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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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後八月十二日,中秋佳節將至。

時近隅中,蜀地一座名為雨坪的小鎮浸在琥珀色的陽光下,天氣難得出晴。此地扼守著川北通往蜀中腹地的主要通道,水陸交通發達,隸屬於江油縣,從古至今都是進出蜀地的販夫走卒們歇腳打尖的落腳點,加之小鎮後麵再行十幾裡路,乃江湖中頗負盛名的唐門駐地唐家堡所在。

唐門誕生於蜀地,承襲道家“無為”之旨,立派三百年間恪守“天工不爭”的祖訓。門人精研機關暗器卻罕現江湖,縱是朝堂更迭、武林動蕩,亦隻作冷眼觀局的持竿者,任風浪起於巴山雲外。依傍唐門,小鎮既不受流寇侵擾也無戰亂影響,地利人和,發展得分外繁華。

今日又適逢中秋佳節,置辦采買的人群紛紛湧入雨坪鎮,鱗次櫛比的商鋪酒肆裡遍是南來北往的商賈、俠客,鎮上熙 來攘往,接袂成帷;擠得幾條數百年的青石古道水泄不通。

德裕茶樓大堂的杉木梁柱已沁出百年茶漬,三張“莫談國事”的黃紙告示正懸在關公刀鎮邪的龕位下。紙邊卷著焦痕,墨字被蒸汽洇成蝌蚪狀,倒比跑堂夥計嘶啞的“添茶嘞——”更無人問津。

身著麻衣的驛卒陳三卯蹲在條凳上啃冷麻餅,吃著還不忘從嘴裡吐出字來“我從京城裡來,正好撞上那燕國來的使團,那寒江鯉凍在十二車冰裡,鱗片上還帶著狼爪印呢。”

“要變天嘍!”說書人醒木拍在《雍史·貨殖誌》上,驚得梁間燕子振翅:“當年北燕頻繁侵擾我大雍,高宗爺三次抵禦北燕,在寒江口折了十萬兒郎。如今鐵勒部的狼頭纛都插到飲馬原了,燕人倒想起給我們送魚?”

“北方戰事吃緊,本來燕國就難對付,現在又冒出來個鐵勒,咱老百姓的負擔,怕是要越來越重了。”

大堂突然寂靜,挨著門口那一桌坐的老農攥著稅票的手背青筋暴起:“二十年前聖上在我蜀中吃糠咽菜時,老朽給他家割過麥!現在倒好,一畝地要繳

一升鐵砂!地裡能種出鐵來?”他顫抖的聲音逐漸微弱,門外的車軲轆聲都要遮過他的聲音了。

“唉,咱們雨坪鎮背靠唐門,多少還算塊淨土,流寇戰火總歸是繞著走。”一個像是本地人的茶客歎了口氣,帶著幾分慶幸。

鄰桌一個走南闖北模樣的行商聞言,卻撇了撇嘴:

“淨土?我看也懸!你們唐門名頭再響,還能擋得了這刮骨的苛捐雜稅不成?剛才老農喊得你沒聽見?朝廷的手伸得長著呢!再說,這年頭樹大招風,唐門家大業大,未必就能真的獨善其身。”

“這唐門自家的事情,越傳越玄乎”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神秘和不解:“你們想想,唐門不是號稱醫毒雙絕嗎?解得了百毒,配得出奇藥。可偏偏他們那位寶貝少主,聽說從小就病得跟個紙糊似的,藥石罔效!自家就是岐黃高手,卻治不好自家的繼承人,這事兒邪門不邪門?”

這話一出,周圍幾桌的人都來了興趣,紛紛點頭。

“嘿,你還彆說,真有這回事!”先前說話的本地人也壓低聲音,

“都說不是尋常病症,像是傷了根本,或是中了什麼連唐門自己都解不了的奇詭玩意兒。為了給少主續命,唐門主可是把那些祖傳的醫經毒典都快翻爛了,還得滿世界地尋那些傳說中的天材地寶、宮廷秘藥。這次唐門主親自去京城,八成也是為了這事兒。”

“嘖嘖,連唐門都束手無策的病……看來這位少主能不能扛起唐門這大旗,真是懸啊。”眾人唏噓不已,對唐門的未來又多了幾分擔憂。

伴隨車軲轆吱呀吱呀的響聲由遠及近,一個須發微白,衣衫破舊的壯碩老頭正駕著一輛驢車慢悠悠地朝著德裕茶樓不遠處的酒肆醉仙樓駛來。醉仙樓附近的一群婦人聞到兩頭驢子身上刺鼻的氣味,紛紛掩鼻,鄙夷地讓開了一條狹窄的通道,壯碩老頭卻噓了幾聲,停下了驢車。

“他娘的,不就是挨著唐家堡近點嘛,真是跟著龍王吃賀雨,沾點光哪就這麼金貴了。”老頭嘴上罵咧了一句,揚起趕車的長鞭朝著身後的橫木抽了兩鞭子。

“今兒也不知觸了什麼黴頭,一路上都在被官府盤查,老朽這模樣,難不成還能偷運什麼彆的東西嗎!”。隨即又向泛黃的幕簾吼了一嗓門。“欸二位姑娘,雨坪鎮到了啊!”

