聲地滲透進靜室。
謝昭珩盤膝坐在榻上，額頭冷汗涔涔，臉色蒼白得如同月下的霜雪。
那潛藏在左肩的舊傷，如同蟄伏的凶獸，在午夜時分猛然蘇醒，帶著蝕骨的寒意與撕裂般的劇痛，瘋狂地啃噬著他的經脈與神智。
他死死咬著牙關，喉嚨裡壓抑著一聲痛苦的悶哼，全身的靈力都在與這股暴虐的力量抗衡。
青銅燈盞裡的火苗輕輕搖曳，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卻也拉扯出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
不能出聲，不能驚動任何人，尤其是隔壁房間那個小小的身影。
然而，他越是克製，那源自靈魂深處的痛楚就越是囂張。
就在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要被寸寸碾碎之時，房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推開。
一道嬌小的身影帶著一股寒氣，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謝哥哥！”
是蘇小棠！
她連鞋都跑掉了一隻，赤著的小腳丫踩在冰涼的地麵上，卻渾然不覺。
她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一雙清澈的眸子在昏暗中寫滿了驚惶與焦急，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鹿。
謝昭珩心中一緊，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聲音沙啞地嗬斥：“回去！誰讓你進來的？”
可蘇小棠仿佛沒聽見，她徑直撲到床邊，小獸般嗚咽著，不顧一切地爬上床，小手精準無比地按在了他左胸口，那道與她締結契約的金色印記之上。
“謝哥哥……疼！”
淚水“啪嗒”“啪嗒”地砸在他的衣襟上，滾燙得驚人。
她癟著小嘴，濃重的鼻音裡帶著委屈和心疼，“棠棠聞到了……好苦好苦的味道，像被火燒了一樣……”
謝昭珩如遭雷擊，渾身一僵。
那痛感，是他獨有的秘密，是他身為天寂劍主必須背負的詛咒，從未有第二人能夠感知。
可她……她竟然“聞”到了？
縮在他袖中的青羽猛地探出腦袋，碧綠的鳥眼中滿是不可思議的震驚：“她……她竟能通過契約，共鳴你的痛感？！”這已經超出了尋常主仆契約的範疇，這分明是傳說中休戚與共的共生之契才有的特征！
謝昭珩還來不及消化這份震撼，蘇小棠已經有了新的動作。
她抽抽噎噎地從床上爬下來，手腳並用地翻找自己的小包袱，很快，她捧著一個粗糙的陶罐又爬了回來。
“謝哥哥，不哭。棠棠有藥。”她獻寶似的打開罐子，一股濃鬱的草藥清香瞬間彌漫開來。
這是她阿婆親手做的草藥膏，專治跌打損傷。
不等謝昭珩反應，她便用肉乎乎的小手指挖了一大坨墨綠色的藥膏，毫不猶豫地往他劇痛的左肩抹去。
可她力道沒個輕重，又看不清傷處，隻是胡亂塗抹。
藥膏不僅沾滿了謝昭珩的衣衫，連她自己白嫩的小臉上都蹭得到處都是，像一隻偷吃不成的小花貓。
她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又挖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往自己臉上也塗了一道。
她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謝昭珩，認真地說：“你看，棠棠也塗了。這樣謝哥哥就不孤單啦！”
謝昭珩胸口那熔岩般滾燙的劇痛，仿佛在這一刻被一股清泉澆過，哭笑不得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想抬手阻止她的胡鬨，卻被她搶先一步，柔軟的小身子撲過來，雙臂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
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耳畔，帶著草藥和她身上獨有的、淡淡的奶香。
“謝哥哥，棠棠香不香？香香的，就不疼了哦！”
女孩軟糯的聲音，像是一根羽毛，輕輕拂過他堅硬如鐵的心防。
那顆在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得冰冷孤寂的心，猝不及防地，一軟再軟。
他僵硬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抬起的手臂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任由她像隻八爪魚一樣掛在自己身上，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胡鬨。
“噗——”一聲輕響，青羽實在看不下去了，它從謝昭珩袖中飛出，用尖喙叼起一卷乾淨的布條，飛到蘇小棠麵前，示意她用來包紮。
蘇小棠眼睛一亮，笨拙地接過布條，在青羽的“指導”下，總算七手八腳地將謝昭珩的肩部纏繞了起來，雖然那造型依舊慘不忍睹。
做完這一切，她似乎耗儘了力氣，趴在謝昭珩的腿上，小腦袋一點一點，很快就睡著了。
靜室裡，隻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青羽落回謝昭珩的肩頭，用翅膀輕輕碰了碰他，壓低了聲音，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你彆真把她當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能辨劍魂，能識妖氣，如今還能感知你的痛楚……謝昭珩，你到底撿回來一個什麼存在？”
謝昭珩垂眸，看著膝上那張沾著藥膏和淚痕的睡顏，良久，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回答：“我知道……”
他沉默了許久，目光深邃如海。
“她比誰都懂我。”
同一片夜空下，天劍宗主峰，掌門所在的淩雲殿燈火通明。
赤火子長老一臉肅容，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濤駭浪，連夜求見掌門。
