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機房走出來,午後炙熱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許願跟在江弈身後,兩人之間隔著三步的距離,一個不遠不近,卻又涇渭分明。
他沒有回頭,她也沒有開口。
沉默,像一團潮濕的、令人窒息的濃霧,將兩人緊緊包裹。
許願以為他會就此甩開她,一個人走向某個她不知道的角落。然而,他沒有。他隻是邁著那雙大長腿,不緊不慢地,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他就這樣,默認了她這個“跟屁蟲”的存在。
圖書館三樓,依舊是那個靠窗的角落。
他坐下,打開電腦,戴上耳機,一瞬間便進入了那個由代碼和邏輯構成的、與世隔絕的王國。
許願在他對麵的位置坐下,從書包裡胡亂抽出一本書,攤開,假裝在看。
可她的眼睛,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對麵那個少年身上。
他敲擊鍵盤的側臉,專注而冷峻。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他那過分蒼白的皮膚,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
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少年,在不久以後可能會陷入暴力事件中,被欺負。
許願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一陣陣地抽痛。
她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著。掌心裡,是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手機。
她很想現在就報警。
可是,用什麼理由?
說有人要在ktv裡進行言語羞辱?警察就算來了,看到一群學生在喝酒唱歌,又能怎麼樣?隻會打草驚蛇,讓李文峰那群人把怨氣全都撒在江弈身上,讓他未來的處境更加艱難。
她甚至想過給閨蜜林菲菲打電話,讓她那個據稱“黑白兩道通吃”的哥哥出麵。
可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就被她立刻掐滅。
江弈的驕傲,比他的命還重要。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被一個女人,用這種他最不屑的方式“保護”下來的,那對他而言,恐怕比死還難受。
時間,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始終沒有看她一眼,仿佛她隻是一團空氣。
而她,也隻能扮演好一個冷漠的“債主”,靜靜地、焦灼地等待著那場注定要到來的、血淋淋的審判。
……
傍晚六點,許願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她必須回宿舍一趟。她需要換一身衣服,更需要給自己做一點心理建設。
“我……我回去準備一下。”她站起身,聲音乾澀地開口。
江弈敲擊鍵盤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隻是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的、表示“知道了”的鼻音。
“七點半,校門口見。”許願說完,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圖書館。
回到宿舍,林菲菲正敷著麵膜,盤腿坐在椅子上打遊戲。看到許願失魂落魄地走進來,她立刻摘下耳機,誇張地叫了一聲。
“我的媽呀,許願,你這臉色怎麼比早上還難看?你跟那個江弈……待了一整天?”
“嗯。”許願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打開衣櫃,開始翻找衣服。
“你們倆乾嘛了?一下午神神秘秘的。”林菲菲湊了過來,八卦之魂熊熊燃燒,“不對,你翻衣服乾什麼?你晚上還要跟他出去?”
許願的手一頓。
她從衣櫃裡,拿出了一件黑色的、款式最簡單的連帽衛衣和一條牛仔褲。
“我們……晚上要去一個地方,為比賽收集素材。”她低著頭,不敢看林菲菲的眼睛,又撒了一個謊。
“收集素材?去哪兒?”
“一個……ktv。”
“什麼?!”林菲菲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八度,臉上的麵膜都差點被她吼得掉下來,“ktv?就你和江弈兩個人?還是晚上?許願你是不是瘋了!那種地方是你們學生該去的嗎?還是跟他一起去!”
林菲菲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願願,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江弈了?”
“沒有!”許願立刻否認,反應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林菲菲狐疑地看著她:“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跟你說,江弈這個人,就是個火坑!他現在得罪了李文峰那群人,誰跟他走得近誰倒黴!你彆為了那十萬塊錢,把自己搭進去了!”
“我知道……”許願的心裡,湧上一股暖流,也伴隨著更深的愧疚。
她不能告訴她真相。這個秘密,太沉重,太荒誕,她隻能一個人背負。
“菲菲,你相信我,我有分寸的。”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們就是去拍點東西,很快就回來。”
林菲菲看著她那副故作堅強的樣子,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她知道許願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從自己的抽屜裡,拿出了一個粉色的、口紅大小的東西,塞進了許願的手裡。
“拿著。”
“這是什麼?”