“嗯?”倚靠在車輿旁的寧雲棲倏然醒來,睡眼惺忪地撩起簾幔,一道刺眼的陽光頓時照在她膚如凝脂的臉頰上,她微微眨了眨眼,明眸善睞,一縷半梳半攏的頭發垂在耳鬢旁,將其襯托得清冷絕塵。

寧雲棲身側還趴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仍在沉睡,她是寧雲棲在北方撿到的孤女,聽她說家人因得罪朝廷宦官而被羅織罪名下獄,這小丫頭藏在米缸中才躲過搜捕的官兵,但她時候年紀尚小,事情也說不清楚。小丫頭隻知自己是江 都人氏,叫謝妤。

寧雲棲見她無依無靠著實可憐,便將她帶在身邊,喚她阿妤,如親妹妹般對待,一同走南闖北。隻是這寧雲棲是何來曆,她也不曾對阿妤提及過,每每阿妤試圖打探一二,寧雲棲都顧左右而言他,屢屢無果。

老頭見內裡毫無動靜,猛地湊到簾幕旁。“姑娘們彆磨蹭了,再惹來官兵,可得加錢了。”

“阿妤!”寧雲棲喚了一聲,話音剛起,便掄起手上的團扇敲打在阿妤的頭上,阿妤吃痛猛然驚醒。“方才讓你瞧著點路程,居然睡得比我還沉,還不趕緊下車!”寧雲棲嘴角上揚,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盯著還未回過神的阿妤,阿妤遽然一驚,急忙掀起簾幕,翻身跳下車。

阿妤攙扶著寧雲棲,寧雲棲小心翼翼地提起一襲緋白衣裙,努力避免裙擺沾染驢車橫木上的灰塵,步履輕盈,從驢車上緩緩而下,堪堪停在醉仙樓旁邊的樊記餅家門口。正在和麵的樊二郎見寧雲棲身姿婀娜,容色傾城,不覺間停了下來,癡癡地朝寧雲棲看去。

“中秋佳節,莫不是月宮裡的嫦娥下凡來咱們鎮上了。”話音剛落,妻子邵氏猛地撂下擀麵杖,撩起袖子便扯住他的耳朵。

“我看你是腦袋發昏了,後日就是唐門主夫人的壽宴,你不想著去清點還有什麼漏做的,反倒被這不知哪來的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的。到時候出了差錯,彆說月宮了,西天咱們一家也得上了!”樊二郎聞言,恍然大驚,急忙拾起手上的麵團繼續忙活起來。

老頭見寧雲棲下了驢車,撇了撇嘴,停下整理韁繩的手,朝寧雲棲一攤“姑娘,車費六十文。”寧雲棲還在整理衣物,被老頭驚得抬起頭,眼睛睜得圓潤,像遇到生人的幼鹿一般,但並沒有發出聲音。“什麼!?”阿妤喉嚨中一梗,驚愕道。

“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吧,我們用車的時候不是已經付了錢了嗎?一裡路兩文錢,臨淮渡口到雨坪鎮十裡不到,途中遇到府兵盤查,你開口就要六十文,還得即刻收錢,我們也允了,此時合該捂著嘴偷笑了,這破車一路顛得我骨頭都快散架了,現在怎麼還得給你六十文?看來你是覺得姑奶奶我沒點手段!”阿妤說完,一隻腳猛地蹬在車輿橫木上,“咚”得一聲巨響,橫木上陡然

出現兩三條裂痕,其力道強勁無比,橫木上的灰塵如薄煙般揚起,驚得兩頭驢子連連嘶鳴,圍觀眾人頓時目瞪口呆。老頭眼珠子一轉,趴在驢子身上號啕大哭。

“都瞧著呢,哪有坐車不付錢的啊,真是沒天理了誒,這幾日官府封管所有車馬運輸,是你倆死纏爛打,我才冒著風險送你們一程,哎喲喂,誰知道你倆小姑娘這麼不講理,我家大寶小寶辛苦駕車十裡路誒,連我這副老骨頭看來也要被人打死在這了誒……”老頭一邊哭著嗓子喊,一邊撫摸著名為“大寶”的黑驢,“大寶”見此情況也配合著嘶鳴了起來,顯得極為不滿。

“你滿嘴胡謅些什麼!天下也沒有做一份工還賺兩份錢的理兒,彆以為在這胡攪蠻纏我就怕了你!”