“掌門師兄！”他躬身行禮，語氣急切，“關於謝昭珩帶回來的那個女娃，我必須上報！此女身世不明，卻屢現異象。初見時能一眼辨認天寂劍魂，後在萬獸淵能憑嗅覺識破高階妖氣，就在剛才，她竟能與謝昭珩痛感共鳴！而且，我暗中觀察過他們之間的契約，那道印記……正在自行進化，從最簡單的奴仆契約，朝著更高階的共生形態演變！”
赤火子越說越激動，雙目中精光閃爍：“辨劍魂，識妖氣，感痛楚，契約自行進化……師兄，這樁樁件件，都指向了一個失落已久的傳說——九靈轉世！”
端坐於上首的掌門玄清道人，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撚著胡須的手指微微一頓，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沉吟與憂慮。
“九靈之體，萬法親和，能通萬物之情，能感天地之悲……若真是她……”玄清道人長歎一聲，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奈的宿命感，“那謝昭珩命中注定的那一劫，怕是真的避不過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清荷端著新熬好的湯藥，最後一次來到謝昭珩的靜室外。
她本是奉命來監視，但幾日下來，她心中的懷疑與輕視早已被一幕幕的見聞所動搖。
她推開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謝昭珩依舊在打坐，但氣息已然平穩了許多。
而那個叫蘇小棠的女孩，就趴在他的床邊睡著了，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一隻手還緊緊地攥著謝昭珩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睡得很沉，臉上還殘留著乾涸的淚痕和可笑的藥膏印記，嘴角卻微微上揚，似乎在做什麼美夢。
清荷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看著這一幕，鬼使神差地對停在架子上的青羽輕聲問道：“她……真的傻嗎？”
青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
“傻？”它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感，充滿了嘲諷，“你若不信，大可以試試讓她聞一聞，看看她能不能聞出你心裡，是不是還藏著那些不該有的壞念頭？”
清荷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她想起了自己最初領命時的那些心思，那些對一個“傻子”的不屑，甚至還有一絲隱秘的嫉妒。
這些念頭，難道……她也能“聞”到？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清荷再也不敢多待一秒，對著青羽倉皇地行了一禮，便默默地退出了房間，仿佛身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趕。
屋內，重歸寂靜。
黎明的第一縷金光穿透雲層，透進靜室，恰好落在蘇小棠的臉上。
謝昭珩緩緩睜開雙眼，一夜的調息，讓他肩上的劇痛消散了大半，神智也恢複了清明。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趴在床沿的蘇小棠身上，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他伸出手，想將她抱回隔壁房間好好休息。
可指尖觸碰到她額頭的一瞬間，謝昭珩的瞳孔驟然收縮！
滾燙！
她的額頭燙得驚人，遠超常人的體溫！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她替他承受了！
昨夜的劇痛，並非憑空消失，而是被這道詭異的共生契約，轉移了一部分到她弱小的身軀之上！
“轟”的一聲，謝昭珩隻覺得五內俱焚，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與暴怒瞬間席卷了他！
他猛地將蘇小棠柔軟的身子打橫抱起，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裡，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
“棠棠……”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與後怕，“你再這樣……我會瘋的。”
懷中的女孩被他的動作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
她看著謝昭珩近在咫尺的、寫滿痛苦與掙紮的臉，並沒有被嚇到，反而像往常一樣，露出了一個甜甜的傻笑。
“謝哥哥……香……”她虛弱地抬起小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聲音軟軟糯糯，“棠棠不怕疼。”
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陡生！
謝昭珩胸口那道金色的契約印記，毫無征兆地爆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但這光芒的源頭，不再是他，而是他懷中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道溫暖而純粹的力量，從蘇小棠的體內湧出，通過契約，如潮水般反哺給謝昭珩。
那金光形成一個溫柔的護罩，將兩人籠罩其中，驅散了房間內最後一絲陰寒，也撫平了他經脈中殘餘的暴虐氣息。
契約金光暴漲，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謝昭珩眼中無儘的震撼。
這一次，不再是他庇護她。
這一次，是她，主動護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