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碎金,漫過紫宸殿的琉璃瓦,淌進國師林夏的府邸。簷角銅鈴在晚風中輕顫,似在低吟一段被時光掩埋的往事。林夏立於書案前,玄色朝服上繡著的星辰圖案,在燭火下流轉著幽光。案上宣紙鋪展,如一片未被驚擾的月色,隻待他提筆,寫下那醞釀了三載的心事。
硯台裡的徽墨已研得細膩,泛著淡淡的鬆煙香。林夏執起狼毫,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恍惚間,竟與三年前那夜的雨聲重疊。那時他還是翰林院的編修,隨聖駕南巡至江南,在秦淮河畔的畫舫上,遇見了那個著月白裙的女子。她的琵琶彈得極好,一曲《春江花月夜》,讓滿船的喧囂都化作了繞梁的清輝。
戊戌年秋分,夜雨叩響國師府的雕花窗欞時,林夏正枯坐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攤著半卷《白石道人歌曲》,薑夔的《揚州慢》墨跡洇著潮氣,“漸黃昏,清角吹寒“ 七個字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他指尖懸在一支狼毫上方,三盞茶涼透了,硯台裡的徽墨卻遲遲未動 —— 這是他為新製的宮廷雅樂填詞的第三十七個夜晚,筆下的宮商角徵羽像隔著一層霧,落不到實處。
簷角的鐵馬被雨打濕,碰撞聲鈍重如歎息。林夏忽然放下筆,起身推開窗。冷雨夾著桂子的甜香撲進來,打濕了他月白長衫的袖口。院角那株百年銀杏,葉子已黃透了大半,被雨水澆得沉甸甸的,偶有一片墜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水花。
“涼“ 他無意識地念出這個字,喉間像卡著半片枯葉。
這聲輕喃落地的瞬間,一段旋律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不是宮廷雅樂的莊嚴雍容,沒有宗廟祭祀的肅穆規整,隻是一段極輕的調子,像雨絲拂過琴弦,帶著點顫巍巍的空濛。他猛地轉身撲回案前,抓過案頭的七弦琴 —— 那是他二十歲生辰時,江南的故人所贈,琴尾刻著 “枕月“ 二字,此刻弦上還凝著去年冬日的霜氣。
指尖落下去的刹那,他忽然僵住了。
琴身冰涼,一如那年冬至,他在玄武湖畔接過這把琴時的觸感。那天也是這樣的冷雨,故人披著件石青色鬥篷,睫毛上沾著細雪,說:“林夏,你的曲子裡總少點 涼 氣。太滿了,像燒得太旺的炭,暖是暖,卻留不住餘溫。“
那時他剛被冊封為 “國師“,掌宮廷禮樂,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聽了這話隻當是戲言,還笑她:“世間苦楚已多,何苦讓曲子也帶著涼?“ 故人沒再爭辯,隻把琴塞進他懷裡,轉身走進風雪裡,鬥篷的下擺掃過青石板,留下一串淺痕,像未寫完的譜子。
如今那串淺痕竟在雨夜裡活了過來。林夏的手指終於落在琴弦上,彈出的第一個音抖得厲害,像被雨打濕的蝶翼。他閉上眼,任由旋律順著指尖蔓延 —— 不是他熟悉的宮調,也不是羽調,倒像是夾在商調與角調之間的縫隙裡,帶著點不上不下的悵惘。
“涼 涼“ 他跟著調子哼,第二個 “涼“ 字出口時,喉間忽然發緊。
案頭的燭火 “劈啪“ 爆了個燈花,映出他鬢角新添的白發。自故人辭世已有七載,這七年裡他寫了三百首雅樂,編了十二部舞曲,每一首都被讚為 “中正平和““ 承古開今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曲子像精心雕琢的玉琮,規矩,卻沒有溫度。直到今夜這場雨,直到這聲撞進骨頭裡的“ 涼 “,他才忽然明白,故人說的“ 涼 “,從來不是苦寒,是藏在溫熱底下的那點清醒 —— 像熱茶表麵的白汽散去後,杯底沉著的那片茶葉,是甜是澀,要等涼透了才辨得清。