阿妤怒不可遏,白皙的臉頰被氣得染上了一層殷紅。這一路上本就車舟勞頓,偏巧這老頭不識好歹逮著這時候撞上來,阿妤心中憤懣不平,心想著自個兒從小顛沛流離,若是對惡人歹人一味退讓,早不知道被這群人撕成幾片囫圇吞掉,她向來最討厭這種陰險狡詐之徒。

“這小丫頭,年紀不大卻如此牙尖嘴利,看來那狐媚女子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婦人們麵麵相覷,眾人心有餘悸,卻竊竊私語地對寧雲棲評頭論足起來。“小聲些,聽說這女子剛盤下了積英巷尾的那家江湖門客棧,想必也是不缺錢的,隻是瞧她們這種架勢,反正我是不敢去光顧了。”

寧雲棲並未製止阿妤,倒是十分謹慎地環顧四周,見那醉仙樓的樓閣上,不少賓客和伴坐伸長了脖子往那欄杆上翹首以盼;許是驚愕於這兩名弱質女流竟能當街鬨出這麼大的動靜。她掃視過去,眾人紛紛回避她的目光,心中其實早已明悉這次一時大意,被這老車夫算計了,渡口付錢的時候並無旁人見證,故而此時與這老車夫理論也是空口無憑,且這老車夫如此好心將她們送到醉仙樓門口,便是早已想到仗著年邁之軀博得同情,而她與阿妤毫無證據更好拿捏。

若是平日,她定要討個說法的,然而沿路上官兵遍布,定是朝廷在此處附近有什麼謀劃,無故招惹事端,寧雲棲正欲製止阿妤,遠處卻傳來一名男子如洪鐘初響的聲音。

“小姑娘,言而有信,方不墜君子之風。既答應了這位老人家,豈有反悔的道理。”

寧雲棲與阿妤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見一約莫四十多歲,身著青黛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堪堪禦輕功而來,身姿如燕,靈動輕盈,轉眼間便落在驢車前方不遠處,青石板上隻泛起微微浮塵,渾身氣勁收放自如,可想而知必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分明就是這老東西訛人,你少在這裡多管閒事,看我不撕爛這老家夥的嘴,好叫你們知道他沒一句真話。”

阿妤說罷,腳一發力,倏然間便躍上了橫木,掌中聚力,作勢要打向老頭。“住手!”中年男子話音剛落,袖中竟然簌簌射出兩根細若發絲的銀針。寧雲棲眉頭緊皺,立時瞧出這針乃是蜀中唐門名動天下的暗器之一龍須針,

她神色凜然,倏然朝阿妤的方向看去。隻見阿妤青蔥一般的玉指下劈翻作爪,眨眼之間撩起禦車的韁繩,韁繩瞬間繃斷,揚起的韁繩裹著氣浪乍然間彈開那兩根細針,細針射向樊記餅家前的銀杏樹上,入木三分。嚇得那樊二郎和妻子邵氏立馬蹲下,躲在桌案下,樊二郎口裡嘟嘟囔囔地冒出一句。

“唐門……總管唐青鋒……”

唐門門主唐琢之深居簡出,專心機關與家族大事,尋常鎮民難得一見。反倒是這位總管唐青鋒,負責門中諸多對外事務,經常在鎮上走動,處理糾紛、采買物資,可謂是唐門在外的“臉麵”,威名赫赫,鎮上的人大多認得他這副冷峻的麵孔。往日年節送貨,樊二郎也隻敢在外門等候,這位唐總管臉上就沒個笑臉,威壓十足。

除了這樊氏夫婦,周圍圍觀的人群此時也早已被嚇得鴉雀無聲,雖然小鎮上江湖俠客往來並不稀奇,可礙於唐門的勢力影響,敢在鎮上打鬥的百無一二,何況今日動手的還是唐門中人。駕車的老頭整個身子都蜷縮在驢子身下瑟瑟發抖,他原想著這倆丫頭人生地不熟,可以敲一筆,誰知這年紀小的侍女身上頗有些功夫,他雙手緊緊捂在胸口處,合十默念,隻在心中祈禱著莫要被秋後算賬。

可阿妤經了這般風險,竟全不似普通人般知曉後怕,反倒惱羞成怒起來,片刻沒有猶豫,衝著中年男子吼道。

“看不順眼想要替這糟老頭子撐腰是吧,要跟本姑娘比試就儘管放馬過來,暗箭傷人搞偷襲算什麼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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