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旺季裡的暗礁
九月的望海村被曬成了琥珀色。郵輪停靠的鳴笛聲成了每日清晨的鬨鐘,穿著花襯衫的遊客踩著發燙的沙灘湧向觀星台,王大爺的海蠣子煎攤前排起的長隊能繞老榕樹兩圈。安然站在酒店頂樓的露台上核對報表,平板屏幕上的數字像漲潮的海水般持續攀升,郵輪帶來的高端客群讓精品民宿的均價較去年翻了三倍。
“安總,新加坡總部的視頻會議還有十分鐘。”趙凱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他們想把我們的生態模式推廣到馬六甲沿岸,讓你做專題報告。”
安然指尖劃過屏幕上的紅樹林監測數據,葉綠素含量的曲線比上個月又上揚了15。“告訴他們,報告裡必須加陸承宇的名字。”她轉身時,手腕上的銀鏈滑到肘彎,那是陸承宇用廢棄的防波堤鋼筋熔鑄的,鏈節上刻著細密的海浪紋。
會議室裡的冷氣打得很足,安然攏了攏真絲襯衫的領口。屏幕上的董事長頻頻點頭,當說到白海豚出現的頻次時,他忽然話鋒一轉:“小安,總部研究決定,讓你下個月回新加坡主持亞太區項目,望海村這邊……”
“我不回去。”安然打斷他,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真皮座椅的紋路,“科普館剛奠基,紅樹林的二期修複還在關鍵期。”
“這是晉升機會。”董事長的語氣沉了沉,“趙凱完全能接手望海村的運營,你該考慮更廣闊的平台。”
視頻信號忽然卡頓,董事長的臉變成模糊的色塊。安然望著窗外——陸承宇正蹲在灘塗邊教孩子們辨認招潮蟹,他穿著她買的薑黃色速乾衣,在一片青灰色的泥地裡像團跳動的光。上周他在科普館工地調試燈光時,被鬆動的腳手架砸中腳踝,現在走路還帶著輕微的跛,卻總說“這點疼比不過看見白海豚的激動”。
“我會提交一份詳細的交接方案。”安然按下掛斷鍵,冷氣順著脊椎爬上來,凍得她指尖發麻。
陸承宇推門進來時帶了股海腥味,手裡捧著個泡沫箱。“剛從漁船上收的章魚,王大爺說做白灼最鮮。”他掀開箱蓋,幾隻粉白色的章魚正張牙舞爪地扭動,“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安然盯著他腳踝處隱約透出的淤青:“新加坡讓我回去。”
泡沫箱“咚”地落在地上,章魚摔得翻了個身。陸承宇扶著桌沿的手驟然收緊,指節泛白:“什麼時候的事?”
“下個月。”安然避開他的目光,看見他襯衫口袋裡露出半截海螺戒指的絲絨盒——那是他昨晚說要送去刻字的,想在內壁加行“共守這片海”。
“挺好的。”他彎腰撿章魚,聲音悶得像被礁石堵住的浪,“亞太區項目,多少人求之不得。”
那天晚上的章魚燉得太老,安然嚼著沒味的肉,聽陸承宇講科普館的聲學設計方案。他說要在天花板裝吸音棉,這樣講解時就不會驚擾到樹洞裡的白鷺。安然忽然想起他剛來時,蹲在榕樹下測土壤酸堿度的樣子,陽光落在他睫毛上的陰影,和此刻他眼底的黯淡重疊在一起。
第二節防波堤上的裂縫
陸承宇開始頻繁地加班。有時安然淩晨醒來,身邊的位置還是涼的,手機定位顯示他在防波堤監測站。她去送早餐時,總看見他對著電腦上的波浪模擬圖出神,煙灰缸裡的煙蒂堆成了小火山。
“上周的台風預警數據有異常。”他指著屏幕上跳動的紅色曲線,胡茬在下巴上冒出青黑的一片,“我懷疑防波堤的承重結構出了問題。”
安然把熱粥推到他麵前:“不是剛通過第三方檢測嗎?”