雨還在下,銀杏葉簌簌落著。林夏索性搬了琴坐在窗下,任由雨絲濺到琴弦上。他開始反複彈那兩句旋律,時而急促如簷雨,時而舒緩如歎息,指尖被琴弦磨得發紅也渾然不覺。案上的《揚州慢》被風吹得翻頁,停在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他忽然想起故人曾說,紅藥開得最盛時,總帶著點 “開到荼蘼的涼“。
原來有些涼,是從最熱的地方生出來的。
他抓起筆,在一張廢紙上胡亂寫:“入夜漸微涼,繁花落地成霜“。墨跡被雨水打濕,“霜“ 字的最後一筆暈成一片淺灰,像極了那年冬夜裡,故人鬥篷上沾著的雪。
創作的念頭一旦生根,便像夜雨裡的藤蔓,瘋長著纏上心口。林夏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對外隻說 “校訂舊樂“,連侍立多年的小吏都看出他神色不同 —— 往日裡他校樂時總是蹙眉凝神,如今卻時常對著空窗發怔,有時忽然笑起來,眼角有細紋在動,有時又停了筆,指尖在案上輕輕敲著,像在數漏下來的雨聲。
第七日午後,雨歇了,陽光透過雲隙落在案頭。林夏翻找樂譜時,從《白石道人歌曲》的夾層裡掉出一疊舊箋。是故人的字跡,瘦勁清峻,帶著點女書特有的柔婉,紙邊已經泛黃發脆,像被歲月啃過的痕跡。
他捏著箋紙的手指忽然發起抖來。
這是七年前整理故人遺物時發現的,當時隻匆匆看了幾眼便塞進書裡 —— 不是不敢看,是怕一看,那些被禮樂、被朝堂、被 “國師“ 身份壓下去的情緒,會像決堤的水,衝垮他苦心維持的平靜。
第一張箋上寫著:“聞君新製《霓裳引》,宮廷宴上萬人稱賀。然曲中 雲想衣裳 句,過於熾烈,少了點 雲散衣裳 的餘味。“ 墨跡裡還沾著點梅香,是故人住的江南小院裡,窗下那株綠萼梅的味道。那年他剛寫完《霓裳引》,滿朝稱讚,唯獨收到這封私信,當時隻覺得是文人相輕的挑剔,如今再看,“雲散衣裳“ 四個字底下,藏著的是她最懂他的那份清醒 —— 他總想著把最盛的景象寫進曲子裡,卻忘了所有繁華,終有散場的那一刻。
第二張箋是初夏寫的:“今日采新茶,煮茶時見茶葉浮浮沉沉,忽然想起你說 樂如流水 。流水要轉幾個彎,茶葉要沉幾次底,才有味道。你寫的曲子太順了,像直來直去的溪,少了點繞梁的餘韻。“ 紙角沾著片乾枯的茶葉,青褐色,還能看出是當年的雨前龍井。他想起那年夏天,他為了趕製龍舟節的樂舞,熬了三個通宵寫《龍舟賦》,曲子激昂得像拍岸的浪,卻被她一語點破:“太急了,急得留不住聽曲人的心跳。“
翻到第五張箋時,林夏的指尖停住了。那是張染了酒漬的箋紙,字跡有些潦草,顯然是酒後所書:“昨夜與友飲於秦淮河畔,聞歌女唱君之《相思引》, 一寸相思千萬縷 句,聽者皆落淚。然相思最苦,不在 千萬縷 ,在 縷縷皆成灰 。君寫得太滿,倒不如留半分空白,讓聽的人自己填。“
他忽然想起寫《相思引》的那個秋天。那時他剛與故人吵過一架 —— 他堅持 “情要寫儘才動人“,她卻說 “情到深處是留白“。他賭著氣把《相思引》寫得纏綿悱惻,果然風靡一時,連街頭小兒都會唱。可此刻看著 “縷縷皆成灰“,他忽然懂了,那些被他寫滿的詞句,像被撐得太滿的船,反而載不動最沉的那點痛。就像他以為把思念寫儘了,其實最痛的,是寫著寫著,忽然發現有些思念,根本找不到詞來填。
最末一張箋是冬雪天寫的,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清:“今冬雪大,院中的梅開得極好。想起君說最愛 淩寒獨自開 ,然梅香最清處,不在盛開時,在落雪壓枝,花瓣半開半合,藏著點 開也寂寞,落也寂寞 的涼。若君有閒,可譜一曲《落梅風》,不必寫梅,寫那點藏在香裡的涼就好。“
