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東側,新起的明東陵在深秋的暮色中顯得格外肅穆清冷。
夕陽的餘暉給冰冷的石像生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卻驅不散深入骨髓的孤寂與悲涼。
老朱屏退了所有隨從,連蔣瓛都被他勒令留在百步之外的陵道入口。
他獨自一人,佝僂著背,一步步踏上冰冷的石階,走向那座新立的巨大墓碑。
他身上那件素麻斬衰重孝,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更添幾分蕭索。
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粗布小包裹,裡麵是幾塊尚有餘溫的、他親手從禦膳房拿的芝麻糖餅——朱標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終於,他站定在墓碑前。
冰冷的石碑上,‘大明懿文太子朱標之墓’幾個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伸出手,枯槁的、布滿老人斑的手指,顫抖著,一遍遍摩挲著那冰冷的石刻,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兒子溫熱的皮膚。
“標兒爹來看你了”
聲音乾澀嘶啞,剛出口就被風吹散了。
他靠著冰冷的墓碑緩緩坐下,如同一個疲憊至極的老農,坐在自家田埂上。
他把那包芝麻糖餅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沉睡的孩子。
“這兩天朝中出了個混賬東西”
老朱開了口,聲音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這裡的安寧,又像是積壓了太多的話,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他渾濁的老眼望著墓碑,仿佛兒子就坐在對麵,安靜地聽著。
“是個禦史,叫張飆。”
老朱的嘴角扯動了一下,不知是哭是笑:“膽子比天還大!”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語速很慢,帶著一種疲憊不堪的茫然和憋屈:
“他在奉天殿上跟爹算賬!算他那點俸祿!九十石,折來折去,實發多少多少米價多少多少房租多少多少柴火多少多少算得門兒清!”
“連隔壁一個姓沈的禦史,為了給他老娘孩子買半個豬頭補身子,把祖傳玉佩當了三百文的事,都捅出來了!”
老朱的聲音裡充滿了荒謬感和一種被逼到牆角的無力:
“爹這輩子,什麼陣仗沒見過?可被一個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小禦史,堵在龍椅上討要欠了七個多月的工錢爹真是頭一遭啊!”
他拿起一塊芝麻糖餅,無意識地掰著,碎屑簌簌落下:
“他還跟爹要麵吃!說餓得滾不動了!怕暈倒在宮道上汙了金磚!爹能怎麼辦?總不能真讓他餓死在奉天殿門口吧?那更丟人!
爹讓雲明去禦膳房給他下了碗清湯麵,看著他吸溜完,問他吃完了嗎?
他說他還要喝一口湯!
爹他娘的!哎!
然後,爹還自掏了五十兩銀子四十兩給他和蔣瓛,還有那個當玉佩的沈禦史補欠俸十兩讓沈浪去贖玉佩,再買三個豬頭”
說到‘三個豬頭’,老朱的聲音哽了一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憤:
“丟人啊標兒!咱老朱家的臉都讓這混賬東西丟儘了!禦史窮得當褲子!還讓爹掏錢買豬頭!這傳出去後世史書怎麼寫爹?刻薄寡恩?窮得叮當響?”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爹氣得真想當場把他剁了!可那混賬東西,看著愣,心裡門兒清!他算準了爹不能殺他!殺了,就是坐實了朝廷虧待臣工,爹刻薄寡恩!不殺就得捏著鼻子認栽!憋屈!太憋屈了!”
老朱沉默下來,隻是用力地掰著那塊早已碎掉的芝麻糖餅。
暮色漸沉,寒氣侵骨。
過了許久,他才又抬起頭,眼神變得複雜而悠遠,聲音也低沉下來:“不過標兒,這混賬東西有句話,倒是歪打正著,戳到爹心窩子裡了。”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覆蓋:“他說‘忠臣的清白救不了大明國’話糙,理不糙。”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仿佛在勾勒一幅無形的、危機四伏的地圖:
“戶部爛了。錢袋子空了,連禦史的稀粥錢都發不出,底下還不知道爛成什麼樣!藩王”
老朱的聲音陡然變得艱澀,帶著巨大的隱痛:“你二弟、三弟、四弟他們都回來了。一個個,看著恭順可爹心裡清楚,那龍椅誰不想坐?”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發出咯咯輕響,眼神變得狠厲起來:
“爹分封他們,是想著讓他們替你,替你兒子守好這江山!可人心是會變的!爹在,他們不敢動。爹走了呢?他們會甘心對你兒子俯首稱臣嗎?
張飆那廝他說對了!爹親手埋下的,是拱衛的基石,也可能是將來兄弟相殘的禍根!”
老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仿佛不敢想象那可怕的畫麵。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目光重新落回墓碑上,那眼神裡充滿了掙紮、痛苦,最終化為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
“所以,標兒爹想跟你商量個事。”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仿佛兒子真的能聽見:“儲位不能再懸著了。人心浮動,各方都在看,再等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事。”
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爹想立允炆。”
說出這個名字,老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背負上了更沉重的枷鎖。
他看著墓碑,急切地解釋著,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允炆他是你的兒子!是你嫡親的血脈!他像你!仁孝!讀書也好!在你病榻前,衣不解帶地伺候你那份孝心,爹看在眼裡!他雖然性子軟了點,遇事容易沒主意可他還小!
爹可以教他!爹還有時間!把他教成一個合格的君王!”
老朱越說越快,眼神也越來越亮,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唯一的浮木:
“你二弟,太暴戾!在封地就胡作非為,名聲都臭了!讓他上位,是禍害江山!你三弟,太精明!心思太深!爹怕他將來容不下兄弟!你四弟”
提到這個名字,老朱的眉頭狠狠皺了一下,眼神複雜:“他有本事!有膽魄!像爹年輕的時候!可可就是太像了!爹怕他野心太大!他要是上了位,你其他兄弟還有允炆、允熥他們能有好下場嗎?”
他猛地搖頭,像是要把那些可怕的念頭甩出去,雙手緊緊按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要從中汲取力量和決心:
“不行!都不能!隻有允炆!隻有你的兒子!標兒!隻有立允炆,才能斷了你那些兄弟的念想!才能保住你的血脈!才能讓這皇位還在咱們這一支手裡!”
老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和不容置疑的霸道,在這空曠孤寂的陵寢前回蕩:“皇位!是咱打下來的!是咱老朱家的!”
“更是你朱標的!是你這一脈的!”
“爹答應過你!這江山,將來是你的!爹沒讓你坐上去爹對不起你!”
“但爹向你保證!這龍椅!將來一定是你兒子的!是有你朱標血脈的子孫坐上去!”
“誰也搶不走!爹活著一天,就替你看一天!爹死了,到了地下,也要替你盯著!”
他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渾濁的老淚終於抑製不住流了下來。
“標兒,爹走了,下次再來,你會看到我大明的皇太孫!”
說完這話,老朱緩緩起身。
周圍一片寂靜,唯有晚風吹動他灰白散亂的發絲,帶來鬆濤的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