“檢測報告裡沒算郵輪停靠時的附加衝擊力。”他忽然把打印好的圖紙揉成一團,“我申請了重新勘察,總部說‘沒必要為小概率事件浪費預算’。”
安然看著他小臂上那道礁石劃出的疤,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露台的觸碰。那時他的手溫熱粗糙,現在卻總是冰涼,像泡在退潮後的海水裡。
科普館的鋼結構框架開始吊裝那天,陸承宇徹夜守在工地。淩晨五點,安然接到趙凱的電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安總,陸工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
手術室的燈亮了四個小時。醫生出來時摘下口罩,說碎骨渣差點紮進腰椎神經:“還好他墜落後下意識蜷縮了身體,估計是常年野外作業的本能。”安然隔著玻璃看他躺在病床上,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手腕上還攥著半截防波堤的結構圖。
王大爺提著保溫桶進來時,眼眶通紅:“那腳手架的固定螺栓被換過,我親眼看見趙凱的侄子偷偷摸摸往工具箱裡塞舊零件。”
安然的指甲掐進掌心。上周趙凱確實提過“用閒置零件能省30成本”,被她當場否決。她走到病房外打電話,趙凱的彩鈴是歡快的海浪聲,響了七聲才被接起:“安總,我在跟郵輪公司談通道的事……”
“明天把采購清單和施工日誌送到我辦公室。”安然的聲音像結了冰的海麵,“包括你侄子簽字的領料單。”
陸承宇醒來時,看見安然趴在床邊,頭發亂得像被海風揉過。他想抬手摸摸她的臉,卻發現左手打著點滴,隻好用沒輸液的右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耳朵:“傻瓜,我沒事。”
“誰說你沒事。”安然抬起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醫生說你至少要躺三個月,科普館的進度……”
“進度沒你重要。”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動了傷口,“其實摔下來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還沒陪你在觀星台看夠星星。”
窗外的白海豚忽然躍出水麵,銀灰色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像個流動的驚歎號。陸承宇盯著那片水花:“新加坡的事,你想好了嗎?”
安然握住他打著石膏的手,石膏的涼意透過掌心傳來:“我讓趙凱接手了。”
“安然。”他的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那裡有塊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勘察觀景台時被鋼構劃傷的,“你不該為我放棄……”
“不是為你。”她打斷他,指尖劃過他手背上清晰的血管,“是為了每天清晨的潮聲,為了孩子們追著白海豚跑的笑聲,為了……”她頓了頓,喉頭發緊,“為了和你一起看科普館落成的那天。”
陸承宇的眼睛亮起來,像暴雨後初晴的海麵。他從枕頭底下摸出個東西,是枚用碎玻璃打磨的小海豚,邊緣還帶著毛刺:“這是從防波堤裂縫裡撿的,陽光照過來會變色。”
安然把玻璃海豚捂在掌心,溫熱的觸感順著血管蔓延到心臟。她忽然想起剛認識時,他說“好的開發是讓自然和人都舒服”,原來好的愛情也是——不用踮腳,不必彎腰,像潮水漫過沙灘那樣,自然而然。
第三節退潮後的礁石
趙凱被停職的消息傳開後,望海村的空氣裡多了些微妙的氣息。有人說陸承宇是“仗著安總的關係公報私仇”,有人說安然“為了男人不顧公司利益”。最紮心的是新加坡總部發來的郵件,說“因管理不善造成安全事故,暫停望海村所有資金撥付”。
陸承宇拄著拐杖去灘塗的次數更勤了。他說要趕在台風季前完成防波堤的加固方案,每天回來時,褲腳都沾滿黑色的淤泥,腳踝處的石膏被海水泡得發漲。
“我導師願意私人投資科普館。”他把一份郵件轉發給安然,屏幕上的金額剛好夠完成主體工程,“他說這是‘給中國濱海生態的禮物’。”
安然看著他膝蓋上滲出的血跡——拐杖磨破了剛拆線的傷口。她想起上周去醫院複查,醫生說“再這麼折騰,可能會留下永久性跛行”。她去村裡的小賣部買紗布時,聽見兩個大媽在議論:“聽說陸工以前在新加坡有未婚妻,是個華僑富商的女兒。”
“難怪他對安丫頭這麼上心,怕是想攀高枝吧。”
安然攥著紗布的手猛地收緊,塑料袋發出刺耳的響聲。她轉身往醫院走,陸承宇的主治醫生是她大學同學,見了麵就歎氣:“你不知道?陸承宇拒絕了新加坡最好的康複中心,說‘望海村的潮聲比任何治療儀都管用’。”
同學翻出手機裡的照片——去年在巴厘島的生態論壇上,陸承宇身邊站著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兩人舉著獎杯笑得很開心。“那是他前女友,新加坡海事局局長的女兒,聽說因為他堅持要來望海村,吵得很凶。”
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安然衝進科普館工地時,陸承宇正跪在泥地裡固定被風吹倒的紅樹林幼苗。他的拐杖陷在積水裡,右腿的石膏已經完全濕透,卻還是固執地把每株苗扶起來,用石塊壓住根部。
“你不要命了?”安然拽著他的胳膊往臨時板房走,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進眼睛,“新加坡的項目我接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做康複。”
陸承宇甩開她的手,泥水濺在她的白襯衫上:“你以為我留在這,是為了綁住你?”他指著遠處翻滾的浪濤,聲音被雨聲打碎,“我是為了這些樹,這些魚,為了證明開發和保護能共存!”