這張箋的落款日期,距她辭世隻有三日。
林夏的指腹反複摩挲著 “藏在香裡的涼“,忽然想起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雪。他趕到江南時,她院中的綠萼梅正落著,花瓣沾在雪上,像碎玉撒在白絹上。她的書案上還攤著張未寫完的譜子,隻畫了幾個音符,像被風吹散的歎息。當時他抱著那本殘譜,隻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哭不出,也喊不出,後來才明白,那是 “涼“—— 熱熱鬨鬨的悲傷有儘頭,這種空落落的涼,卻能漫過歲月,在每個相似的雪天、雨天,悄悄漫上來。
窗外的陽光移過案頭,照在那些舊箋上,把字跡映得有些透明。林夏忽然起身,從樟木箱底翻出一個錦盒。盒裡是一撮乾梅,是那年他從她院中的綠萼梅上摘下的,七年了,還帶著點淡淡的香。他捏起一瓣乾梅放在鼻尖,香裡果然藏著點涼,像她說話時,尾音裡總帶著的那點笑意,清清爽爽,卻能鑽進心裡最軟的地方。
“原來你早就教過我了。“ 他對著空盒輕聲說,聲音裡帶著點哽咽,又有點釋然。
那天下午,他沒再彈琴,隻是把那些舊箋一張張鋪平,用鎮紙壓住,然後在紙上寫:“你在遠方眺望,耗儘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難相忘“。寫 “不思量,自難相忘“ 時,他故意把筆頓了頓,留了個小小的空白 —— 就像她教的,最沉的思念,要留半分讓風填。
暮色漫進書房時,他忽然發現,那些藏在舊箋裡的溫度與霜痕,正順著筆尖,一點點流進《涼涼》的骨血裡。原來創作從不是憑空捏造,是把散落在歲月裡的碎片,一片片撿起來,對著光看,那些被忽略的紋路,早就在那裡等著了。
旋律的打磨,比林夏預想的要難上百倍。
最初的兩句 “入夜漸微涼,繁花落地成霜“ 定了調子,像給曲子搭了個骨架,但接下來的血肉,卻總填不對。他試過用宮調,讓旋律明亮些,可唱到 “成霜“ 二字,總覺得像給霜鍍了層金,失了那份清冽;換成羽調,又太淒苦,像把 “涼“ 熬成了寒,少了他想藏的那點溫。
“到底要怎樣,才能讓涼裡帶著點暖?“ 他對著琴自語,指尖在弦上亂撥,音符跌跌撞撞的,像迷路的孩子。
這時小吏來報,說樂府的樂師們求見,想請教新樂的編配。林夏本想拒了,忽然想起故人曾說:“音樂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是你彈,我聽,他和,像雨落在不同的葉上,才有了千種聲響。“ 他便讓小吏把樂師們請進書房。
為首的老樂師姓周,是宮廷裡最擅琵琶的,他聽林夏彈了那兩句旋律,皺著眉說:“國師,這調子太 飄 了,像沒紮根的雲。若加段琵琶,用輪指彈,或許能沉下來。“
周樂師拿起琵琶試彈,輪指急促如珠落玉盤,林夏卻搖了頭:“太密了,密得透不過氣。涼是要透氣的,像窗縫裡鑽進來的風,要有點空。“
吹笛的李樂師接過話:“那試試笛子?用筒音作 5,吹得虛一點,像霧裹著音。“ 他吹了兩句,笛聲清縹緲遠,林夏卻覺得 “太輕了,輕得抓不住。涼裡得有點沉,像霜落在草葉上,是有重量的。“
樂師們七嘴八舌地提議,有的說加鼓點,有的說用古箏,試了半天,總覺得差了點什麼。林夏看著他們爭論,忽然想起那年他和故人在江南聽曲,有個盲眼琴師彈《平沙落雁》,彈到 “雁落平沙“ 時,忽然停了手,隻讓餘音在空氣裡蕩著。故人當時說:“最好的音,是停在耳朵裡的那點回響,不是彈出來的,是聽的人自己續上的。“
