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現實遠比想象的要困難。唐家堡覆滅的災難太過慘烈,整片後山都彌漫著濃烈而刺鼻的混合氣味——泥土被鮮血浸染後的腥臊、草木腐爛的濕氣、山石被烈火炙烤後的焦糊味,甚至還有未散儘的硝煙與硫磺氣息……這些強烈的氣味如同巨大的噪聲,幾乎淹沒了一切細微的差彆。
唐昭昭努力地分辨著,她的鼻翼不時翕動,眉頭緊鎖。有好幾次,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土腥味,但仔細辨彆後,卻發現那隻是被雨水浸泡的普通泥土,或是某種腐爛植物根莖散發出的味道,並非她預想中那種來自地底深處的、獨特的礦物或陳腐氣息。
時間一點點流逝,月上中天,他們幾乎踏遍了後山幾處可能性較大的區域,甚至有幾次經過了一些陡峭的山壁附近,但唐昭昭始終未能鎖定任何明確的目標。她並非聞不到,而是能聞到的“異常”太多太雜,無法確定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線索。強烈的乾擾氣味讓她如同置身於嘈雜的鬨市,難以聽清那一聲可能存在的、微弱的呼喚。
“不行…”唐昭昭終於停下腳步,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和沮喪,她睜開眼,看向唐昭臨和寧雲棲,輕輕搖了搖頭,“氣味太雜亂了,我……我分辨不出來。也許那通道的氣息極其微弱,或者被完全掩蓋了。”
長時間的徒勞讓她倍感挫敗。唐昭臨見狀,心中也是一沉,他抬頭望了望廣闊而黑暗的山坡,一時也有些茫然。線索太少,範圍太大,難道真的要放棄嗎?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如同影子般跟隨並警戒四周的寧雲棲,忽然輕輕“嗯?”了一聲,停下了腳步。她並沒有看向地麵或者唐昭昭嘗試過的方向,而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炬,投向了側前方稍高處的一片陡峭山壁。
那片山壁在月光下大部分呈現出焦黑或灰白的岩石本色,似乎平平無奇,之前他們也曾遠遠地掃視過。
“雲棲,怎麼了?”唐昭臨問道,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絲希望。
寧雲棲沒有立刻回答,她隻是專注地盯著那片山壁的中段,那裡有幾叢低矮的灌木和苔蘚。她的眼神極其銳利,仿佛能穿透夜色和距離,捕捉到最細微的差異。
片刻之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冷靜:“昭臨,昭昭姐,你們看那片山壁的中段。我們之前似乎也遠遠看過,但沒有仔細留意。”
她抬起手,穩定地指向目標:“整片後山的植被,要麼枯死,要麼衰敗焦黃。但是那一小片區域的灌木和苔蘚,它們的顏色……是不是比周圍所有地方都要深綠?而且,你們仔細看月光下的輪廓,那些苔蘚生長的邊緣,似乎構成了一個不太自然的、平滑的弧形,不像是純粹的野生狀態。”
她頓了頓,補充了自己的判斷:“而且,那個位置,處於一個相對內凹的山壁夾角,能避開主要的風雨侵蝕和落石。這種反常的生機,以及刻意選擇的地理環境,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異常’。也許……入口就在那附近?”
寧雲棲的這番話,如同撥雲見日,瞬間點亮了唐昭臨和唐昭昭的思路!他們立刻順著她指的方向仔細望去。果然!經她提醒,他們也終於發現了那片植被的與眾不同!那抹深綠在蕭索的廢墟中顯得格外突兀,那隱約的弧形邊緣也確實透著人工修飾的痕跡!
“走!快過去看看!”唐昭臨激動地說道。寧雲棲敏銳的觀察力,為他們從茫無頭緒的困境中,精準地鎖定了一個極具潛力的目標區域!
三人立刻調整方向,朝著那片山壁快速靠近。這一次,他們有了明確的目標。
隨著距離的拉近,那片植被的異常之處也愈發清晰。就在他們距離那片石壁還有十餘丈遠的時候,一直凝神調整狀態的唐昭昭,忽然腳步一頓,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光芒!
“聞到了!這次絕對錯不了!”她激動地低聲喊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就是這股氣息!之前離得遠,或者風向不對,混在其他味道裡根本分辨不出!現在靠近了,目標明確,我能清晰地聞到!就是那種獨特的、來自地底深處的味道——濃重的土石腥氣,混合著一種類似赤金礦石深埋地底的涼意,還有……還有一絲極微弱、但確實存在的陳腐金屬和藥劑混合的‘死氣’!這股氣味,源頭就在那片異常的苔蘚後麵!”