“那我呢?”安然的聲音突然拔高,眼淚混著雨水滑進嘴裡,又鹹又澀,“看著你把自己折騰成殘廢,還是等你哪天膩了,轉身回新加坡續你的前緣?”
他愣住了,雨水順著他的眉骨往下淌,像在臉上劃河。“她上個月結婚了。”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請柬寄到工地時,我正在給白海豚安裝追蹤器。”
閃電劈亮夜空的瞬間,安然看見他胸口的襯衫洇開深色的水漬,不是雨水,是從繃帶裡滲出來的血。她忽然想起他說過“好的愛情是讓彼此都成為更好的人”,可現在他們像兩塊互撞的礁石,把對方都磨出了傷。
第四節月光下的和解
陸承宇搬到了監理站的板房。安然去送換洗衣物時,看見他把防波堤的修複方案鋪在行軍床上,上麵畫滿了紅色的批注。牆角堆著速食麵的空桶,窗台上的海螺盆栽蔫得打了卷——那是她去年在潮間帶撿的,他總說“像你皺巴巴的臉”。
郵輪公司的考察團再次來訪那天,望海村難得放晴。金發女士站在觀星台上,看著玻璃地板下舒展的榕樹根:“聽說你們遇到了資金困難?”她遞過來份文件,“我們願意注資科普館,條件是……讓陸承宇擔任亞太區生態顧問。”
安然的手指在簽名處懸停了很久。遠處的灘塗上,陸承宇正坐著輪椅給孩子們講紅樹林的作用,陽光落在他的側臉,把那道淺褐色的疤鍍成了金色。
“我有個更好的方案。”安然在文件上簽下名字,“讓望海村成為郵輪公司的生態教育基地,我們出場地,你們負責教材開發。”
慶功宴設在王大爺的院子裡。趙凱被開除後,村民們反而更齊心了,有人殺了自家養的海鴨,有人搬來釀了三年的楊梅酒。陸承宇被孩子們圍著要簽名,他的右腿還是不能完全伸直,卻笑得比誰都燦爛。
王大爺端著海蠣子煎走過來,往兩人中間推了推:“嘗嘗,加了新曬的蝦皮,陸小子說這味最正。”他擠了擠眼睛,“晚上去觀星台看看吧,今晚的獵戶座最亮。”
觀星台的玻璃地板剛擦過,能清晰地看見老榕樹的根須在月光裡像銀色的網。陸承宇推著輪椅停在中央,指著頭頂的星空:“看見那顆最亮的嗎?是天狼星,航海的人都靠它定位。”
安然在他身邊坐下,膝蓋碰到他的輪椅扶手:“新加坡的報告,我讓趙凱去做了。”
“嗯。”他轉動輪椅麵向她,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層霜,“康複醫生說,三個月後我就能正常走路了,到時候陪你去勘察新的紅樹林培育區。”
“陸承宇。”安然握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隻手曾經搬過礁石,扶過幼苗,現在卻有些顫抖,“我不是要你證明什麼,我隻是……害怕失去你。”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帶著海鹽和泥土的氣息,和第一次在露台觸碰時一模一樣。“我給你看樣東西。”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鐵盒,裡麵裝著枚海螺戒指,比上次那枚更精致,內壁刻著兩行字:“潮起潮落,不離不棄。”
“摔下來那天,我攥著這枚戒指。”他的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我想,要是能活下來,一定要告訴你,望海村的海有多藍,我的心意就有多真。”
