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凡事皆有例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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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背上火燎般的痛楚尚未完全消散,皮膚上還殘留著鞭痕的灼熱,像有無數細針在皮下緩慢穿刺。她半倚在軟榻上,指尖觸到身下雲錦墊褥的微涼絲滑,卻壓不住體內一陣陣翻湧的虛浮。失血讓她眼前偶爾發黑,唇也乾裂起皮,可那雙眸子卻清亮得駭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再無半分往日的溫順柔弱。

陳嬤嬤端著一碗參湯進來,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瓷碗邊緣微微顫動,湯麵蕩開一圈圈漣漪。她眼圈紅腫,鼻音濃重,聲音壓得極低:“小姐,再喝一口吧,養好了身子,咱們才能……”

“嬤嬤。”蘇晚打斷她,嗓音不高,卻像一塊冷鐵砸進靜室,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力,“身子要養,仇,更要報。”

她接過湯碗,指腹掠過溫熱的瓷壁,那熱度順著掌心蔓延至心口。參湯滑入喉嚨時,一股暖流緩緩鋪展,仿佛點燃了胸腔深處沉睡已久的火焰——那不是希望,而是複仇的引信,正一寸寸燃向心臟。

空碗遞還,她目光投向窗外聽雪堂外搖曳的梅影,枝乾如骨,疏影橫斜。風穿過回廊,送來遠處枯葉摩擦石階的窸窣聲,像竊語,像詛咒。

“勞煩嬤嬤,立刻派人去趟蘇記,秘密聯絡我們在京、杭、蘇、廣等七城的掌櫃。”

陳嬤嬤一怔,以為小姐是要重掌家業,臉上剛浮起一絲喜色,卻聽蘇晚接下來的話如冰水兜頭澆下。

“傳我的令:即日起,蘇記綢緞莊,凡是拿著我蘇家族譜名帖上門之人,無論是叔伯嬸娘,還是遠房親眷,所有今春新款高價綢緞,一律不得出售。”

“小姐!”陳嬤嬤驚得後退半步,瓷碗險些脫手,“萬萬不可!這……這不是自斷臂膀嗎?老爺和夫人那邊……”

“他們?”蘇晚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舌尖輕抵上顎,嘗到一絲血腥氣——那是咬破內唇留下的。她抬手撫過肩頭鞭傷,布料摩擦傷口的刺痛讓她瞳孔微縮,“他們早已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插在我心口的尖刀。”頓了頓,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幽光,低聲道:“不過,凡事皆有例外。”

“唯有一人——蘇婉兒。隻要是她來訂貨,無論要多少,都加倍供應。她要一匹,便給她兩匹;她要十匹,就給她二十匹。錢不夠?無妨,記在蘇家公賬上,讓她先賒著。”

“小姐!老奴不懂啊!”陳嬤嬤急得直跺腳,木屐敲在青磚上發出沉悶聲響,“蘇婉兒是害您至此的元凶,您為何還要反過來幫襯她,讓她稱心如意?這……這不是拿我們自己的銀子去助長仇人的氣焰嗎?”

“助她?”蘇晚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輕緩,卻裹著刺骨寒意,像冬夜風吹過枯井。她指尖輕輕摩挲著窗欞上的雕花,觸感冰涼,“嬤嬤,你可曾見過,被捧得越高的獵物,摔下來時會是何等粉身碎骨的模樣?我要的,就是讓她買得越多,買得越風光,最後……輸得越慘,慘到永世不得翻身!”

陳嬤嬤看著自家小姐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忽然打了個寒顫,仿佛有冷風從地底鑽出,順著脊梁爬上來。

她仿佛看到了一頭從地獄歸來的雌獸,正不緊不慢地編織著一張巨大而精密的網,而那隻名為蘇婉兒的、沾沾自喜的獵物,已經一頭撞了進來。

果不其然,蘇婉兒沒有讓蘇晚“失望”。

當她得知蘇記綢緞莊對所有蘇家人禁售新款,唯獨對她敞開大門時,那份虛榮心瞬間膨脹到了極致。

在她看來,這無疑是蘇記的掌櫃們在向她這位“未來的主母”表忠心,更是對蘇晚那個喪家之犬的無情羞辱。

“堂姐落魄我得意”的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眼看京中貴女圈最重要的“春日詩會”在即,蘇婉兒為了在那日徹底將蘇晚踩在腳下,當即下了血本。

她幾乎是以一種炫耀的姿態,將蘇記今年主打的、號稱“燦若雲霞,輕如無物”的“雲霞錦”,一口氣訂購了三十匹。

她要用這最華美的布料,裁製一件獨一無二的披風,在詩會上豔壓群芳,讓所有人都看看,誰才是蘇家真正風光的嫡女。

她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辭,要在眾人麵前“不經意”地歎息,說堂姐蘇晚如何可憐,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穿不起了。

