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浸透鶯歌綠沉水香的金絲紋,青碧煙絲縷縷飄散,崖柏的甜涼絲絲沁喉,忽濃忽淡地掠過幔帳,帳中人深長舒緩的呼吸突然屏住。
錯金銀紋的鸞鳥銅漏壺滴嗒,嘀嗒,嘀嗒,一聲一聲敲響了戲台上的梆鼓。
“錚——嗡——”
“咚咚咚咚——”
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
“薇兒,薇兒,”是誰在叫她?
“薇兒,快起來了,趁母親不在,我帶你去看戲。”那張清冷明豔的臉,模模糊糊地暈在眼前,隨著鼓聲,漸漸分明。
是長姐。
小喬氏一下子坐起來,緊緊揪住緞被,“長,長姐?”長姐怎會在這裡,她是不是在做夢。
“我給你挑件衣裳。”長姐揉了揉她的頭,催促她,“快些,快些,母親去興濟伯府赴宴了,我給後角門的婆子塞了銀豆子,咱們一會就從那出去。”
從箱籠裡挑了件月白暗花綾對襟襖,袖口磨得起了邊,被長姐用本色絲線鎖繡了卷草紋,已經全然看不出,搭著素色秋香裙,看起來像個不紮眼的小門小戶的女子。“穿素淨些,莫要讓人認出來,”長姐回頭衝呆呆發愣的小喬氏一笑。
長姐穿了水綠菱格暗紋豎領綾襖,搭了月白暗花綾馬麵裙,襖子洗得有些灰白了,隱隱透著青玉的冷光,這般素淨反倒襯得長姐眉眼分明,眼底凝著山間雪色,青光冷冷,像是從仕女圖中款款走出,讓人移不開眼。
“長姐?”小喬氏怯生生叫了聲。
這是夢嗎?長姐的一顰一笑,她早就忘了,如今俏生生的人就站在眼前,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拉扯長姐的衣袖。
滑過褪色的襖袖,墊在紗洞破口處的粗布麻頭膈得她掌心生疼。這是什麼料子,這麼粗糙,哪能穿。
有多少年沒摸過這麼粗的料子了?那還是在她在做姑娘的時候,不不不,做姑娘的時候,她也很少穿。
小喬氏用力甩頭,這些記憶,她早就模糊了。
磨到有些褪色或要縫補的襖子,都是長姐穿,長姐都把好容易得來的新料子,好緞子留給她,她總是穿新的,長姐總是一身舊衣。
有一次她不好意思,想從箱籠裡想翻出一件襖子給長姐,又舍不得,總共沒幾件衣裳能出門見人。她哭了,拉著長姐說,“長姐,你總讓著我,你瞧你襖子都磨邊了,”她又怕長姐委屈自己,又怕自己沒新衣穿。
“我自己繡點紋樣就行了。”長姐的女紅,連母親看了都要誇讚。繡蘭花細膩逼真,繡鳥雀栩栩如生,繡傲雪裡的寒梅,看了就覺得襟袖生寒,隔著帕子都能嗅到梅香,明豔又雅致,針腳細密平整,母親說長姐是“花隨玉指添春色,鳥逐金針長羽毛”,長了一雙針神的玉手。
可她知道,長姐因為常常繡補,指縫間已經有了薄繭,她還為此擔心,“若是長姐手變粗了,將來嫁不到好人家了怎麼辦。”
長姐就說,“薇兒能嫁個好人家就行,長姐希望你幸福。”
慢慢她就習以為常了,不再為新舊衣裳而難過了,長姐說了,因為她是姐姐,要護著她這個唯一的妹妹。
對,長姐一直是護著她的。
“薇兒,你看。”密集的鑼鼓聲把她敲醒,“張生要上場了,你可不能告訴母親啊,我是偷偷帶你來的。”
對了對了,長姐那次偷偷帶她去看西廂記,用攢了兩個月的月錢,雇了頂青衣小轎,還打賞了茶錢,讓小二給挑了二樓西側末間的好位置。既不容易暴露身份,又能安安靜靜地看戲。
母親不讓她們看西廂記,說是這種淫奔之戲,不是大家閨秀該看的。那些勾引閨閣女子私相授受的男人,都該嚼舌而死。好人家的姑娘,都是呆在院子裡,繡花練字,彈琴畫畫,才能找個好人家,找個富貴人家嫁了。
就是讓她們看,家裡也早就養不起戲班子了。份例的四季衣裳釵環首飾,多數都是拿宮裡少得可憐的賞賜來充,往往是母親先挑,然後輪到長姐,長姐就都給了她。母親聽戲,都是去彆的府裡做客或是宴席上,能聽個耳飽。
母親說了,得有兩身好料子撐門麵,方便她與京師裡的貴家夫人們往來,這也是為了給家裡兩個女兒相看個好人家。