這次,唐昭昭的判斷無比清晰和肯定!因為寧雲棲的發現,將搜索範圍縮小到了極致,讓她得以從複雜的背景氣味中,精準地捕捉並鎖定了那縷關鍵的氣息!
三人精神大振,快步來到石壁之下。近距離觀察,那墨綠色的苔蘚果然質感異常,邊緣的弧形也清晰可見。唐昭昭確認,那獨特的氣味正是從苔蘚覆蓋的石壁縫隙中滲透出來的。
唐昭臨伸出手,激動地撫摸著那片冰涼、滑膩的苔蘚,又仔細觀察著石壁的紋理,眼中精光閃爍:“這質感…這紋路…是‘墨玉痕’!唐門用來製作最高等級隱秘標記的手法!我曾在古籍中見過記載!竟然是真的!我們找到了!”
唐昭臨伸出手,指尖在那片冰涼滑膩、呈現出不自然墨綠色的苔蘚上輕輕拂過。他沒有立刻試圖去摳挖或推搡,而是凝神細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度尺,掃視著苔蘚覆蓋下的石壁紋理,以及那隱約可見的弧形邊緣與周圍岩石的接合處。
“墨玉痕…通常是附著在機關的活動部件或是觸發點附近,”他低聲自語,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這種標記本身極其隱秘,說明入口的機關也必然設計得與環境融為一體。”
寧雲棲沒有打擾他的思考,她拔出匕首,並非去撬動石塊,而是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刮掉覆蓋在“墨玉痕”周邊區域的浮土和枯死的藤蔓根須,動作輕柔得如同外科醫生,生怕不小心觸發了什麼未知的反製機關。她裸露出的石麵越多,唐昭臨能觀察到的細節就越多。
唐昭昭則後退了半步,握緊了腰間的苗刀,雙耳微動,警惕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同時也做好了隨時應對突發狀況的準備。她知道,開啟這種級彆的密道,往往伴隨著難以預料的風險。
唐昭臨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那段弧形苔蘚的兩個端點,以及弧形正下方一處極其不起眼的、幾乎與岩石天然裂隙融為一體的細微凹陷上。他的手指在那幾處輕輕按壓、試探,感受著石質的反饋。
“唐門的機關,講究陰陽相合,力道均衡…”他回憶著從古籍和父親零星教導中學到的機關原理,“如果是聯動開啟,觸發點往往不止一處,且需要特定的順序和力道…”
他深吸一口氣,對寧雲棲和唐昭昭低聲道:“我試試。你們注意,一旦有異響或不對勁,立刻後退!”
兩人皆凝神點頭。
唐昭臨伸出雙手,左手食指和中指並攏,以一種獨特的發力方式,按在了弧形苔蘚的左端點;同時,右手拇指則輕輕嵌入了下方那個不起眼的凹陷。他沒有立刻發力,而是閉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石壁內部那微弱的、屬於機關的“脈搏”。
然後,他猛地睜開眼,雙手同時施加了一個精準而巧妙的力道——左手指尖向下微沉,右手拇指則向內旋轉發力!
隻聽“哢嗒”一聲輕微卻清晰的機栝彈動聲,緊接著是“嘎吱…嘎吱…”的沉悶摩擦聲,仿佛是厚重的石材在緩慢移動。
在三人緊張的注視下,那片覆蓋著“墨玉痕”苔蘚的石壁,連同周圍一部分偽裝成天然岩石的區域,竟然作為一個整體,無聲地向內側平移,然後緩緩地向下方沉降!
