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哈巴羅夫斯克的列車在廣袤的東北平原上奔馳,窗外是飛掠而過的、覆蓋著薄雪的田野和村莊。
軟臥包廂內,氣氛與來時截然不同。
秦遠與鐘兆敏相對而坐。
伊萬團長和其他幾個“技術骨乾”很識趣地去了隔壁包廂,將空間留給了這兩位真正的主角。
鐘兆敏脫下了工裝外套,穿著一件深色的羊毛衫,頭發依舊挽得一絲不苟。
她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被冰雪覆蓋的荒原,眼神深邃,帶著一絲離鄉遠行的複雜情緒,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
她最終選擇了踏上這趟列車。
秦遠在冰城糖果廠最後那番話,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徹底攪動了她的思緒。
改製?合資?更大的自主權?
這些詞,在她腦海中盤旋已久。
阿城糖廠那場映紅天際的大火,更是如同一個觸目驚心的警示——體製的僵化和混亂,足以吞噬一切!
她不想秋林糖果廠也步上後塵。
秦遠的提議,雖然大膽甚至有些“離經叛道”,卻精準地戳中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和焦慮。
於是,她以“護送設備、菌種,協助遠東格瓦斯食品有限公司順利投產”的名義,向廠裡打了報告,帶著五名真正懂技術、值得信任的骨乾,登上了這趟北上的列車。
現在,是攤牌的時候了。
鐘兆敏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水,目不轉睛的盯著麵前之人,聲音平靜:“秦顧問,現在可以開誠布公地談談你的計劃了嗎?”
“當然,鐘廠長。”秦遠取下鼻梁上的無框眼鏡,輕輕擦拭著鏡片,鋒芒畢露。
他微微一笑道:“我欣賞你的能力和魄力,也理解你在體製內的掣肘。我的提議很簡單,給你兩個選擇。”
“兩個選擇?”
秦遠點頭,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我出錢,幫你把秋林糖果廠從國資序列裡‘買’下來,徹底轉為私營。”
“作為經營者,你本人和核心團隊將獲得一部分股份。我不會乾預日常經營,隻對重大戰略決策保留話語權。你擁有最大的自主權。”
鐘兆敏眼神微動,沒有立刻回應。
秦遠不以為意,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由我提供資金支持,由你以及糖果廠的管理層和核心員工,共同向冰城市政府發起bo或e,贖買糖果廠的全部或部分國有股權,實現改製。”
鐘兆敏知道bo就是管理層收購,e就是員工持股計劃。
這都是現有國企改製的兩種方向。
“改製後,我占有新公司50的股份,你和管理層、員工共同持有剩餘50。你依然是企業的掌舵人,擁有充分的經營自主權。”
秦遠身體微微前傾,淡淡道:“第二種方案,更能體現你對糖果廠的感情和責任,也能最大程度地激發團隊的積極性。”
“新的合資公司,將是真正屬於你們自己的事業!”
鐘兆敏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
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權衡著利弊。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秦顧問,你的方案……很誘人。但現實,恐怕比這複雜得多。”
她苦笑了一下:“國資完全退出?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大的可能,是國資還需要保留30到50的股份,作為象征性的‘控製權’或者‘曆史貢獻’的體現。剩下的股份,才由我們這些管理層、員工,以及……你的資金來認購。”
“這中間的博弈、審批、資產評估……每一步都困難重重。”
“國資占多少,我無所謂。”秦遠將眼鏡重新戴上,目光銳利地直視鐘兆敏,“我看重的,是你這位管理者,以及秋林糖果廠現有的一切!”
“糖果廠現有的一切?”鐘兆敏眉頭微蹙,有些不解,“糖果?還是……格瓦斯?”
她聯想到秦遠此行的主要目的。
糖果?顯然不可能,那就是格瓦斯了。
秦遠大費周章的來冰城談合作買技術,又把她拐上船,她肯定秦遠對格瓦斯的市場極其看好。
但秦遠現如今已經從冰城從秋林拿到了設備配方和改良菌種,還要從糖果廠拿到什麼?