他擺擺手讓樂師們停下:“都彆加,就用古琴和人聲。“
樂師們麵麵相覷,古琴音色沉鬱,人聲清越,一沉一清,怕不是要 “涼“ 得刺骨?林夏卻走到窗前,指著院中的銀杏:“你們看這葉子,黃得這樣暖,落在地上卻帶著涼,可誰能說這黃和涼是分開的?古琴彈根,像葉的脈絡,人聲走韻,像葉上的光,根是沉的,光是浮的,合在一起,才是葉子落地的聲音。“
他重新坐下彈古琴,讓周樂師的女兒 —— 剛進樂府的小姑娘周婉試唱。周婉的嗓音清亮,帶著點未脫的稚氣,唱到 “繁花落地成霜“ 時,尾音不自覺地揚了揚,像怕那霜太沉。林夏讓她再唱一遍:“彆躲,那點涼不用躲。就像你吃梅子,酸到眯眼時,舌尖反而會冒出點甜,你把那點甜藏在涼裡,再唱。“
周婉試了幾次,忽然找到感覺,唱到 “霜“ 字時,聲音先沉下去,再輕輕揚起來,像霜花在晨光裡閃了一下。林夏猛地停了琴:“就是這個!涼裡要有光,不是太陽的光,是霜自己發的光。“
那天樂師們走後,林夏留了周婉,讓她一句句跟著唱。他發現小姑娘唱 “你在遠方眺望“ 時,總帶著點好奇,不像思念,像在看一幅畫。他便給她講故人的故事,講秦淮河畔的燈影,講綠萼梅的香,講雪天裡半開的花瓣。周婉聽得眼睛發亮,再唱時,聲音裡多了點 “想靠近又怕驚擾“ 的怯,像他當年站在故人窗前,想敲門又收回手的樣子。
“思念不是喊出來的,是藏在 眺望 裡的。“ 林夏說,“就像你站在橋這頭,看橋那頭的人,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你想告訴她 風大 ,話到嘴邊,隻變成 你看那雲 。“
周婉似懂非懂地點頭,再唱 “耗儘所有暮光“,聲音裡添了點 “知道留不住,還是想多看一眼“ 的悵惘。林夏聽著,忽然想起那年他送故人北上,在渡口等船,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數著她裙擺上的繡紋,心裡明明在喊 “彆走“,說出口的卻是 “路上多帶件衣裳“。
原來有些旋律,是要借彆人的嗓子,才能把自己藏最深的話唱出來。
夜裡,林夏獨自對著月光彈琴,忽然想加一段男聲。他想起樂府裡唱老生的張樂師,嗓音沉得像老鬆。他讓人把張樂師請來,讓他接在 “不思量,自難相忘“ 後麵。張樂師唱得太悲,像在哭墳,林夏搖頭:“不是悲,是 認。就像你丟了件心愛的東西,找了十年沒找到,某天忽然想,丟了就丟了吧,可摸到口袋裡的空,還是會愣一下。“
張樂師試了幾次,終於找到感覺,唱 “夭夭桃花涼,前世你怎舍下“ 時,聲音裡帶著點 “明明怨著,偏又舍不得怨“ 的軟。林夏聽著,忽然想起故人走後,他恨過她 “怎麼就這麼走了“,可看到她留下的舊箋,又想 “她走時,該多疼啊“。
那天夜裡,琴音、女聲、男聲在月光裡交織,像三股水流彙進同一條河。林夏忽然明白,這曲子裡的拉扯,從來不是他一個人的 —— 是熱與涼的拉扯,是留與走的拉扯,是想說與說不出的拉扯,就像人生裡的那些坎,從來不是跨過去就完了,是跨過去之後,回頭看,發現坎上的草,已經綠了又黃。
旋律漸漸成型,歌詞的打磨卻陷入了僵局。林夏總覺得,有些情感像埋在土裡的玉,挖得太淺,露不出光;挖得太深,又怕碎了。
“夭夭桃花涼“ 這句,他寫了又改。最初是 “灼灼桃花燙“,覺得太豔,像把桃花燒起來了;改成 “寂寂桃花落“,又太沉,像把桃花埋進了土裡。直到某天清晨,他推開窗,看見院角的桃樹冒出了嫩芽 —— 明明是春芽,卻帶著點 “剛從冬天醒過來“ 的涼。他忽然想起故人說,桃花最動人時,不是盛開,是花苞剛鼓起來,帶著點 “想開又不敢“ 的怯,那點怯裡,就藏著 “夭夭“ 的嫩和 “涼“ 的清。
