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坪鎮的天空,連日來都帶著一種鉛灰色的凝重。唐門覆滅的硝煙似乎尚未散儘,縣衙倉促遷入帶來的緊張氣氛也未完全消退,沉悶的空氣仿佛預示著更多的風雨欲來。街道比往日蕭條了不少,行人腳步匆匆,臉上多帶著幾分警惕和不安。就連往日裡最愛紮堆閒聊的老人們,也隻是零星地聚在屋簷下,壓低了聲音交談,時不時警惕地望向街口。
就在這壓抑的氛圍中,幾張蓋著刺目朱紅大印的嶄新告示,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驟然打破了雨坪鎮脆弱的平靜。它們被張貼在鎮中心最顯眼的布告欄、原唐門山門外的廢墟旁,以及新縣衙門口的照壁上,引來了所有路過百姓的駐足。
識字的人站在前麵,一字一句地念著,聲音不由自主地帶著顫抖;不識字的人則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臉上寫滿了震驚與惶恐。告示上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當朝右相李樞衡,身居高位,不思報國,反結黨營私,貪墨國稅,侵吞田產, 禍 國殃民,罪大惡極!近查,李逆更喪心病狂,暗中勾結川中叛逆唐門,以陰毒手段謀害忠良,毒殺大都督張岱,意欲染指軍權,動搖國本,伺機謀反】
【幸賴天佑,奸謀敗露,鐵證如山!朕震怒之下,已將逆賊李樞衡及其九族一體伏誅,以儆效尤】
【為徹查此案,肅清餘毒,朝廷已設專門機要處所,總理此案。逆賊同黨、川中唐門,罪不容誅,已由黑袍子親軍都指揮使司與神機營聯合進剿,將其徹底剿滅,以彰國法】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右相李樞衡倒台了!而且是謀反大罪,牽連九族!
更讓雨坪鎮百姓心驚肉跳的是,告示中明確指出了唐門的覆滅,並非簡單的江湖仇殺或是地方衝突,而是朝廷直接定性的“叛逆同黨”,並動用了黑袍子和神機營這兩大皇家最精銳也最令人畏懼的力量進行剿滅!
一時間,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之前的種種猜測和流言瞬間得到了官方“證實”,卻也帶來了更深層次的恐懼,告示的內容如同一道道驚雷,在圍觀的人群中炸開!
“天哪!右相……李樞衡?!謀反?!”一個老秀才模樣的讀書人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勾結唐門?毒殺大都督?!這……這簡直是晴天霹靂!”旁邊一個商販打扮的中年人臉色煞白。
“難怪……難怪唐家堡會一夜之間成為廢墟!原來是朝廷動的手!還是黑袍子和神機營!”有人恍然大悟,但聲音裡更多的是恐懼,“我的老天爺,這可是京城裡最厲害的兩支隊伍啊!”
短暫的震驚過後,竊竊私語聲開始在人群中蔓延,並逐漸彙聚成一股不安的暗流。
“等等。”一個常在鎮上跑腿的夥計突然想起什麼,壓低聲音對身邊的人說,“你們記不記得,大概就是武林大會召開前後那幾天,鎮子外麵來了好幾撥奇怪的‘商隊’?”“對對對!”立刻有人附和,“我也看見了!車轍印深得很,蓋得嚴嚴實實,還神神秘秘地繞開了大路走的!我當時還納悶,什麼生意這麼鬼祟……”一個經常往返縣城的腳夫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都變了調:“我說那些日子怎麼那麼多遮得死死的重物商隊!車輪陷得那麼深!原來……原來裡麵根本不是什麼貨物,是神機營的大炮?!”
這個猜測一出,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許多人臉上都露出了“原來如此”卻又更加驚恐的表情。
“那、那這就更不對勁了啊!”先前那個老秀才眉頭緊鎖,撚著胡須,聲音裡充滿了疑惑,“你們想想,武林大會剛剛召開不久,那些所謂的‘商隊’就已經到了雨坪鎮附近。可這告示上說,李相是最近才事發伏誅的!這滅唐門跟李相垮台,幾乎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事!”
