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這不是熟悉的黃海,那渾濁而沉重的海水帶著故園的氣息。這是南太平洋的水域,深不可測、蔚藍得近乎凶狠的廣袤鋪陳在致遠艦隊麵前,浪花在艦首劈開的鋒刃處碎裂又聚攏,發出一種迥異於北方的、更為空曠的嗚咽。胡泉獨立於“致遠”號艦首冰冷的鋼鐵甲板之上,身體在看不見的海風中紋絲不動,仿佛與身下這新銳鐵甲巡洋艦融為一體。他的視野越過翻湧的浪脊,穿透遙遠而彌漫的海霧,仿佛已經觸摸到前方那座朦朧城市——悉尼。它是陌生的終點,亦將是決絕的。
胡泉身旁,海水冰冷的氣息混雜著機器運轉散發的煤煙味,那並非故土黃海特有的鹹腥,這是一種銳利陌生中帶著金屬質感的殺氣撲麵而來。他胸膛深處,一顆心正不依不饒地震響,擂鼓一般衝撞著胸骨——那不是懼怕,而是鋼鐵與意誌即將接受熔爐試煉的沸騰。
“偵察組,全速出發!”胡泉命令斬釘截鐵,聲音穿透艦橋前廳海風的呼嘯。他深知這汪洋之上,敵情便是魂魄,是劈開迷霧的利刃。入夜之後,海麵的顏色深沉如墨,那艘偽裝尋常的小商船在夜色裡悄悄駛近,如同暗夜鬼魅的獠牙在幽暗海麵顯露一角。突擊隊員如矯健而沉默的海龍,劈開冰冷浪花登上小艇,又迅速將那艘商船悄然包圍。鐵索叮當作響,突擊隊員將船上俘虜魚貫押送過來,如同一網被強行拖拽出深水的魚。其中最紮眼一個龐然身影——亞瑟·哈維,壯碩如小山包,滿臉橫肉幾乎要撐破皮囊,那雙淺灰眼珠傲慢掃視四周,如同在欣賞一堆待處理的垃圾。
“黃皮猴子?就憑你們,也想挑戰大英帝國皇家海軍?”他操著刺耳的腔調大笑,那笑聲刺耳仿佛粗粉砂紙磨刮著冰冷的艙壁,“癡心妄想!海上日出日落,何曾換過主人?”
每一個字都如同帶刺的重錘擊打耳膜。有年輕水兵繃緊臉頰,拳頭攥得骨節慘白,“致遠”號堅固的鋼鐵甲板此刻幾乎要承載不住血脈裡燃燒的溫度。胡泉的手掌悄然按在腰間冰涼的刀柄之上,像按住躁動怒濤的唯一依憑。目光深處是靜默沸騰的火焰——硬碰硬並非他的戰法。計策已在心中盤旋。
“分開看管,”他吐出冰冷的命令,聲線平穩得令人窒息,“給哈維先生,準備一場‘盛宴’,讓他親眼見識見識,東方這猴子,如何駕馭雷霆。”
幾日後,“演習”安排穩妥。胡泉親手布置的是一場精心演練的烈性話劇:蒸汽輪機推動艦體於水麵上靈活遊走,如巨鯨般疾馳又陡然急停,卷起山巒般咆哮的浪濤;演習炮火驚心動魄的轟擊此起彼伏,裹挾著撕裂空間的尖嘯;探照燈道道劃過濃墨般的煙障,如同神話中照破妖魔軀體的神兵鋒芒。觀眾席上隻有兩人:哈維和一名約翰國俘虜。
起初,哈維仍帶著那副固有的傲慢神態,微揚下巴;仿佛要維持那早已僵硬麻木的姿勢在座位上生根。但隨著“致遠”號那210毫米克虜伯巨炮模擬瞄準時炮塔帶著沉重水壓驅動聲轟然轉動,隨著各門射速極快的“速射炮”模擬彈幕劃過海麵發出死亡呼嘯,當薄鐵皮偽裝的假想敵船在想象裡被密集炮火轟成齏粉……哈維那硬撐的姿勢無聲瓦解了——他下意識地想抓住固定物件來支撐自己,甚至某個瞬間,他魁梧身軀微微向後一仰,好像想避開那幻想中撲麵而來的毀滅氣流。汗珠並非源自艙內悶熱,而是從他那飽經風霜、此刻卻顯露出內心虛怯的前額滲出,一顆顆滾落下來。
一切歸於寂靜。胡泉站在哈維麵前,不發一言,但那目光似乎穿透皮肉直抵靈魂。空氣中仿佛有千鈞重壓落下,那無形的重壓如同碾碎堅果殼般,也碾碎了那傲慢自負的鐵殼。哈維的頭顱終於低了下去,聲音再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開始泄露艦隊的秘密——那是約翰帝國在悉尼港的心臟:舊日帝國的海軍爪牙,第一艦隊——“供應”號、“天狼星”號這些風帆戰船,如同曆史塵埃裡苟延殘喘的木製骸骨;還有那些罪犯運輸船“亞曆山大”、“夏洛特”之流……至於帝國的新鐵甲艦“勇士號”?它遠在天邊,這片水域隻有屬於上一個時代的朽木漂浮。
胡泉的嘴角終究是微微一動,不是笑意,是冰冷劍鋒抽離鞘的寒芒。“記住今日眼睛所見,再開口時,把那些牙關裡的汙穢字眼收乾淨了!”
