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在許願說出那句話的瞬間,徹底凝固了。
江弈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第一次出現了長達數秒的、純粹的空白。仿佛他聽到了一個完全超出他理解範疇的、荒謬絕倫的笑話。
緊接著,那片刻的空白,就被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尖銳的譏諷所取代。
“帶你一起去?”他重複著她的話,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許願,你的腦子是被門夾了嗎?”
他的目光,像在審視一個怪物,從她那雙通紅的眼睛,滑到她那因為緊張而緊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帶你去乾什麼?”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間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去看我怎麼被人像狗一樣踩在腳下嗎?還是說,你想在一旁聲嘶力竭地為我加油助威,好讓他們因為被你惹惱,下手更重一點?”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紮進許願的心裡。
她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她的出現,她的乾預,她那些拙劣的、漏洞百出的表演,在他看來,就是一場自取其辱的鬨劇。
可是,她不能退。
一旦退了,今晚的悲劇,就將如期上演。
許願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湧的恐懼與委屈,抬起頭,迎著他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
這一次,她沒有再流淚,也沒有再哀求。
她隻是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公事公辦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江弈,我們的協議上白紙黑字寫著,在‘星光杯’大賽結束前,我們是合作夥伴。我,有權保護我的投資。”
“投資?”江弈像是聽到了更好笑的笑話。
“對,投資。”許願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那十萬塊獎金,我要三成,就是三萬。這三萬塊,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被金錢蒙蔽了雙眼的利己主義者。
“我不管你今晚是去赴鴻門宴,還是去跟人拚命。我隻知道,如果你這雙手,或者這張臉,出了任何問題,導致我們無法繼續比賽,甚至影響到最終作品的呈現,那我這三萬塊錢,就打了水漂。”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也更冷。
“我不管你的尊嚴,也不在乎你的死活。我隻在乎我的錢。”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臟,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所以,今晚,我必須跟著你。我必須確保我的‘投資品’,完好無損。”
這番話說完,整個機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江弈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眸子,一點一點地,冷卻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複雜的探究。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在他風光時阿諛奉承的,有在他落魄後落井下石的,也有像林菲菲那樣,出於單純的善意想要幫助他的。
但他從未見過像許願這樣的。
她就像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前一秒還哭著喊著說害怕,像隻受驚的兔子;後一秒,就能切換成一副冷血無情、唯利是圖的商人嘴臉。
她的眼底,明明還殘留著未乾的淚痕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卻偏偏要用最冷酷的言辭,將自己包裹起來。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不怕?”
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許願的心漏跳了一拍,但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副冷硬的表情。“怕什麼?怕幾個被家裡慣壞了的草包?”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我說了,我隻在乎我的錢。誰敢動我的錢,我跟誰拚命。”
她又在撒謊。
她怕得要死。她怕的不是那幾個草包,而是那個早已被她窺見的、血淋淋的未來。
江弈死死地盯著她,似乎想從她那張故作堅強的臉上,找出一絲破綻。
然而,他失敗了。
許願就像一個最頂尖的演員,將所有的恐懼和慌亂,都嚴嚴實實地藏在了那副冷漠的麵具之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許願能感覺到,自己那緊貼著褲縫的手,早已被冷汗浸濕。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江弈忽然向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那令人窒息的距離。
“好。”
他從喉嚨裡,擠出了一個字。
許願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抬起頭,看到江弈正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極度複雜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裡,有厭惡,有懷疑,有嘲弄,甚至還夾雜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自暴自棄的瘋狂。
“你想看,我就帶你去看。”他緩緩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冰碴,“我倒要讓你親眼看看,你選的這個‘投資品’,到底有多爛,多不值錢。”
“我倒要讓你看看,我過的,究竟是怎樣一種生活。”
“到時候,彆哭著喊著要退出。”
他的話,像是一份契約,更像是一道詛咒。
他不是在同意她的請求,而是在向她發出一份來自地獄的邀請函。他要親手撕開自己所有的傷口,將那些最醜陋、最不堪的膿血,儘數暴露在她的麵前,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來逼她離開,來懲罰她的“多管閒事”。
許願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這或許是比直接拒絕,更糟糕的結果。
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一言為定。”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江弈深深地看了她最後一眼,沒再說話,轉身,徑直朝門口走去。
那背影,挺直,孤傲,卻也帶著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令人心碎的決絕。
許願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冰冷壓抑的地下機房。
當她重新踏入陽光下的那一刻,刺目的光線讓她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明明是溫暖的午後,她卻覺得渾身冰冷,仿佛連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
她看著前方那個沉默的、冷硬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知道,她剛剛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為自己,也為他,換來了一張通往地獄的門票。
而今晚八點,就是地獄開門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