她哪裡知道,這批所謂的“雲霞錦”,從紡紗到織就,每一道工序都在蘇晚的遠程操控之下。

織錦的絲線,用了一種西域傳來的特殊植物染料。

此染料初看時色澤飽滿,華美異常,可一旦接觸到人體的汗液,再經由日光長時間的曝曬,兩種條件齊備,便會迅速發生奇特的反應,從原本的霞光萬丈,逐漸褪變成一種仿佛衣物發黴後才會有的、詭異的青綠色。

在蘇婉兒大肆采買的同時,另一條流言也在京城的街頭巷尾悄然傳開。

說書的、賣貨的、茶館裡的閒人,都在神神秘秘地議論著一樁奇聞:“聽說了嗎?蘇記綢緞莊如今有了新規矩,隻為清白人家的女兒供貨。據說啊,早前蘇家主母想替一個行為不檢的遠房侄女買布,都被掌櫃的婉言謝絕了,說那樣的女子,不配穿他們蘇記的錦緞,會汙了布料的清貴!”

這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恰好與蘇晚當初被汙“通奸”的罪名遙相呼應,卻又巧妙地將矛頭指向了一個莫須有的“不潔之女”。

一時間,“穿蘇記錦緞”竟成了清白與身份的象征。

春日詩會如期而至。

皇家彆苑的牡丹園內,百花爭豔,人影綽綽。

京中所有名門貴女齊聚一堂,衣香鬢影,笑語晏晏。

蘇婉兒作為今日最受矚目的焦點之一,在眾人的期待中姍姍來遲。

她身上那件用雲霞錦製成的寬大披風,在春日暖陽下流光溢彩,宛如將天邊最絢爛的晚霞披在了身上,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絲綢拂過石徑,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

她享受著周圍投來的豔羨與嫉妒,下巴高高揚起,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活像一隻開屏的孔雀。

她尋了個最好的位置坐下,心中盤算著待會兒如何“關懷”她那位可憐的堂姐。

然而,她沒等到蘇晚出現。

日頭卻漸漸升高,暖意變成了燥熱。

她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為了維持儀態,不停地用帕子去拭。帕子吸了汗,觸感黏膩,她卻渾然不覺。

可她沒注意到,她香汗浸濕的肩頭與後背,那華美無雙的雲霞錦,顏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

最先是一抹極不協調的淡青色,如同上好的朱砂墨裡不慎滴入了一點綠礬。

起初並不明顯,但隨著汗液的滲透和陽光的持續照射,那抹青綠迅速擴大、加深,如同一塊塊醜陋的黴斑,在華貴的錦緞上瘋狂蔓延開來。

“咦?你們看蘇二小姐的披風,那是什麼顏色?”

“天哪,怎麼一塊青一塊綠的?像是放了十年沒穿的舊衣服……”

“噓!小聲點!”一個消息靈通的貴女壓低聲音,眼中滿是驚恐與鄙夷,“你們忘了前陣子的傳言嗎?說蘇記的布料,要是給‘那種’女人穿了,就會變得汙濁不堪……這、這該不會是穿了‘通奸罪女’用過的布料吧?”

“轟”的一聲,人群炸開了鍋。

所有的目光都從豔羨變成了鄙夷、驚駭和毫不掩飾的嘲笑。

那詭異的青綠色,仿佛不是褪色,而是從蘇婉兒骨子裡滲透出來的汙穢。

方才還圍著她奉承的貴女們,此刻紛紛後退,像是生怕沾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變成了刺耳的譏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蘇婉兒驚慌失措地低頭,當看到自己肩頭那片惡心的青綠時,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儘。

她尖叫著想要扯下披風,卻因慌亂而扯不開係帶。指尖打滑,布料在掌心留下粗糙的觸感。

她想逃離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地方,卻被看熱鬨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就在她瀕臨崩潰之際,一個更沉重的打擊從天而降。

蘇府的賬房先生滿頭大汗地擠進人群,將一封急信“啪”地拍在她麵前,聲音都在發抖:“二小姐!總號那邊方才送來急信,說您……說您以家族名義賒購了三十匹雲霞錦,賬上憑空多出了五千兩的巨額赤字!老爺、老爺在府裡發了雷霆之怒,命您立刻、馬上歸還這筆銀子!”

五千兩!

蘇婉兒眼前一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蘇家府邸,正堂之內,氣氛凝重如冰。名貴的瓷器碎了一地,碎片在燭光下泛著冷光,像凝固的淚。

蘇老爺指著跪在地上的蘇婉兒,氣得渾身發抖,一向儒雅的麵容此刻猙獰無比:“逆女!你竟敢冒用家主的私印去錢莊賒貨?五千兩!你知不知道這會掏空我們蘇家半年的流水!你瘋了不成?!”

