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風起,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得唐家堡層疊的重簷翹角愈顯森嚴。唐琢之負手立於窗前,目光沉沉地望著天際聚攏的陰雲,眉宇間一抹憂色揮之不去。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小卷蠟封密信拴在信鴿腿上,手腕一揚,那灰影便振翅沒入了鉛色的天幕。許夫人端坐桌旁,手中雖持著一卷書,心思卻顯然不在其上,目光不時飄向丈夫凝重的背影。
許久,雕花房門便被輕輕叩響,隨即便“吱呀”一聲被略顯急切地推開。“爹?娘?”唐昭臨裹著件簇新的月白夾襖,步履略有些不穩地撞了進來,
袖口還沾著幾點新鮮的機栝油漬,顯然是剛從工坊出來。他臉色略顯蒼白,眼中卻跳動著一種近乎灼熱的興奮,仿佛這片刻的等待都讓他度日如年。
唐琢之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寵溺,快步上前扶住他,將他引至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臨兒,怎不多睡會兒?毛毛躁躁的。”他深知兒子對機關術的癡迷,也聽聞他這些日子為了元動釜的研製幾乎不眠不休。
“爹爹子時便到了,娘親怎的也不派人知會我一聲?”唐昭臨帶著少年特有的抱怨,略帶不滿地看向許夫人,隨即他的眼神變得灼熱起來,急切地拉住唐琢之的衣袖,“爹,您快隨我去天工坊看看!‘元動釜’它……它如今已經可以穩定運轉了!”他眼中閃爍著狂喜的光芒,仿佛那不僅僅是一座機關,而是他畢生所求的極致,是這幾個月來無數次失敗後,終於等到的勝利曙光。
唐琢之聞言,麵露訝色,眉梢微挑,隨即巨大的驚喜湧上心頭。此刻聽到這個消息,無疑是雪中送炭,巨大的欣慰與驕傲瞬間衝淡了他所有的疲憊。
他深知元動釜的意義,若真能穩定運轉,這不僅僅是機關術的突破,更是唐門在亂世中立足的根本。
“哦?當真?!”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千真萬確!”唐昭臨重重地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驕傲與急切,那份被父親認可的渴望幾乎要溢出眼眶,我和其他幾名弟子重新設計了內部的導流係統,如今它不僅能夠穩定地提供澎湃動力,更重要的是,它能長時間地驅動各類大型機關,大大減少了人力操作的繁瑣,而且其動力之強勁,遠超現有任何機關!”他越說越興奮,完全忘記了自己方才的抱怨和身體的虛弱,恨不得立刻將父親拽去天工坊,將自己這幾個月的心血成果,毫不保留地展現在父親麵前。
唐琢之看著兒子眼中那份近乎狂熱的光芒,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元動釜的突破,對於唐門而言意味著什麼。這不僅僅是一項機關術的突破,更是一種戰略性的變革,足以改變唐門在江湖中的地位,甚至能影響整個天下的格局。
他拍了拍唐昭臨的肩膀,眼中儘是欣慰,那深藏的憂慮此刻也被這份巨大的喜悅衝淡了幾分:
“好,好!臨兒有此成就,為父甚是欣慰!快,帶我去看看!”
父子二人來到了天工坊,果然,那座被命名為元動釜的金屬裝置此刻正靜靜地矗立在工房中央,表麵溫和地泛著一層微光,不再是上次那般刺眼的赤紅。內部傳出低沉而有規律的轟鳴聲,宛如某種巨獸在平靜地呼吸,而不是之前那般狂暴地咆哮,爐頂的排氣口,有規律地噴吐著細密的白色蒸汽。
唐昭臨熟練地操作著控製杆,爐內的火光隨之明滅,齒輪的轉速也隨他的指令而精準變化。他指著一個與元動釜相連的巨型傀儡,解釋道:
“爹,您看,如今這傀儡即便持續運轉一日一夜,也隻需少量‘白霜’作為補充,便能保持其強大的力量,比以往用人力驅動效率高出十倍不止!”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驕傲與自豪,這份成就足以讓他忘卻所有病痛帶來的困擾。
唐琢之凝神細看,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深知,這種能夠長時間穩定提供巨額動力的裝置,將對唐門甚至整個江湖格局帶來顛覆性的影響。他輕輕撫摸著元動釜冰冷的金屬外殼,感受到其內部蘊含的強大而穩定的力量,心中那份隱憂似乎也因這股力量的出現,而稍稍減輕了幾分。他看著眼前這個病弱的兒子,卻從他身上看到了比任何武功高手更強大的力量。
然而,即便有這元動釜的驚人突破,唐琢之心中那份對江湖亂局的憂慮依然揮之不去。他輕歎一聲,將手從元動釜上收回,轉向唐昭臨,眼神中帶著更深層次的期望與考量:“臨兒,你的功夫近來可有進益?機關術固然是你的天賦所在,乃唐門立足之本,但江湖險惡,即便機關再精妙,也難免有疏漏之時,若無防身的武功,如何立身?”