“前世你怎舍下“ 的 “舍下“,他曾換成 “放下““ 丟下 “,都覺得不對。“ 放下 “太輕,像隨手放個物件;“ 丟下 “太重,像帶著怨。直到他翻到故人臨終前的那封信,說“ 世間事,終有舍下的那天,不是不愛了,是知道再握著,反而會碎 “。原來“ 舍下 “ 裡藏著的,是最沉的愛 —— 像捧著塊冰,知道握久了會化,可放手的那一刻,掌心還是會留著冰的形狀。
最讓他糾結的是 “今生因你癡狂,此愛天下無雙“。寫的時候覺得夠深情,讀了幾遍,卻覺得像貼在臉上的花,太刻意。他想起那年他為她寫《鳳求凰》,把 “愛“ 字寫了二十遍,她卻說:“最好的愛,是藏在 吃飯了嗎 天涼了 裡的,像熬粥時悄悄放的糖,喝的時候不覺得甜,喝完了,碗底是暖的。“
他把那句劃掉,改成 “今生因你癡狂,甘願步步退讓“。“退讓“ 兩個字落紙時,他忽然想起很多事:她不愛熱鬨,他便把宮廷宴上的邀約推了,陪她在小院裡聽雨;她不喜濃烈的香,他便把書房裡的熏香換成了清淡的蘭草;她走後,他把那些激昂的曲子都收了,開始寫《荷風曲》《秋江月》,寫那些安安靜靜的調子。原來愛到深處,不是占有,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棱角磨圓,好讓對方走得更穩些。
寫到 “涼涼天意瀲灩一身花色,落入凡塵傷情著我“ 時,他停了三天。“瀲灩“ 二字總覺得太亮,像陽光灑在水麵上,晃得人睜不開眼。他想寫的,是花色落進水裡,不是被水淹沒,是和水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天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秦淮河畔,故人穿著件水紅色的裙,站在畫舫上,裙角沾著水,像落了滿身的桃花。船開遠了,她的影子融進水裡,水也變成了紅色,紅得像花,也像血。他在夢裡喊她的名字,醒來時,枕巾濕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他提筆把 “瀲灩“ 改成 “瀲灩“—— 忽然懂了,亮與暗從來不是對立的,就像血色裡藏著暖,花色裡藏著涼,最動人的,是它們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就像他對她的記憶,甜裡有澀,暖裡有涼,纏纏繞繞的,才是真的。
“涼涼三生三世恍然如夢,須臾的年風乾淚痕“ 這句,是在一個雪天寫的。那天他去城外的報恩寺,看見寺牆上爬滿了枯藤,雪落在藤上,像給枯藤裹了層白紗。老和尚說:“藤是活的,雪是涼的,可雪化了,藤就知道春天要來了。“ 他忽然想起 “三生三世“,其實不是說時間長,是說哪怕過了三生三世,有些痕,像藤上的節,是長在骨頭上的,風一吹,還是會疼。可疼過之後,春天還是會來,就像淚痕乾了,不是忘了哭,是知道哭也留不住,不如把淚收起來,等下一個花開。
寫最後兩句 “涼涼十裡何時還會春盛,又見樹下一盞風存“ 時,林夏特意去了趟江南。故人的小院還在,院中的綠萼梅發了新芽,樹下放著個舊石凳,是當年他們一起喝茶的地方。他坐在石凳上,摸著凳麵上的凹痕,那是常年放茶杯磨出來的。春風吹過,梅枝輕輕晃,像有人在說 “我還在“。
他忽然明白,“何時還會春盛“ 的答案,不在 “何時“,在 “又見“—— 春盛不一定要等,隻要心裡有那盞風,有那棵樹,走再遠,回頭時,總能看見。就像他以為失去了她,其實她早就變成了他指尖的琴音,變成了他筆下的字,變成了每個雨夜裡,提醒他 “涼裡有暖“ 的那點清醒。
曲子定稿那天,是庚子年春分。林夏把樂師們請到國師府,準備完整演奏一遍《涼涼》。
他親自彈古琴,周婉唱女聲,張樂師唱男聲,周樂師彈琵琶,李樂師吹笛,十幾樣樂器圍著院子擺開,像一圈等待綻放的花。