蘇婉兒哭得梨花帶雨,泣不成聲:“爹,我沒有……我隻是想……我隻是想在詩會上比堂姐更風光一些……”

“還提你堂姐!”蘇老爺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臉上,怒吼道,“你到現在還不知死活!你堂姐如今是什麼身份?她是顧首輔親自從大理寺接出來,安置在聽雪堂的人!你以為那是什麼地方?那是首輔大人的心腹之地!就連皇上都私下過問,明裡暗裡透露出你堂姐是被人構陷,身負天大的冤屈!朝中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倒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了點虛名去惹是生非,你是要拉著我們整個蘇家給你陪葬嗎!”

一旁的蘇夫人也哭喊著上前,母女倆抱作一團,爭執、哭訴、咒罵……將當初如何嫉妒蘇晚、如何設計讓她難堪的心思,在驚恐之下抖落得一乾二淨。

她們誰也沒有發現,在堂外廊柱的陰影裡,陳嬤嬤手持一隻小巧的、從西域商人處購來的錄音銅管,將這番能致蘇家於死地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錄了下來。銅管冰涼,貼在掌心,像握著一塊凝固的罪證。

是夜,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聽雪堂後門。

陳嬤嬤將那隻錄音銅管,連同從詩會上撿回來的那塊已變得青綠斑駁的雲霞錦布料,一並呈給了蘇晚。布料觸手濕冷,像死人的皮膚。

蘇晚親自將這兩樣東西裝入一隻黑漆木箱,又取來一張素箋,提筆寫道:“蘇家主母教女無方,縱女冒名賒貨,損蘇記百年商譽;其女心術不正,敗壞蘇氏門風。贓物、供詞俱在,請顧大人明鑒。”

沒有半分哀求,字字句句,皆是遞給顧昭之的刀。

半個時辰後,這隻木箱被送到了首輔府的書房。

顧昭之打開箱子,先是看到了那塊醜陋不堪的布料,而後是那隻精巧的銅管。

侍從演示了用法,蘇老爺的咆哮和蘇婉兒母女的哭訴便在寂靜的書房中響起。

他深邃的眸光微微一動,瞬間便明白了蘇晚的用意。

她此舉,看似是呈上證據,實則,是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到了一個必須做出選擇的懸崖邊。

她將“蘇家是否參與了構陷嫡女”這個家事,用“商譽”和“門風”這兩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硬生生拔高到了可以被朝堂公議的層麵。

若他顧昭之無視這份證據,便是偏私,日後無法在朝堂上以“公正”二字立足。

若他要查,以他如今的權勢,順著這條線查下去,蘇家與當初主審此案的李侍郎之間的資金往來必然會暴露無遺。

屆時,蘇家必倒,李侍郎難逃,整個構陷案的黑幕將被徹底揭開。

她用最決絕的方式,逼著他替她完成複仇的最後一步。

顧昭之沉默良久,修長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發出沉穩的“篤、篤”聲,像倒計時的鐘擺。

最終,他提起朱筆,在一張空白的奏帖上批下了一行字:“著都察院即刻立案,徹查蘇氏商行與禮部侍郎李府近年所有資金往來,不得有誤。”

三日後,一道聖旨如驚雷般劈在了蘇家府門之上。

因“商行舞弊,賬目混亂,且教女無方,敗壞門風”,蘇家被罰沒整整三年的商稅,並被暫停了至關重要的江南行商資格。

旨意宣讀完畢,蘇家門前那塊刻著“蘇府”二字的燙金門匾,被禁軍當場摘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木屑飛濺,像一場無聲的葬禮。

蘇老爺跪在府門前,老淚縱橫,一夜白頭。

蘇婉兒披頭散發,赤著雙足,形容枯槁,再不敢提“堂姐”二字,眼神裡隻剩下無儘的恐懼和悔恨。

而此刻,百丈之外的顧府高閣之上,蘇晚憑欄而立,手中捧著一盞清茶。

她靜靜地望著遠處蘇家門前那場分崩離析的鬨劇,將溫熱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茶香氤氳,帶著一絲苦澀回甘。

前世,原主被毒打、被汙蔑、被拖入絕境時,蘇家上下,無一人為她出聲。

今日這局,不是我狠。

是你們——從一開始,就選錯了要欺辱的人。

風拂過欄杆,吹動了她鬢角的碎發,發絲掠過臉頰,帶來微癢的觸感。

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不知何時在她身後響起。

“你不必向任何人證明你的清白。”

是顧昭之。

他不知何時已立於她身後,目光落在她清瘦卻挺直的背影上。

蘇晚緩緩回首,蒼白的臉上綻開一抹笑,在那刹那,仿佛滿園的積雪初晴,明亮得晃眼。

“我不是在證明,”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我是在討債。”

夜色褪儘,晨光熹微。

這場遲來的清算,似乎隨著蘇家的倒台而落下了帷幕。

然而,無人知曉,真正的風暴,才剛剛掀開一角。

聽雪堂外晨霧未散,崔九一身玄甲,靜靜立於廊下,冰冷的鐵甲上,映出他毫無波瀾卻寒光四射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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