唐昭臨聞言,笑容微微一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臉頰泛起一絲微紅。他知道父親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但武學對他而言,總是少了那麼一點機關術的魅力。他嘴上應著:
“爹爹放心,我近來有隨幾位師伯習練些短兵刃,用起來倒也還算……趁手。”心裡卻還在盤算著元動釜下一步如何提升其效能,如何讓其能驅動更龐大的機關。
唐琢之眉頭微皺,對兒子的敷衍心知肚明。他眼神中閃過一絲嚴厲,語氣也變得更加沉重:“臨兒,這可不成。你需多向你青鋒師叔請教,他年輕時練功何等刻苦,三大絕技與一身武藝方能融會貫通,運用自如,這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若想真正立足於世,即便有機關傍身,也絕不能輕視武學。”
“孩兒知道了。”唐昭臨見父親似有不悅,忙乖巧應道。他眼珠一轉,又似想起什麼,好奇地問:“對了,爹爹,我前些日子,聽青鋒師叔無意中提起過一部叫《無影訣》的功法,那是什麼?”他隨意的問題,卻無意間觸及了唐門深埋的秘密。
“哦?”唐琢之不動聲色,心中卻閃過一絲警惕。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唐昭臨,眼神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無影訣》牽涉唐門極深的秘密,甚至關乎一些隱秘的曆史,絕非尋常子弟可以知曉。“他如何會與你提起此訣?”他故作平靜地問道。
“便是前幾日他從京城回來看我之時,閒談中偶然說起的。”唐昭臨並未察覺父親神色的微變,隻覺得青鋒師叔可能無意中提到了什麼有趣的武功,眼中仍帶著求知欲。
唐琢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已然有了計較,但很快便舒展開來,語氣依舊平靜無波:“有些事,你將來自然會知曉。”他決定暫時不向兒子透露過多,關於《無影訣》和京城更深層的秘密,他會選擇更合適的時機去揭示。
恰在此時,工坊的入口處傳來了唐青鋒沉穩的聲音,打破了父子間短暫的寧靜:
“掌門!”唐青鋒推門而入,躬身行禮,“青城派的長老已到山門外,說是奉李長青道長之命,特來拜會並送上賀禮。”
唐琢之聞言,神色一正,方才眉宇間的憂慮被暫且壓下。他深知,在如今這風雲詭譎的江湖中,門派間的交際,絕非簡單的禮尚往來。他沉聲道:“好,青城派高義,我這便親自去迎接。”
正午的官道上,一行馬幫商隊揚起塵土,車輪碾過“江湖門”客棧朽壞招牌之下,悶聲遠去,不曾為這座荒廢已久的院落投下半分關注。客棧內,寧雲棲正帶著阿妤和修文,與這個新盤下的“家當”較著勁。
厚厚的積灰覆蓋了每一個角落,榆木桌腿泛著青黑的黴斑,櫃台的裂痕裡嵌著早已乾涸的陳年酒漬。漏風的木窗偶爾斜插進幾道渾濁的光柱,無數微塵在光束中無聲翻滾,宛若另一個沉寂的世界。再往高處,橫梁與屋角,則儘是蛛網的天下,不知見證了多少無人問津的春秋。
修文一腳踩過某處地板裂縫,朽木立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驚得牆角一隻肥碩的老鼠“吱呀”一聲竄進堆滿腐葉的灶洞,半晌不敢露頭。廚房那邊,寧雲棲的布鞋底傳來碾碎蟑螂的清脆微響,緊接著又是兩隻灰鼠從案板下慌忙溜出,尖細的爪印在麵粉般的積灰上拖出兩道細長曲折的紋路,轉瞬便消失在灶台深處。