遠處的白海豚忽然躍出水麵,銀灰色的身體在月光裡劃出優美的弧線,像個流動的逗號。觀星台的燈光倒映在海麵上,和天上的星星連成一片,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顆。
第五節根與岸
海洋科普館開館那天,來了很多戴紅領巾的孩子。他們趴在玻璃牆上看水族箱裡的彈塗魚,聽陸承宇講“紅樹林是海岸的守護者”。安然站在入口處的展板前,上麵貼著這兩年的對比圖:從荒蕪的灘塗到茂密的樹林,從冷清的漁村到熱鬨的港灣。
董事長發來祝賀視頻,說“望海村模式將寫入集團的可持續發展報告”。安然笑著道謝,轉身看見陸承宇正蹲在地上,幫一個小女孩撿掉落的海星發夾,右腿雖然還有點跛,但已經能靈活地彎曲。
“新加坡的康複中心發來邀請函,說要推廣你的‘潮間帶康複法’。”安然遞給他瓶冰水,瓶身上印著觀星台的夜景,“他們說聽著海浪聲做複健,效果比藥物好30。”
陸承宇擰開瓶蓋,水珠順著他的手腕滑進袖口:“不去了。”他指了指館內的生態缸,裡麵養著剛孵化的白海豚幼崽,“這裡才是我的戰場。”
婚禮定在秋分那天,和科普館奠基是同一個日子。王大爺用紅樹林的氣根編了個拱門,上麵纏著珊瑚草和貝殼串。安然穿著媽媽織的藍白條紋婚紗,裙擺上繡著細小的海螺圖案。陸承宇的西裝口袋裡彆著兩朵花——一朵是海芋,一朵是王大爺種的仙人掌,他說“要像仙人掌一樣,在貧瘠的地方也能紮根”。
交換戒指時,陸承宇忽然單膝跪下,不是求婚,是為了讓兩人的視線平齊。他把海螺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大小剛剛好,就像望海村的海浪,總能精準地漫到沙灘的某條線。
“我以前覺得優秀是站得高,看得遠。”安然望著台下笑中帶淚的父母,望著蹦蹦跳跳的孩子們,望著遠處緩緩靠岸的“望海號”郵輪,“現在才明白,優秀是守得住腳下的土地,護得住身邊的人。”
陸承宇低頭吻她,海風裹著紅樹林的清香撲過來。遠處的白海豚家族又躍出了水麵,銀灰色的身影在陽光下連成串,像條流動的項鏈。觀星台的玻璃地板下,老榕樹的根須在海水裡輕輕晃動,和他們交握的手指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根,哪是岸。
晚宴時,趙凱突然出現,手裡捧著個相框:“安總,陸工,對不起。”相框裡是張防波堤的竣工圖,上麵有他笨拙的簽名,“我在工地上找了份監工的活,王大爺說,錯了就要認,改了就還是望海村的人。”
陸承宇接過相框,掛在科普館的榮譽牆上,旁邊是白海豚的監測數據圖和孩子們畫的紅樹林。“明天來上班吧。”他拍了拍趙凱的肩膀,“生態區的圍欄需要加固,正好缺個細心的人。”
夜深時,陸承宇牽著安然在沙灘上散步。退潮後的沙灘軟軟的,能清晰地印出兩人的腳印,一大一小,緊緊相依。遠處的觀星台亮著燈,玻璃地板下的根須在燈光裡輕輕搖晃,像無數雙祝福的眼睛。
“你看。”陸承宇指著沙灘上的小沙坑,裡麵有隻招潮蟹正努力把洞挖得更深,“就像我們一樣,要把根紮進這裡的泥土裡。”
安然靠在他肩上,聽著海浪拍岸的聲音,規律得像心跳。無名指上的海螺戒指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內壁的海浪紋硌著皮膚,像句永遠不會褪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