起調的古琴音剛落,周婉的 “入夜漸微涼“ 便飄了起來,像第一片落進春水裡的雪花。張樂師接 “繁花落地成霜“ 時,琵琶的輪指輕輕墊著,像霜落在花瓣上的輕響。林夏的指尖在琴弦上滑動,忽然覺得那些音符不是從他手裡彈出來的,是從那些舊箋裡、從江南的梅枝上、從七年來的雨裡雪裡,自己鑽出來的。
唱到 “你在遠方眺望,耗儘所有暮光“,周婉的聲音忽然有點抖,她看了林夏一眼,眼裡閃著淚。林夏朝她點頭,想起她第一次唱這句時的好奇,如今她眼裡的,是懂了 —— 懂了眺望裡的不舍,懂了耗儘裡的甘願。
張樂師唱 “夭夭桃花涼,前世你怎舍下“ 時,笛聲忽然高了個調,像桃花瓣被風吹得打了個旋。林夏的古琴猛地加重,弦 “嘣“ 的一聲斷了。
所有人都停了,院子裡靜得能聽見風吹梅枝的聲。林夏看著斷弦,忽然笑了 —— 斷了好,有些音,本就不該太滿,留點空白,讓風去填。
他讓小吏換根新弦,沒再繼續彈,隻是說:“就到這裡吧。“
樂師們麵麵相覷,周樂師忍不住問:“國師,還差最後一段呢。“
林夏指著院中的綠萼梅:“你們看這梅枝,冬天斷了根枝,春天不還是要發芽?曲子也一樣,彈到哪,停在哪,都是緣分。“ 他頓了頓,又說,“其實最末那句 又見樹下一盞風存 ,不用彈,也不用唱,在心裡就夠了。“
那天樂師們走後,林夏獨自坐在斷了弦的琴前,看著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他忽然想去江南看看,便讓人備了馬,不帶隨從,隻揣著那卷《涼涼》的譜子。
到江南時,故人的小院裡,綠萼梅開得正好,樹下的石凳上,不知誰放了盞青瓷茶盞,裡麵盛著新沏的茶,熱氣嫋嫋的,像個未完的夢。他坐在石凳上,把譜子攤開,風一吹,譜子嘩啦啦地翻,像有人在唱。
他忽然明白,創作從來不是結束,是開始 —— 是把心裡的結解開,讓那些藏了太久的涼與暖,像種子一樣撒出去,有人聽見了,接住了,讓它們在自己的心裡發芽,這才是曲子真正的生命。
回程的路上,他路過一片桃林,桃花開得如雲似霞。有個放牛的孩子在唱 “入夜漸微涼“,跑調跑得厲害,卻唱得格外認真。林夏勒住馬,聽著那跑調的歌聲,忽然覺得眼角有點濕 —— 不是難過,是釋然。
原來最好的曲子,不是放在譜架上的工整,是能跑到放牛娃的嘴裡,跑到田埂上,跑到那些不識字的人心裡,變成他們自己的話,自己的痛,自己的暖。
回到國師府,林夏把《涼涼》的譜子交給樂府,沒提任何要求,隻說:“讓聽的人自己聽吧,他們聽到的,比我寫的多。“
那天夜裡,他又坐在窗下彈琴,彈的還是《涼涼》,彈到 “又見樹下一盞風存“,忽然故意斷了個音。窗外的銀杏葉沙沙響著,像在替他補那個音。他笑了,原來有些留白,從來不是空的,是把位置留給了歲月,留給了風,留給了所有懂的人。
七年來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好像終於被風吹走了。不是忘了,是記得更清了 —— 記得那些暖,也記得那些涼,記得那些舍下,也記得那些珍藏。就像《涼涼》裡的每個字,每個音,都是他和歲月達成的和解:該留的留,該放的放,該記得的,永遠放在心上,像樹下的那盞風,不聲不響,卻一直在。
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像在哼一首沒唱完的歌。林夏放下琴,走到窗前,看著院中的銀杏葉在雨中輕輕搖晃,忽然覺得,這世間最好的詞,最好的曲,其實都藏在這雨聲裡,藏在葉的搖晃裡,藏在那些說不出、道不明,卻能讓人心裡一動的涼與暖裡。
而他,不過是個把這些藏不住的心動,輕輕唱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