寧雲棲提著掃帚追了幾步,終是無奈,將掃帚往牆邊一立,心中暗忖:“看來,是得尋摸隻利爪的貓兒來鎮宅了。”她順手挽起沾了些許塵灰的衣袖,準備去處理更麻煩的油汙。
這一挽,露出了她修長而有力的胳膊——那並非尋常女子的纖弱,手肘屈起時,腕間凸起的筋脈清晰可見,宛如一張蓄勢待發的硬弓,分明是常年揮舞重兵才磨礪出的剛韌線條。
“唉,好端端的西安府不待,偏要來這鳥不拉屎的雨坪鎮……”阿妤正拿著抹布有氣無力地擦拭著一張滿是劃痕的桌麵,忍不住小聲嘟囔,聲音裡滿是掩不住的失落與委屈。
“說什麼呢,小饞貓?”寧雲棲恰好從廚房裡走出來,手上還沾著些許黑灰,聞言不由失笑。
阿妤被抓了個正著,臉頰微紅,卻還是梗著脖子道:“寧姐姐,我說的是實話嘛。這鎮子瞧著也不大,可客棧茶寮卻不少,咱們盤下這麼個破破爛爛的地方,連隻耗子都比人多,這生意……真能做得起來嗎?”“客棧再多,能有西安府裡那些鱗次櫛比的酒樓多?”寧雲棲走到她身邊,伸指點了點她鼻尖的灰跡,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看你呀,不是擔心生意,是惦記著西安府永興坊的甑糕,東木頭市的肉丸胡辣湯,還有那回民街數不清的吃食。”
“我才沒有!”阿妤急急打斷,聲音卻小了下去,底氣明顯不足。“還沒有?”寧雲棲挑眉,眼中閃過一絲戲謔,“也不知是誰,每次一提到西安府的小吃就兩眼放光,吃飽了就犯困,倒頭便睡,跟隻小豬似的。”
阿妤被說得麵紅耳赤,跺了跺腳,強行轉移話題道:“哼!那……那寧姐姐你說,咱們的手藝,這裡的人……他們能吃得慣嗎?我瞧著這鎮上的人,口味好像跟咱們那邊不太一樣。”寧雲棲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有理。是得留心些,或許真該尋訪一兩位本地的廚子,學學他們的拿手菜,也免得到時菜不對路,無人問津。”
與此同時,雨坪鎮外五裡,一座前朝廢棄的鹽倉孤零零地立在荒野。夯土牆上爬滿了褐黃的苔痕,秋風卷著枯草掠過牆體上鑄鐵的通風口,發出嗚咽般的淒厲哨響,平添幾分蕭索。兩匹膘肥體壯的棗騮馬喘著粗重的鼻息,拖著一輛覆蓋著油布、明顯超重的板車緩緩駛來。
厚重的鐵輪碾過鋪滿山徑的火紅槭樹葉,發出“喀嚓喀嚓”的碎裂聲,車轍深陷處,隱約可見滲出的烏黑槍油,在枯葉上凝結成一塊塊琥珀似的斑塊。陸昭自車轅上一躍而下,身形矯健,上前推開沉重的包銅倉門。一股乾燥的硝石味混雜著樟木特有的鬆脂氣息,夾帶著陳年黴腐之氣,撲麵而來。
倉內暗影幢幢,隨著他步入,六名身形精壯、目光銳利的漢子自一堆堆疊的巨大樟木箱後無聲閃出,動作間透著軍旅的乾練。
“都仔細著些,棱角處都用油布包好了,莫要蹭壞了裡頭的寶貝。”陸昭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走到一隻近旁的烏木長箱前,屈指叩了叩箱蓋,內裡立時傳來一聲帶著金屬餘韻的沉悶回響。
幾個漢子上前,合力去抬那木箱,沉重的分量讓他們額頭和後頸瞬間暴起汗珠,在從門縫透入的微弱秋陽下閃著油光。箱底沉重地蹭過滿是塵埃的青石地麵,刮下一溜鐵鏽,也露出了箱底木板縫隙中,那被三層厚實麂皮緊緊包裹的、黃銅鑄造的火炮擊發栓的一角。
一名漢子眼尖,瞥見箱子接合的縫隙裡,幾粒黑火藥的細小顆粒悄然滑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低聲道:“陸爺,這……這物件的規製,怕是比青州大營裡的‘神威大將軍’炮還要……”