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漆黑幽深的洞口,出現在他們麵前。
瞬間,一股比之前更加濃烈、更加刺骨的冰涼氣流從洞口內洶湧而出。這股氣流中,濕漉漉的土石腥氣幾乎令人作嘔,而那種陳腐金屬與不明藥劑混合的“死氣”更是撲麵而來,仿佛帶著無形的爪牙,要鑽入人的七竅。
唐昭昭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用手虛掩口鼻,眼中滿是警惕:“這氣味……太可怕了!濃度極高,長時間吸入絕對有害,甚至可能含有未知的劇毒或是麻痹成分!”她對氣味的敏感讓她第一時間就判斷出這空氣的危險性遠超預期。
寧雲棲也是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洞口深處那翻湧的黑暗氣流,沉聲道:“如此濃鬱的異常氣息,內部環境恐怕極其惡劣。除了毒瘴,更要小心那些以毒氣驅動或配合毒藥使用的機關。”
唐昭臨看著兩人凝重的表情,卻並未顯得慌亂。他點了點頭,表示認同她們的判斷,隨即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三張製作精巧的麵具。
這麵具並非尋常之物,主體以某種柔韌輕薄的黑色皮革製成,完美貼合麵部輪廓,口鼻處覆蓋著細密的、閃爍著暗淡金屬光澤的網格,兩側還嵌有幾個小巧的、如同微縮版風箱結構的過濾裝置。整體造型簡潔而實用,帶著一種冰冷的機關造物風格,隱隱能看出他之前製作傀儡麵具的影子,但明顯更為複雜和專業。
“這是我根據之前製作傀儡麵具的經驗,結合唐門古籍中關於防護毒瘴、濾過穢氣的記載,改良出的‘淨息麵具’。”唐昭臨將其中兩個遞給唐昭昭和寧雲棲,自己留下一個。
“我專門針對這種深埋地底、長期封閉環境可能產生的毒瘴、屍氣,以及某些機關常用的毒性粉塵進行了設計。”他解釋道,“內部有多層經過特殊藥液浸泡的過濾層,雖然不能保證百分百隔絕所有未知劇毒,但對於大部分已知的毒瘴和刺激性氣體,應該能提供有效的防護,至少能極大延緩毒素侵入的速度。”
他看向寧雲棲,補充道:“我知道雲棲你有特殊的閉氣或內息法門,或許能抵禦一時。但這麵具能提供持續的過濾效果,讓你不必時刻分心維持內息,可以更專注於觀察環境、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機關陷阱,也更為穩妥長久。”
寧雲棲接過麵具,入手感覺質地堅韌卻不失輕便,內部結構確實精巧。她點了點頭,沒有推辭:“多謝,有備無患。”對於唐昭臨在機關和製造方麵的天賦,她早已有所了解,這麵具顯然是精心準備的。
唐昭昭更是毫不猶豫地接過麵具,對於她這樣嗅覺過於靈敏的人來說,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三人迅速將“淨息麵具”戴好。麵具緊密貼合麵部,通過過濾網和裝置呼吸,那股令人窒息的“死氣”果然被大大削弱,雖然仍能隱約聞到一絲土石味,但刺激感已經消失,呼吸順暢了許多。
“好了,防護有了第一層保障。”唐昭臨戴好麵具後,聲音透過麵具傳出,略帶沉悶,但更顯冷靜,“但絕不可因此放鬆警惕。記住,裡麵必然遍布機關,我們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他再次強調:“我走前麵,用短刃探路,注意觀察腳下、牆壁和頭頂。雲棲,你負責觀察兩側和後方,隨時提醒。昭昭姐,你殿後,注意聆聽異常聲響,並留意我們走過的路是否安全。”
他抽出那把簡易的短刃,刃身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他沒有用刃尖,而是用刀柄輕輕敲擊了一下洞口邊緣的石壁,傾聽回聲,判斷結構。
“入口處暫時沒有發現明顯的觸發式機關。”他做出初步判斷,隨即深吸一口氣,眼神透過麵具變得更加銳利,“準備好,我們進去。步步為營,保持警惕!”