對對對,找個好人家嫁了,這是打她記憶以來,母親耳提麵命的話。不許她看西廂記,不許她看話本子,說是這樣傳出去會壞了閨譽,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可她就喜歡西廂記啊。才子佳人,相國千金愛上雖窮但滿腹才華的書生,為他一擲清白,為他離經叛道,為他違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才成就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段佳話美談呀。
她隻能央求長姐,長姐就趁母親外出帶她來看。
她聽到“軟玉溫香抱滿懷”羞紅了臉,聽到“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哭濕了兩張帕子,聽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悄悄心動,聽到“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暗暗發誓,將來她也要有這般生死相隨的情愛。
沒有母親口中的門第阻隔,沒有世俗眼中的身份般配,隻有不顧一切的真愛。她向往鶯鶯羅襪沾露、踏月追愛的勇氣,她渴望這般不顧一切的愛情。
她嬌嬌怯怯地扯著衣角,她不要大小車兒載不起,她要日日夜夜長相廝守,她要千種相思對君說。
想得正入神,“跪在祠堂裡好好反省,”是母親的聲音,“我是怎麼教你的,身為大家閨秀私自去看戲,這要是被那起子長舌婦看到,不知要說出多少難聽話,你還怎麼找個好人家?”
母親很生氣,聲聲都是斥責,“我將你養得如花似玉,養得柳絮才高,就是為了讓你尋個酸措大或是下賤的商戶嗎?隻有這種家裡養出的女兒,才會不知廉恥地偷跑出去看戲。傳了出去,還有什麼高門大戶的人家敢要你?”
安平伯,不過是個空有爵位、內裡困頓的沒落勳貴,時不時的還得私下偷偷地變賣賞賜田產,來維係伯府的門麵。京師的勳貴世爵多如牛毛,除了幾家得恩寵過得富貴,其它的都是用縫縫補補的內裡來硬撐著麵皮。這一切,在長姐嫁到武安侯府後,徹底變了。
母親過上了一隻手戴了鴿血紅又戴和田白玉雕花的日子,伯府又重新養起了戲班子,後門那看守的婆子,每每放阿弟出去喝酒,再也不敢收銀子了。
她躲在半掩著的門後悄悄地看,母親發這麼大火她不敢出聲,長姐偷偷跟她擺手,讓她不要出來。好在回來的時候,長姐眼尖,發現母親的貼身媽媽在垂花門那遮遮掩掩,讓她藏好彆出來,不然現在她也得跪著。
祠堂多冷啊,她心疼長姐,又不敢出聲勸母親,嚶嚶地抽泣。
“在這給我跪一夜,好好反省,想好錯哪了再出來。”母親拂袖離去,她撲進去抱著長姐哭。
“快回去歇著,我讓容媽媽給你留了糕點,吃了再睡。乖,母親不會真讓我跪一夜的,你先回去,長姐一會就回來了。”長姐替她擦淚。
她點點頭就回去了,母親一向疼愛長姐,視長姐為她全部的希望,定不會罰這麼狠。寒冬臘月的,在祠堂跪一夜豈不是要把人跪病了嗎。
長姐真病了,母親這次發了狠硬是不讓長姐出來。長姐著了風寒,吃了幾個月的藥也不見好,郎中說是風邪入體,落下了病根,須用上好的藥養著才行。
可伯府哪有錢養,她知道母親偷偷換了郎中的藥方子,那些個雪蓮、野山參,伯府根本吃不起。
好在長姐身子骨還算結實,這才熬了過來,可病根子是種下了。她抱著長姐哭,說再也不敢偷去看戲了。
長姐摸著她的頭,“薇兒懂事了。”案上那碗湯藥彌漫著粘稠的淒苦氣味,她掩鼻湊過去,“長姐,這藥苦嗎?”
藥湯泛著深褐色的光,濃稠的藥汁看不清碗底,長姐的臉被浸得一點點的變成枯骨,她嚇了一跳。長姐緩緩抬起臉,幽幽地問,“薇兒,為何要給我的青兒下藥?”
不不不,她連忙後退,“我沒有,我沒有。”
“薇兒,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做錯事從不認。”長姐一步步欺近,將她逼得無路可退,“你害了青兒,你害了我唯一的女兒。”
聲聲泣血,她慌亂地揮著手,走開,走開,“我不是有心的,我無心的,誰讓她看到了,你要怪就去怪她呀,是齊”
“夫人,夫人。”一隻骷爪伸過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將她從夢中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