“聒噪!”陸昭眼神一厲,突然伸手掀開那烏木箱一角的油布。一縷秋日陽光恰好從破損的屋頂投下,精準地照在箱內那尊黑沉沉的炮身上,炮尾處陰刻的兩個篆字——“神機”——其上殘留的鎏金筆畫瞬間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他屈指在那冰冷的炮膛上重重一彈,發出“鐺”的一聲清鳴,驚得梁間幾隻棲息的寒鴉撲棱棱飛起,倉皇逃出。
十尊同樣的黑鐵巨獸,靜靜地躺在各自的樟木長箱中,如同蟄伏的凶獸,在倉內樟木箱壘起的臨時屏障後散發著冰冷而危險的氣息。陸昭緩步走過,手指輕柔地撫過其中一尊炮身,感受著那秋霜般沁人的寒光,嘴角勾起一抹難測的笑意:“這,可是真正的寶貝啊。”
指尖在冰涼滑膩的炮身上流連片刻,陸昭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卻帶著一絲森然:“隻可惜啊……這份大禮,倒要先用在‘自己人’身上了。”站在他身側,先前抬箱的那名最壯碩的漢子聞言,身軀猛然一僵,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粗壯的、紋著“浪裡蛟”刺青的肱二頭肌悄然滑落,滴在塵土中,洇開一小片深色。陸昭“砰”的一聲合上箱蓋,震起一片木屑與塵埃,在紛揚的塵霧中,他淡淡補了一句:“倒也不算完全可惜——那些不肯與朝廷真正一條心的,從一開始,便算不得自己人了。”
倉外,兩名扮作尋常腳夫模樣的哨兵正來回踱步,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粗布衣領下,隱約可見內裡鎖子甲反射的幽幽冷光。陸昭大步走出鹽倉,踹了踹板車的車輪,對其中一名哨兵吩咐道:“帶馬去河邊飲些水,今日都多喂些上好的草料。明日,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待到暮色四合,炊煙嫋嫋之時,客棧的大堂總算被拾掇得煥然一新,雖然依舊簡陋,卻也窗明幾淨。廚房裡更是鍋碗瓢盆各歸其位,亮堂整潔,隻剩下樓上幾間客房尚待清理,還有些斷腿缺角的桌椅,得想法子添置新的。
“寧姐姐,阿妤,我回來啦!”
伴隨著略顯氣喘的聲音,修文背著一個幾乎有他半人高的沉甸甸竹筐,從門外“哐當”一聲撞了進來,險些被門檻絆倒。他走到一張剛擦乾淨的八仙桌前,小心翼翼地將竹筐卸下,穩穩放在桌上。
阿妤立刻好奇地湊了上去,瞪大了眼睛往裡瞧,還伸出小手在裡麵扒拉了兩下。隻見竹筐裡裝滿了各色新鮮的蔬菜,青翠欲滴,其間還夾雜著不少曬乾的草藥,以及一些散發著奇異香味的天然香辛料。
“瞧什麼呢?這裡麵可沒有能直接塞嘴裡的好東西。”修文一邊拍打著身上沾染的灰塵與草葉,一邊不忘逗弄阿妤。
“哼,誰稀罕!”阿妤撇撇嘴,作勢要走,眼角餘光卻還偷偷瞟著竹筐。“哦?真不稀罕?”修文促狹一笑,手指在粗布衣襟裡靈活一勾,竟變戲
法似的摸出一個鼓囊囊的麻布小袋,隨手朝阿妤拋了過去。
阿妤眼疾手快地接住,打開一看,在解開那根鮮紅紮口繩的刹那,一股混著草木清甜的濃鬱果香便撲鼻而來——隻見袋中挨挨擠擠,盛滿了瑪瑙般晶瑩剔透的漿果,半透明的果皮下包裹著蜜色的甜潤果肉,有幾顆上麵甚至還帶著晶瑩的新鮮露水,煞是誘人。這邊,寧雲棲剛剛將最後一塊門板咣當一聲合上,沉重的青銅門閂“哢嗒”落下,隔絕了屋外的晚風與漸起的寒意。