“知……知道了,長官……”哈維聲音支離破碎,如同狂風肆虐後殘破凋零的枯葉,“再……再不敢了……”頭顱垂得更低,那昔日聳峙於傲慢之巔的桀驁身軀,此刻已完全塌陷,隻剩一副無力的輪廓。
胡泉旋即召集了致遠艦隊十位鐵骨錚錚的艦長。作戰室內海圖鋪展,鄧世昌立於艦長中央,手指堅定有力地劃過那片勾勒著約翰國艦隊停泊位置的海圖。他聲如洪鐘,字字句句如同鐵釘鑿入岩石,敲響勝利的鼓點:
“動力!”他手指點向致遠艦的剖麵示意圖,“雙台霍索恩臥式三段膨脹蒸汽機——六千八百九十二匹力量!滿煤壓頂,十八節半如飛!再看那約翰國,‘供應’、‘天狼星’……皆是帆!順風逆風?全憑老天爺賞臉賜風,在茫茫大洋上,他們那笨拙的木殼,不過是給咱們鐵艦預備的活靶子!”
鄧世昌語氣更加斬釘截鐵:“火力!“他指向致遠艦的主炮位置,“‘致遠’主炮三門——二百一十毫米克虜伯後膛炮,水力轉動,水力裝填!再看他們的破船,那是前膛滑膛炮!裝填,他們還在用幾十年前的老法子;射程?能看多遠?咱們主炮一擊,他們的船板就得像個爛西瓜被砸開!”那聲音裡飽含著一股沛然的力量。
“至於防護,”鄧世昌目光如炬掃過眾人,“咱們這腰裡裹著三層、四英寸厚的鐵甲甲板,他們呢?木頭殼子!一發命中木船內部,便足以喚醒引燃一切的熾熱與爆裂——木頭,油脂,風帆……那就是一座自己航行入海的活火爐!”他的話語在作戰室內激起無聲的轟鳴,一種沉甸甸的必勝信念取代了戰前的凝重。
胡泉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焦灼的煤煙味,混合著海圖的油墨氣息與鋼鐵浸潤海風後特有的冷硬腥氣,沉入胸臆,變成一種清晰的抉擇:夜之利劍,必要以迅雷之勢直刺敵手心臟!
沉沉夜色是鐵甲艦隊最好披風。悉尼軍港在視線裡漸漸顯露其犬牙差互的輪廓,岸上零星燈火如同瞌睡巨獸惺忪的獨眼。“致遠”穩穩航行在編隊核心位置,胡泉立於飛橋,身體如旗杆筆挺,目光反複掃視前方水域。海風嗚咽著穿過艦橋鋼架,發出細微而持續的嗡鳴。此刻軍港燈塔慵懶的光束掃過水麵,如同盲人探路杖的軌跡,昏沉而遲滯——胡泉嘴角繃緊又鬆開一絲微不可察的弧線。這份安全感的代價極為高昂,敵人致命的鬆懈恰是“致遠”艦隊傾覆一切的開端。
“各艦按預定位置,前魚雷艇分隊脫離,開始接敵!”胡泉的聲音在通訊管裡低沉而冰冷地下達命令,如同第一塊墜入死水潭的石。
港內水麵如同凝固的墨玉。突然,“轟!轟!轟!”一連串沉悶巨響狠狠撕裂死寂!是部署於前方鐵甲艦率先發難,它們發射出的魚雷,如毒蜂群撲向錨泊目標,數道淩厲雪白的水線如毒蛇之信貼著水麵直紮向約翰國風帆戰艦的龍骨要害!“砰——”沉悶爆炸聲在“亞曆山大”號那龐大的木質下腹猛然爆開!木屑、纜繩、連同人影,被一股赤紅火焰和巨大水柱猛地拋向濃黑夜空,如同地獄在瞬間打開了猙獰的閘門!
