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辰時初。
唐家堡三重朱門洞開,百丈回廊高懸茜紗宮燈。仆婦們捧著描金漆盤腳步匆匆,盤中堆疊著裹了桂花蜜的冰皮月餅,那股清甜氣息自東廚蒸騰的白霧中彌漫,與西院剛剛啟封的二十年陳釀女兒紅酒香,在晨風中若有若無地交織。唐琢之立在祠堂前,指點著仆役懸掛彩燈,玄色袍角不經意間沾了幾片新摘的丹桂碎瓣。八名健壯少年合力扛來一座三丈高的竹骨燈架,將傾之際,他霍然展臂穩穩托住,袖口金線密繡的唐門家徽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許夫人正在內堂試穿新裁的絳色百蝠團花禮衣,發間那支金鳳銜珠步搖,隨著她抬手整理衣襟的細微動作而輕輕顫動。十二位繡娘屏息圍著巨幅繡繃緊張忙碌,百壽圖正中的那枚仙蟠壽桃,已用三十六色名貴絲線細細暈染,其溫潤華彩,正與她皓腕間那隻通透的血玉鐲的瑩潤光澤,相映成趣。
東麵牆角,新移栽的十八株金桂開得如火如荼,花匠正將最後一塊鐫著“壽”字的祈福木牌小心翼翼係上最粗壯的枝頭。兩個總角小童兒,趁人不備,偷偷摸摸地往一株桂樹根下埋著一隻小小的酒壇,壇上紅紙歪歪扭扭寫著“給夫人的百歲美酒”,卻渾然不知那壇裡裝的,其實是他們昨日才央求廚娘釀下的糖漬梅子。
許夫人提著朱紅裙裾,款步穿過月洞門,正見唐琢之在庭院中指揮下人懸掛晚間家宴用的燈籠。“昭昭這孩子,連中秋家宴也要誤了時辰嗎?”她略帶嗔怪地問道。唐琢之吹開手中茶盞裡浮著的幾片碎金桂,家徽刺繡的袖口不慎沾了幾點茶漬,淡聲道:
“青鋒卯時便出堡去尋了。”
臨近劍門關,唐青鋒胯下駿馬四蹄翻飛,揚起一路黃塵。忽地,前方蹄聲漸近,一名唐門弟子策馬疾奔而來,手中還牽著一匹空鞍的坐騎,隔著老遠便聲嘶力竭地高喊:“青鋒師叔!青鋒師叔!大事不妙了!”
兩馬交錯堪堪停穩,那弟子翻身下馬,上氣不接地說道:“師叔!我……我在劍門關外巡查,發現了一匹……一匹周身染血的馬!屬下上前細看,馬上鞍具、物件,皆是我唐門之物,連暗器囊都還在!馬尾處,更有被火銃轟擊的傷痕!定是在路上遭了歹人偷襲!”他喘息稍定,臉色愈發凝重,“這等火銃,遍數天下,唯神機營獨有……恐怕,是朝廷動的手!”
唐青鋒聞言,臉色驟變,一把抓住那弟子的胳膊,厲聲道:“快!帶我過去看看!”說罷,他利落翻身上了那弟子牽來的空馬,兩人不再多言,立時調轉馬頭,朝著發現血馬之處疾馳而去。
劍門關外,一處平日裡幽靜的竹林溪澗旁,此刻卻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死寂。溪水潺潺,本應清澈,此刻卻被一片刺目的猩紅緩緩浸染。水邊,赫然橫陳著一具高頭大馬的屍體,皮毛淩亂不堪,沾滿了凝固的血汙與泥濘。馬身之上,數個焦黑可怖的孔洞清晰可見,邊緣皮肉外翻焦卷,正是火銃近距離轟擊留下的慘烈痕跡。殷紅的血跡並未止於馬身之下,而是如同詭異的赤色藤蔓,從溪邊一路蜿蜒扭曲,拖曳著沒入旁邊幽深茂密的竹林深處。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翠綠竹葉,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卻絲毫驅散不了那血色帶來的陰森與寒意。空氣中,淡淡的血腥與硝煙味,混雜著竹葉清香,交織成一股令人作嘔的詭異氣息。
“如此多的火銃傷?”唐青鋒仔細端詳著馬匹的屍骨,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轉頭故作心急如焚之色,對那弟子道:“此事非同小可,茲事體大,必須立刻稟報門主!”他當機立斷,“你即刻回堡,將此間情形原原本本告知門主,我去追蹤凶手,看能否尋到蛛絲馬跡!”