“防狼噴霧。”林菲菲的表情依舊很嚴肅,“超高濃度辣椒素,彆說人了,噴頭熊都能當場給你放倒。記住,不對勁就先噴,噴完就跑,彆回頭!聽見沒?”
許願握著那瓶小小的、卻分量十足的防狼噴霧,隻覺得眼眶發熱。
“謝謝你,菲菲。”
“謝什麼謝,活著回來就行。”林菲菲重新戴上耳機,嘴裡卻還在不停地念叨,“真是女大不中留,為了個男人連命都不要了……”
許願換好衣服,將那瓶防狼噴霧,和自己那顆惴惴不安的心,一起放進了衛衣的口袋裡。
……
晚上七點半,濱海大學門口。
夜幕早已降臨,路燈將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江弈已經等在了那裡。
他依舊是白天那身灰色衛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燈的陰影裡,像一尊被世界遺忘的雕塑,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
看到許願走過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件黑色的衛衣上停留了一瞬,眼神裡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譏誚。
“穿成這樣,”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微涼的夜風裡,顯得格外清晰,“是準備去奔喪嗎?”
許願的腳步一頓,心臟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她知道,他是在故意用言語刺傷她,逼她退縮。
她抬起頭,迎著他冰冷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也許吧。”她輕聲說,“不過,是誰的喪,現在還說不定。”
江弈的黑眸,驟然一縮。
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看著她那張在路燈下顯得過分蒼白的小臉,看著她那雙明明害怕得要死,卻偏要強撐著和他對視的眼睛,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煩躁。
他沒再說話,轉身,徑直朝著馬路對麵的公交站台走去。
許願立刻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上了公交車。
車廂裡很空,他們選了最後一排的位置,中間隔著一個空位。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飛速地向後倒退,流光溢彩,光怪陸離。車廂內,卻是一片死寂。
許願將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看著窗外那片繁華的、不屬於她的世界,口袋裡的手,死死地攥著那瓶防狼噴霧。
她能感覺到,身旁的那個少年,也在看著窗外。
他們看著同一個世界,卻又仿佛身處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
十幾分鐘後,公交車在一個燈紅酒綠的街口停下。
“到了。”江弈起身,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許願跟著他下車,一股混雜著酒精、燒烤和香水味的、屬於夜晚的喧囂氣息,撲麵而來。
她抬起頭,看到了那塊巨大的、閃爍著刺眼霓虹的招牌——
【皇朝ktv】
那三個字,像三個燃燒著的烙印,狠狠地燙在了她的視網膜上。
這裡,就是她夢裡的那個地方。
是即將吞噬掉江弈,也可能會吞噬掉她的,地獄的入口。
江弈在門口停下腳步,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的臉一半隱在招牌的陰影裡,一半被霓虹映照得明明暗暗,神情晦澀難辨。
“最後一次機會。”他的聲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弦音,卻帶著致命的危險,“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許願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
她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毀的瘋狂,看到了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最後的一絲掙紮。
他不是在給她機會。
他是在給自己,尋找一個不必將她也拖入深淵的,借口。
許願的心,忽然就這麼平靜了下來。
她伸出手,在他錯愕的目光中,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抓住了他衛衣的袖口。
“走吧。”她仰起臉,對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的‘投資品’,我得親自看著,才放心。”
江弈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下頭,看著她那隻緊緊攥著自己袖口、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的小手,喉結不受控製地滾動了一下。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轉過身,邁開長腿,率先走進了那扇旋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玻璃門。
許願抓著他的衣袖,像一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犯,深吸一口氣,也跟著,踏了進去。
在她踏入大門的那一刻,ktv裡震耳欲聾的音樂,和一股奢靡的、令人暈眩的暖風,瞬間將她席卷。
她下意識地抓得更緊了。
而走在她前麵的江弈,腳步隻是頓了半秒,便頭也不回地,拉著她,走向了那條通往深淵的、燈光昏暗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