“是啊!”另一個心思活絡的布行老板也反應過來,“這裡是川中,離京城十萬八千裡呢!就算京城那邊抓了李相,消息傳過來,再調動神機營帶著那些笨重的火炮千裡迢迢趕到這裡……怎麼可能這麼快?!除非……”他說到“除非”兩個字,聲音戛然而止,驚恐地看了看四周,不敢再說下去。
鹽幫事件過後江湖門客棧,在這場風波中倒是意外地收獲了一些正麵名聲。畢竟,是他們“揭露”並協助官府“剿滅”了為禍鄉裡的鹽幫惡徒楊慶藩和陳雷,這在普通百姓眼中,無疑是件大快人心、值得稱道的好事。
加之縣衙已遷至鎮上,雷恩知縣似乎有意無意地對客棧多加照拂,一些忌憚官府或是想在新縣治混個臉熟的零散江湖客、行商,也漸漸開始回流。客棧的生意,總算是緩慢地回暖了幾分。
然而,這份回暖並未能完全衝淡籠罩在客棧眾人心頭的陰霾。上次與鹽幫在後院和地下的激戰,雖最終保住了性命和賬冊,卻也讓客棧的後院牆垣、部分客房乃至那處隱秘的地下入口區域都受到了不小的損毀。
“唉,我說咱們是不是跟這蜀中八字不合啊?來了這麼久,就沒幾天安生日子!先是唐門那檔子破事,嚇得客人跑光;好不容易緩口氣,又來了鹽幫這群殺千刀的,差點把家底都打爛!現在倒好,落了個剿滅鹽幫的好名頭,聽著挺威風,可看看咱們這後院,修修補補哪樣不要錢?生意是好了那麼一丁點,可賺的還不夠填窟窿的!這日子,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她拖長了尾音,滿臉的生無可戀。
客棧大堂裡客人不多,阿妤無聊地撐著下巴,看著外麵稀疏的行人,忍不住又開始發牢騷。
修文在一旁擦拭著櫃台,聞言苦笑著搖搖頭,沒有接話,顯然也是感同身受。
角落裡,唐昭臨卻似乎並未被這低迷的氣氛影響。他麵前的桌子上攤著幾張草紙,上麵畫滿了各種複雜的線條和構件圖,手裡還拿著一個磁鐵,他儘量在回想當初的元動釜的圖紙,但是數理上的知識欠缺,始終無法讓他完成複原。
經曆了地下密室的生死考驗,尤其是那些精妙的防禦機關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隱隱覺得,唐門的技藝,或許可以融入客棧的日常經營和安保之中,不僅僅是為了防禦,或許還能開發出一些吸引客人的新奇服務或設施。
就在這時,寧雲棲從後院巡查修繕進度回來,端著一杯清茶,走到大堂臨窗的位置坐下,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唐昭臨的目光從圖紙上抬起,正好對上寧雲棲。他心思微動,放下了手中的模型和筆。猶豫了片刻,他站起身,端起自己的茶杯,緩步走了過去。他在寧雲棲對麵的位置坐下,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端起茶杯,目光看似隨意地掃了一眼大堂,確認阿妤還在自怨自艾,修文則低頭忙著自己的活計,其他客人也離得較遠。
然後,他壓低了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語氣帶著幾分探究和鄭重,開口道:
“寧姑娘,那天……你說你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眼神中的意味已經非常明顯,直指那晚寧雲棲石破天驚的自白——關於她就是那個神秘黑衣人的身份。這幾天,這個秘密一直壓在唐昭臨心頭,他需要一個更明確的解釋,或者說,需要一個更深入的交流,來理解眼前這位深藏不露的女掌櫃,以及她過往行為背後的動機。
他走到寧雲棲對麵坐下,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經曆了鹽幫那場生死與共的激戰後,兩人之間關係與信任又更近了一步。他聲音溫和了些許,帶著一種探詢而非質問的語氣:
寧雲棲抬眸,迎上唐昭臨的目光。眼光中帶著坦誠和探究。她輕輕頷首,聲音柔和卻清晰:“是我。”
“寧姑娘,既然你當時在場……那我昏迷之後,地宮裡的那些……唐門的秘籍,你可見到它們的下落?我醒來後便發現它們不翼而飛,此事關乎唐門傳承,我……”
寧雲棲聞言,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凝重和歉意:“我並未動那些東西。當時毒霧彌漫,我自保尚且不及,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她頓了頓,回憶著當時的混亂景象,補充道,“不過……在我準備撤離之時,曾隱約瞥見唐青鋒在你昏迷之處停留了片刻,似乎俯身拾取了什麼,但很快便走了。
雖然看得不甚真切,毒霧也乾擾了視線,但以他的為人,加上他對唐門絕學的覬覦之心……那幾本秘籍,十有八九是被他趁亂奪走了。至少……我懷疑其中最重要的那幾冊,已經落入了他的手中。”
唐昭臨的心徹底沉了下去。雖然早有猜測,但從寧雲棲口中得到印證,還是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冷。秘籍落入了叛徒之手!這比單純的遺失更讓他憤怒和不安。
唐昭臨心中了然,之前的種種疑團豁然開朗。他沒有追問細節,而是直接切入了關鍵:“那麼,你最初去唐家堡,是為了什麼?我記得你曾說過,無意傷及無辜。”
寧雲棲的目光掠過窗外,似乎在回憶,片刻後坦然道:“我的目標一直很明確,是唐青鋒。”
“唐青鋒……”唐昭臨重複著這個名字,如今已知他是唐門覆滅的內奸,寧雲棲的目標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釋然。“原來是他……那個叛徒。”他看著寧雲棲,眼神複雜。
寧雲棲微微搖頭,唇邊似乎有一絲極淡的笑意,轉瞬即逝:
“舉手之勞。當時情勢所迫,我們目標一致。”她頓了頓,補充道,“關於我的來曆……我曾隸屬於‘落雁堂’,但那已是幾年前的過往。如今的我,隻是這家客棧的掌櫃。”
“落雁堂……”
唐昭臨依舊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但他沒有深究,現在這似乎不那麼重要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個疑點,語氣中帶著純粹的好奇,而非審問:“既然目標是他,以你的身手,那日為何……沒有繼續?我記得你和他之間的戰鬥中始終處於上風。”經曆了共同戰鬥,他對寧雲棲的實力有了更直觀的認識,也因此更理解她當時的選擇。
寧雲棲的眼神微微一黯,仿佛觸及了心底深處的漣漪。她低聲道:“因為不想傷及無辜,所以那日我選擇了許久未用的鐵鞭,沒想到……
“恰好被他認出了我鞭法的來源,提及了一些……我以為早已塵封的舊事。”她的聲音裡有不易察覺的迷茫,“這讓我不得不停下來,有些事,我需要弄清楚。”
“這麼說,寧姑娘也需要找到唐青鋒?”
“嗯。”
一個簡單的音節,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在確認了共同的目標後,寧雲棲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她看著唐昭臨,眼神比剛才更加直接,帶著一絲探詢,甚至是一線微弱的希望。她主動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
“唐公子,既然唐青鋒能認出我的一些來曆,提及舊事……”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唐昭臨略顯清瘦的麵龐上,繼續道,“你在唐門時,身為少掌門,接觸的秘聞想必不少。那你……可曾聽說過,關於當年‘崔氏一案’的事情?”