整個死寂的港口驟然驚醒!驚惶失措的呼喊聲被爆炸的巨浪和隨後響起的尖銳汽笛徹底淹沒。約翰國軍艦像笨拙的困獸試圖轉向,甲板上人影混亂奔跑著砍斷錨鏈或升帆——在這人類驚恐嘈雜的巨大背景聲中,“致遠”號主炮塔特有的液壓轉動聲低沉穩定響起,巨大的炮口在火光照耀下緩緩轉動,最終鎖定一艘正倉促降帆的敵艦“天狼星”。炮管在瞄準瞬間微微一停,仿佛在蓄積毀滅之力。
“轟隆——!!”一道粗壯得難以形容的橘紅色烈焰從炮口狂噴而出!巨大的雷鳴震蕩著海水和天空!“嗵!”炮彈如同傳說中後羿射落烈日的神矢,極其精準地撞入“天狼星”號風帆繚亂的主桅底部!古老粗壯的柚木主桅柱發出一聲沉重不堪的斷裂悶響,如同一尊巨大神像在絕望中轟然倒塌!燃燒的船帆在空中飄揚片刻,隨即被烈火貪婪吞噬,如同為地獄獻祭的巨大祭品。
但約翰國的海上雄獅並未全部沉淪。火炮還擊的閃光零星開始在混亂艦列中躍起,雖大多無的放矢,卻仍有炮彈拖著尖銳嘯叫掠過頭頂。突然,一聲沉悶的鈍響——“咚!”一發實心彈狠狠敲打在“致遠”號前側傾斜的4英寸主裝甲帶上!胡泉感覺到足下巨大的戰艦如同猛獸被石錘擊中,微微一震!煙囪後方數米處鋼板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與撕裂的雜音——不是裝甲帶,而是後麵無防護艙壁被飛濺的碎甲片意外刺穿所發出的!
“報告!艦尾右側水線之上,發現破口,無進水!”損管聲在傳聲筒裡撕裂了爆炸的尾音。
胡泉眼神紋絲不動,隻握艦橋扶手的手更添幾分力道:“命令:舷側速射炮,目標敵艦甲板、炮位,自由射擊!繼續轟擊,目標——‘夏洛特’!”
令下如閃電。兩側早已嚴陣以待的哈乞開斯57毫米速射炮群陡然咆哮!噴吐出無數條瘋狂的火舌,如同地獄鍛爐傾倒出千萬灼熱的鋼針!密集的炮彈雨點般傾瀉向視野中掙紮的約翰國軍艦——精準、密集、致命!
此時,“夏洛特”號甲板上騰起一片地獄才有的混亂景象。原本試圖抵抗的炮手如同被無形鐮刀掃過的麥稈接連仆倒;艙口、桅杆周圍瞬間爆發出無數碎木渣與烈焰,絕望的人影在煙火中慘嚎掙紮。火焰瞬間蔓延開來,引燃了船上處處可見的油脂、帆索與木構……整艘運輸艦已變成一座漂浮於墨色海麵的巨大火炬,噴吐著濃煙熾焰,將水麵映照得一片猙獰血紅,烈焰如同貪婪毒蛇沿著纜繩瘋狂攀升舔舐那幾麵尚未點燃的殘破風帆。
遠方天際已微微泛白,但海港激戰正酣,喧囂猶在。胡泉矗立在“致遠”號的指揮台上,目光穿透漸漸稀薄的硝煙帷幕。海麵上到處漂浮著零散的燃燒木板、破碎的軍服布片、傾覆的救生艇……以及隨著浪潮起起伏伏的微小黑色浮點。濃煙與焦糊的氣息如同滾燙的網罩在咽喉上。一名年輕通訊官從梯口快步奔來,腳步踏在沾滿灰燼的甲板上:
“報告!敵‘供應’號…沉沒!艦上…約翰兵棄船潰散!”
胡泉聞言,身體似乎微微放鬆了半分。他緩緩抬手,抹去不知何時沾染了油膩煙塵的下頜。海水微微蕩漾,倒映著遠方城市海岸線上正漸次亮起的晨曦,也倒映出燃燒未儘的艦船殘骸,漂浮的雜木,以及那些無聲沉浮的黑點。
艦艏緩緩劈開水麵,朝前駛去。初生的陽光,帶著微弱血色掙紮著穿透硝煙彌漫的海麵,先是微暗而堅韌的一線,漸漸化開,在鋼鐵的裝甲上、在覆著油汙與血跡的甲板上、在那些疲憊卻筆挺挺立的年輕水兵身上,染上了一層異樣冰冷的薄金。這金子般的破曉,照亮的是眼前難以描摹的慘烈,也照亮胡泉心頭那沉重如鐵的重量——戰爭從未賦予任何人輕易的榮耀,唯有負重前行的責任,在鋼鐵破碎與黎明血光中沉沉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