說罷,他不再猶豫,第一個彎腰鑽入了那吞噬光線的黑暗洞口。寧雲棲緊隨其後,唐昭昭深吸一口氣,也跟了進去。身後,石壁無聲地合攏,將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隻留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險在前方等待。
通道異常狹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兩側的石壁冰冷潮濕,觸手黏滑,似乎附著著厚厚的苔蘚或某種不知名的菌類。戴著“淨息麵具”,那股濃烈的“死氣”被有效過濾,但空氣依舊沉悶壓抑,帶著地底深處特有的、混合著礦石與腐殖質的沉重氣息。
唐昭臨走在最前麵,幾乎是半蹲著身子,每一步都極其緩慢而謹慎。他手中的短刃不斷地在前方地麵、兩側石壁輕輕敲擊、劃探,傾聽聲音的回饋,感受觸感的異常。夜明珠微弱的光線下,可以看到他全神貫注,眼神銳利,不敢有絲毫懈怠。
寧雲棲緊隨其後,她幾乎是貼著唐昭臨的背,一手扶著側壁保持平衡,另一隻手握著匕首,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光線難以觸及的兩側陰影和後方,感知著任何細微的氣流變化或異常的動靜。她的呼吸平穩悠長,顯然也在時刻戒備。
唐昭昭殿後,除了警惕後方,她的耳朵微微翕動,努力捕捉著這死寂環境中任何不尋常的聲響——滴水聲、風聲,甚至可能是遠處傳來的機關運轉的細微摩擦聲。同時,她也會留心腳下,確保唐昭臨和寧雲棲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延遲觸發的陷阱。
通道並非筆直向下,而是呈現一種緩慢盤旋下降的趨勢,腳下的石階粗糙不平,布滿了厚厚的塵埃,印證著這裡確實已經很久沒有人踏足。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傳來唐昭臨低沉的聲音:“停。”
兩人立刻停下腳步。
唐昭臨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前方的地麵,那裡出現了一道與石階材質截然不同的、細長的金屬條,橫嵌在地麵上,表麵覆蓋著塵土,若非仔細探查,極易忽略。
“壓力觸發板?”寧雲棲低聲問道。
“有可能,也可能是彆的。”唐昭臨沒有貿然去踩踏或跨越,他蹲下身,用短刃小心地刮開金屬條周圍的塵土,試圖觀察其結構。“唐門的機關,虛實結合,有時候看似危險的地方反而是安全的,看似安全的地方卻暗藏殺機。”他觀察片刻,又用刀柄輕輕敲擊金屬條兩側的石階,最終搖了搖頭:“結
構不明,暫時無法判斷。我們繞行,或者想辦法破壞它。”
就在這時,唐昭昭忽然輕聲道:“等等,師弟,你看那金屬條旁邊的牆壁。”
唐昭臨和寧雲棲立刻將目光投向她所指的側壁。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線下,隻見那金屬條儘頭對應的石壁上,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針孔。
“毒針孔!”唐昭臨瞬間明白了,“這金屬條恐怕不是直接觸發腳下陷阱,而是聯動牆壁內的毒針發射裝置!一旦踩上去,毒針就會無聲無息地射出!”
三人都是一陣後怕,唐昭臨小心翼翼地用短刃尖端探入那個針孔,輕輕撥動了幾下,似乎破壞了內部的某個結構,然後才示意兩人:
“應該暫時解除了,但還是要小心。我們跨過去,儘量不要觸碰那金屬條。”
隨著繼續深入,那股來自地底深處的微弱震動感越來越清晰,仿佛整個大地都在他們腳下不安地脈動。同時,那遙遠而詭異的嗡鳴聲也逐漸變得響亮、具體起來。它不再是單一的模糊聲響,而是分解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是低沉、持續的、如同巨大洪流在地底管道中高速奔騰的轟鳴;另一種則是更加尖銳、帶有金屬摩擦感的、仿佛無數生鏽的精密齒輪在壓力下被迫高速運轉的“哢哢”聲。兩種聲音交織,如同深淵譜寫的序曲,充滿了原始的力量與工業的殘響,預示著前方潛藏的巨大危險。
腳下的通道不再是堅實平整的石板,開始變得崎嶇不平,空氣也愈發潮濕冰冷。猛然間,前方那逼仄的感覺消失了,一股更加強勁、裹挾著濃重水汽的寒風猛地撲麵而來,吹得三人衣袂獵獵作響。他們仿佛從一條狹窄的血管,一下被拋入了龐大的臟器內部——他們走出了一直以來的人工密道,進入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巨大無比的天然地下溶洞!
眼前的景象讓習慣了黑暗與狹窄的三人瞬間屏住了呼吸。
他們正站在一個高聳的、濕滑的岩石平台邊緣,腳下便是深不見底、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深淵。這溶洞的規模遠超他們的預估,向上望去,穹頂高得望不見頂,隻隱約可見無數奇形怪狀的巨大鐘乳石如同遠古巨獸的獠牙,倒懸而下,表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水汽凝結成的水珠,反射著他們自身帶來的微光,閃爍著詭異而冰冷的光澤。
而在溶洞的正中央,一道至少數十丈寬的地下暗河,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奔騰咆哮!河水呈現出一種近乎墨黑的顏色,翻滾著巨大的白色泡沫和漩渦,以驚人的速度衝刷著河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最終消失在視野儘頭的黑暗中。這狂暴的水流聲,正是他們一路聽來的那低沉轟鳴的主體。
然而,真正讓他們心神劇震,甚至感到一絲荒謬的,是橫跨在這道死亡暗河之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