“崔氏一案?”唐昭臨聞言一怔,立刻皺緊了眉頭。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完全陌生。他努力在記憶深處搜尋著相關的蛛絲馬跡,仔細回想自己尚在唐門核心圈時所接觸到的各種卷宗、密談和江湖糾紛。“崔……”他喃喃自語。
唐昭臨雖貴為少掌門,被寄予厚望,但自幼體弱多病,真正能參與到唐門核心事務中的時間並不長,尤其是在一些需要深厚資曆和絕對信任才能接觸的隱秘層麵。更何況,他今年才算大病初愈,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靜養調理,精力有限,許多唐門深處的暗流,他可能根本未曾觸及。
他思索良久,腦海中掠過一些與唐門有生意往來或依附於唐門的旁支姓氏,其中似乎確有姓崔的,但都印象模糊,與所謂的“大案”更是掛不上鉤。最終,他隻能帶著歉意,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寧姑娘,恕我……確實不知。”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並非因為隱瞞,而是真的對自己知識的匱乏感到遺憾。
“‘崔氏’這個姓氏,或許在外圍事務中有所耳聞,但你所說的‘崔氏一案’……至少在我有限的認知裡,聞所未聞。又或者,其隱秘程度,遠超我當時的接觸權限。”
看到唐昭臨臉上那不似作偽的茫然和努力回憶的神情——他眉宇間尚帶著幾分大病初愈的蒼白,眼神卻十分真誠——寧雲棲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希冀之光,悄然黯淡了幾分。她輕輕吸了口氣,掩去失落,低聲道:
“是嗎……看來,此事果然牽連甚廣,並非尋常弟子能夠知曉。是我……期望太高了。”
雖然沒能從唐昭臨這裡得到答案,但寧雲棲主動地詢問,無疑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些。唐昭臨也因為未能幫上忙而感到一絲愧疚,這更堅定了他要找到唐青鋒、揭開所有秘密的決心,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寧雲棲心心念念的“崔氏一案”。
“寧姑娘,”唐昭臨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穩的自信,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眼下客棧生意雖有回暖,但修繕花費不小,原先的後廚師傅因為鹽幫事件被嚇走了,我們又急於找到唐青鋒的下落。我有一計,或許能一舉兩得,既可為客棧增添些新奇營生,吸引更多客人,又能將那藏頭露尾的唐青鋒吸引過來。”
寧雲棲抬起眼,看向唐昭臨,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好奇:“哦?唐公子請講。”
唐昭臨微微挺直了身子,解釋道:
“我在唐門時,你也知道,因身子骨不爭氣,練武進境緩慢,反而將大量精力都投入了機關術的研究上。對於機關一道,我學習多年,頗有心得。我想,可以將這些機關之術巧妙地融入客棧,比如設置一些巧奪天工的景觀、娛樂設施,甚至是獨特的安保措施。這樣既能製造噱頭,吸引獵奇的江湖客和商旅,改善客棧的境況……”
寧雲棲聽著,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這確實是個新穎的主意,以唐昭臨的才智,定能設計出引人入勝的東西。但隨即便浮現擔憂:
“這主意聽起來新奇,不僅能解燃眉之急,而且利於客棧的長期發展。可是唐公子,”
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顯而易見的顧慮,“恰逢唐門被滅,官府剛將其定性為叛逆。我們此時大張旗鼓地在客棧裡應用唐門賴以成名的機關之術,是不是太過招搖?恐怕會引來官府不必要的注意,甚至……被扣上與‘叛逆’勾結的帽子?”她的擔憂不無道理,現在是非常時期,行差踏錯一步,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唐昭臨微微一笑,顯然早已想到了這一點,胸有成竹地說道:“寧姑娘所慮極是。直接打出唐門機關的名頭,確實不妥。”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一絲神秘,“但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我們可以不必明說這些機關出自唐門,隻需對外巧妙地放出風聲,就說……江湖門客棧機緣巧合,尋獲了一部失傳已久的奇書——《天工千機策》,其中記載了諸多精妙絕倫的機關術,同時你的夫君在北方時從軍時,就是軍中的匠人。”唐昭臨話一出口,自己就先愣了一下。
“夫君”這兩個字從他嘴裡溜出來,對著眼前的寧雲棲說,感覺和平時討論機關毒藥完全不同。他看著寧雲棲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意識到這稱謂似乎帶著某種他從未意識到的親近意味,哪怕明知是假的。一股熱氣不受控製地湧上臉頰,尤其耳朵尖,燙得厲害。
他有些慌亂地移開目光,看向窗外,心裡暗罵自己怎麼連措辭都變得笨嘴拙舌起來。
就在唐昭臨暗自懊惱、耳根發燙時,寧雲棲卻已經輕笑出聲,聲音清淺,帶著暖意:
“唐公子……心思如此縝密,連這些細枝末節都替我想到了。”
隨後,她微微一笑,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帶著一種釋然和對眼前人的全然信任:“有此由頭,再加上《天工千機策》這個名號,確是穩妥了許多,也更像是我這‘江湖門客棧’能有的奇遇。”她重新拾起話題,語氣輕快了些。
“就依你所言。如此一來,既能解客棧困局,又能布下誘餌。接下來,我們便要好好謀劃,如何將這《天工千機策》的消息,不著痕跡地散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