秦遠笑了,笑容中帶著深意:“格瓦斯,隻是其一。”
“我看中的,是‘秋林’這個百年品牌在東北乃至全國沉澱下來的信譽和市場認知!”
“是糖果廠現有的、成熟的生產體係和管理團隊!還有……”
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幾個字:“裡道斯紅腸。”
鐘兆敏身體微微一震,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秦遠給鐘兆敏的搪瓷缸倒了杯水,繼續說道:“我查閱過資料,裡道斯紅腸在建國前曾風靡一時,是冰城乃至東北的一張美食名片。”
“現在國家經濟在複蘇,老百姓手裡有錢了,對生活品質有了更高追求。”
“那些消失的老味道,那些承載著記憶和品質的傳統食品,恰恰是最有潛力複興的!”
“秋林的糖果、格瓦斯、裡道斯紅腸……這些都是沉睡的金礦!”
鐘兆敏被秦遠描繪的藍圖深深觸動,這正是她內心深處渴望卻苦於無法施展的抱負!
複興老品牌,做出真正有品質的食品!
她看著秦遠,眼神複雜:“秦顧問,你這麼坦誠,把底牌都亮給我看……就不怕我甩開你單乾?”
“單乾?”秦遠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自信和掌控感,“鐘廠長,現在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更需要你!”
他的笑容收斂,語氣變得凶悍了起來:“你不合作,我大可以直接找秋林公司,或者找秋林食品廠。”
“你覺得他們能拒絕我提出的條件嗎?”
“至於格瓦斯,不管是技術還是灌裝設備,我都已經拿到手了。”
“裡道斯紅腸?它真正的核心價值在於‘秋林’這個招牌和其代表的傳統工藝,而這些,並非隻存在於你糖果廠一家!”
“我完全可以另起爐灶,或者找其他願意合作的廠子。”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帶著強大的壓迫感:“而且,更重要的是……”
秦遠不緊不慢地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拿出了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輕輕推到鐘兆敏麵前。
鐘兆敏疑惑地拿起文件,當看清內容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文件赫然是“裡道斯紅腸”的商標注冊證書和一份關於其特定工藝配方的專利申請文件!
申請人是秦遠在冰城注冊的一家空殼公司!
“你……你怎麼拿到的?!”鐘兆敏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
“冰城會做紅腸的師傅不少,”秦遠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真正掌握裡道斯紅腸最核心、最傳統配方和工藝的老師傅,確實費了我一番功夫尋找。”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找到了一位當年在秋林灌腸莊工作過的老師傅的後人。”
“他手裡,有他父親留下的、相對完整的工藝筆記。再請專業的機構整理成文,申請專利和商標,順理成章。”
九十年代,錢可通神。
秦遠用最簡單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提前鎖定了“裡道斯紅腸”這個品牌未來的核心價值!
鐘兆敏拿著那份文件,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她看著對麵這個年輕得過分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不僅僅是精明!
這是何等深遠的算計和縝密的布局!
在她還在為糖果廠的改製前景憂心忡忡時,秦遠已經在冰城短短幾天內,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對“裡道斯紅腸”這個未來核心資產的合法切割和獨占!
他看一步,算兩步,甚至三步!把所有可能的變數和對手的退路,都提前堵死了!
自己所謂的“單乾”念頭,在他布下的這張大網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鐘兆敏深吸一口氣,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輕輕放回桌上,看向秦遠的目光中,震驚漸漸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和一絲隱隱的敬畏取代。
“秦顧問……”她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堅定,“我選擇第二種方案。合資。”
秦遠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伸出手:“明智的選擇。鐘廠長,歡迎加入我們的未來。”
鐘兆敏用力握住秦遠的手,感受到對方手掌傳遞來的力量和信心。
她心中的壓抑感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麵對挑戰的興奮。
“現在,”鐘兆敏的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逐漸變得荒涼的西伯利亞大地,帶著一絲探究和期待,“我愈發想親眼看看,你在哈巴羅夫斯克打造的那座‘遠東格瓦斯食品有限公司’,到底是什麼樣子了。”
秦遠也望向窗外,嘴角勾起一絲弧度。
“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