那弟子聞言,鄭重地點了點頭:“是!師叔千萬小心!”說罷,他一夾馬腹,不敢耽擱,朝著唐家堡的方向飛奔而去。唐青鋒目送他背影遠去,眼神卻在瞬間變得陰冷如冰。他緩緩抽出腰間佩劍,狹長的劍身在日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待那弟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儘頭,唐青鋒方策馬轉身,竟也是朝著唐家堡的方向而去。
未幾,一聲短促至極的慘叫在空寂的山穀間猝然響起,又迅速被死寂吞噬,再無聲息。
正午的日光毫不吝嗇地傾瀉而下。唐家堡巍峨的門樓之上,除了肉眼可見密布的各式小型機關孔洞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架巨大的、通體泛著黝黑金屬冷光的重型軍用級技巧弩。這架巨弩占據了門樓中央最佳的射擊位置,弩身粗壯如合抱小樹,結構精密繁複,巨大的弩臂已然絞緊,蓄勢待發,上麵更搭著一支兒臂粗細的特製破甲弩箭,箭頭閃爍著淬毒的幽藍光芒,仿佛隨時能呼嘯射出,洞穿最堅固的城牆,無聲昭示著唐家堡森嚴的防禦,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堡門之外,一行風塵仆仆的商隊正與守門弟子交涉著。幾輛車轅深陷、顯然載著重物的馬車停在路旁,車上貨物皆用厚厚的油布嚴密覆蓋,看不出裡麵究竟裝載著何物。
“這位小哥,行個方便,”為首的商人身材高大,衣著不俗,語氣雖誠懇,眉宇間卻難掩一絲焦躁,“我們是奉命給貴堡送貨的。今日恰逢許夫人的壽辰,這些都是特意準備的壽禮。”
守門弟子麵露難色:“這位老爺,實在抱歉。今日堡內事務繁忙,門主大人已有嚴令,任何人等不得隨意出入,還請您多多見諒。”
“小哥還請通融則個,”那商人說著,不著痕跡地從袖中摸出一塊雕工精美的玉佩,遞了過去,“我們這壽禮,皆是上頭大人特意囑咐過的,若是耽誤了吉時,小的們可擔待不起啊。這是唐總管賜下的信物,小哥儘可拿去查驗。”
弟子接過玉佩仔細端詳片刻,又狐疑地瞥了瞥那幾輛異常沉重的馬車,心中仍存疑慮:“可……您的貨物如此之多,萬一……”
恰在此時,馬蹄聲自山道東側急促傳來,隊伍中第三輛馬車的青布篷頂,竟無風自動,微微鼓動了一下。唐青鋒策馬如風,掠過九曲棧道的最後一個拐角,他身上玄色的披風下擺掃過為首馬車的車板,悄無聲息地沾染了些許帶著硫黃氣息的黑色粉末。他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腰間佩戴的十二枚龍須毒針因動作而發出細微的脆響,針尖上新添的幾道擦痕,在日光下隱泛青光。
“怎麼回事?”他沉聲問道,目光如電。哨塔弟子見狀,急忙指著中間那輛馬車解釋道:“啟稟師叔,他們聲稱車中裝的是獻給夫人的翡翠屏風,但這車軸吃重異常,偏又拿出了您老的信物,弟子不敢擅專。”
唐青鋒轉頭看向那為首的商人,目光驟然一凝,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這領頭的商人,並非旁人,赫然正是黑袍子指揮使陸昭!數日不見音信,倒是沉得住氣。想來,竹林澗那片狼藉,亦是此人手筆。
他麵上卻絲毫不露聲色,語氣平靜無波:“原來是陸大人,稀客稀客。隻是今日堡內事務繁冗,恐難周全款待,還望海涵。”
陸昭亦是拱手笑道:“唐總管太過客氣。我等送完壽禮即刻便走,絕不敢多做叨擾。”唐青鋒轉頭對那守門弟子說道:“既然是送壽禮的,便放他們進去吧。若有任何差池,皆由我一力承擔。”
弟子雖滿心疑惑,但總管有令,不敢不從,隻得沉聲應下,示意同伴開啟了堡門。商隊緩緩駛入,唐青鋒也翻身上馬,幾名巡邏弟子正要如常跟隨護送。
“不必,”唐青鋒擺手道,“我親自看著他們進去便可。”
一行人馬來到唐門內山一處相對僻靜的密林之中,商隊方才停了下來。唐青鋒策馬上前,馬鞭輕點,語氣已不複方才的客套,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陸大人當真沉得住氣,計劃臨近,竟不與我通個消息,反倒要我來替你們收拾首尾。那匹血馬,又是怎麼回事?”
陸昭臉上那副應付式的笑容不減,語氣卻透著一股陰沉:“你們唐門那位唐昭昭,確有幾分過人之處,竟能嗅出空氣中極淡的火藥味,識破了我等預設的伏擊。”
“人都殺乾淨了?”唐青鋒緊追不放。
“讓她僥幸逃脫,不過已身受重創,料也逃不遠。”
“你們這後麵車裡,裝的都是些什麼?”唐青鋒目光銳利如鷹,掃過身後那幾輛沉甸甸的馬車。
“神機營的開花重炮。”陸昭語氣冰冷,毫不掩飾。
“區區這點炮火,便想覆滅我百年唐門?”唐青鋒冷笑一聲,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
“待到月上中天,以此為號,合力轟開堡門。後方,尚有二十門重炮接應。”“為何非要冒險進入我唐門內山,再開炮轟擊?”
“外圍炮台,射程不足以覆蓋要害。”“那我,又需要做些什麼?”
“等入夜,”陸昭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你燃放孔明燈為號,務取最高最亮那一盞,升至唐琢之所在的內院正上方,以為我等炮火定位。事成之後,你自己尋個穩妥之處躲避,莫要被自己人的炮火誤傷了。”
“好。”唐青鋒乾脆利落地應了一聲,不再多言,調轉馬頭,朝著唐家堡深處而去。心中卻是五味雜陳,翻江倒海。方才自炮膛中嗅到的濃烈火藥氣息,依舊盤旋不去,眼前不時閃過一片火海煉獄之景,耳畔仿佛已響起炮火齊射的震天轟鳴,宛如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