而那邊,阿妤早已歡呼一聲,也顧不上腳上沾著的些許果漬,撒開腿便往樓上躥去,口中還含糊不清地嚷著:“我的!都是我的!”老舊的木樓梯被她踩得“吱呀吱呀”亂叫,她懷裡緊緊摟著的布袋因為跑動過急,露出了好幾粒飽滿的漿果,“骨碌碌”地滾落下來,恰好掉進緊追其後的修文踩出的腳印裡。
“哎!小饞貓,給我留點兒啊!”修文哭笑不得,急忙彎腰去撿,順手抄起牆角的掃帚想去兜住那些滾遠的。
他剛直起身,抬頭卻見阿妤已跑到二樓,正得意洋洋地趴在欄杆上衝他做鬼臉、吐舌頭,小嘴快速嚼動,一不留神,半顆被她咬爛的漿果“啪嗒”一聲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微揚的鼻尖上,惹得他一陣齜牙咧嘴。
待將修文采買回來的蔬菜與草藥一一歸置妥當,夜色已全然籠罩了雨坪鎮。寧雲棲回到自己那間簡陋的臥房,掩上房門。她走到床邊,俯下身,自床底下摸索著拖出一個沉甸甸的狹長樟木箱。指尖在冰涼的箱沿上停頓了片刻,隨著啪的一聲輕響,銅鎖扣應手彈開。恰在此時,一縷殘存的暮色頑強地從窗欞斜照而入,不偏不倚,正劈在那箱中靜臥的兵器之上。
一柄古樸的長劍,劍身狹長,泛著初雪覆刃般的凜冽霜氣,劍格處雕著細密的纏枝蓮紋,古意盎然。而橫臥於其側的,則是一條通體黝黑的鐵鞭,仿佛吸儘了白日最後的殘陽,凝著一股沉鬱而凶戾的烏光——十六截粗糲的寒鐵骨節盤虯錯結,宛如老樹之根,每一處猙獰凸起的棱角,都被歲月與血火磨礪成了鈍圓的凶相。
江湖之上,善使刀劍者多如過江之鯽,然能將鞭鐧這類重拙兵器用得出神入化者,卻是鳳毛麟角。寧雲棲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一些久遠的傳聞——多年前,曾有一位姓崔名顥的邊關猛將,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斬馬刀法,其手中鐵鞭更是威震北疆的絕技。據說,當年他率輕騎夜襲北燕大營,便是揮舞著這般沉重凶器,硬生生砸碎了三百名重甲鐵騎的護心堅盾。自崔顥戰死沙場之後,這般剛猛無儔的鞭法,便似乎也隨之絕跡江湖了。
她的指腹輕輕撫過鐵鞭第三節上那微微凸起的骨朵,那裡,嵌著一道清晰的月牙狀凹痕,不知是何等猛烈的撞擊所留。邊關的風砂最是識得此物的厲害,它破甲碎骨,不像刀劍那般需飲血封喉才見分曉,往往隻需一擊之力,震斷對手三兩根肋骨,中者便會如抽了筋的軟蛇般癱倒在地,再無還手之力。
有人說,這是一種慈悲,不取性命。可這“慈悲”,卻需要使用者付出更沉重的代價。當寧雲棲試著單手提起那鐵鞭時,一股千鈞墜力立時從腕骨處傳來,讓她手臂微微一沉。“許久……沒用過了。”她低聲自語,眸光複雜,帶著一絲緬懷,也帶著一絲決絕。
窗外,簷角懸掛的銅鈴被漸起的夜風搖得“叮當”作響,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已高懸中天,邊緣暈開一圈毛茸茸的淺黃光暈,清冷皎潔,宛如一方沉在幽深井水中的白玉盤。從後廚方向,隱約飄來新熬桂花蜜的甜香,那是阿妤昨日央著修文從後山采摘回來的丹桂,此刻還帶著露水,插在灶間的一個粗陶罐裡,為這略顯蕭瑟的初秋夜晚,平添了幾分暖意。
寧雲棲望著窗外那輪孤月,手中鐵鞭在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恍惚間,竟似多年前在塞外苦寒之地,曾見過的一匹孤獨的蒼狼,對著中秋的圓月,嗥叫了整整一夜,那聲音中的蒼涼與不屈,至今仍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