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籠著整座四九城。
這時候,三等車夫早交了份子錢領了車出去拉活;二等車夫也上了礦線。
可人和車廠這會兒卻透著股不同尋常的熱鬨。
綠漆大門關得死死的,外頭人瞅不清裡頭的光景,隻聽得見劈裡啪啦的鐵器碰撞聲。
有那愛湊熱鬨的閒漢剛往門邊湊,就被門崗的護院轟了出去。
前院裡站著十多個生麵孔的漢子,一個個腳步沉穩,身上氣血足得很。
縱使背著沉甸甸的鐵家夥,亦是步履從容,瞧著一點不費勁——瞧這模樣,比東樓那些護衛還要強上幾分。
這些高手就像是地裡長出來的,忽然出現在人和車廠前院。
厚重的長兵器,放在地上。
除了長槍,竟還有矛朔之類。
都是些老掉牙的笨兵器,看著不起眼,可從那油光鋥亮的木柄上,能瞧出平日裡保養得極上心。
但若有識貨的,便能從這些表麵平平無奇的兵刃上,瞧出那些不簡單——
那些閃著寒芒的鋒刃上,隱約可見絲縷的金色細痕。
細痕仿若天成,在晨光裡閃著幽幽的光。
放在火藥槍沒出來的那些年月,無論是哪朝哪代,都是朝廷嚴令禁絕的大殺器。
這是摻雜了五彩金礦粉的武器!
前院裡,那間偌大的會議室。
四大義子齊聚一堂。
桌上擺著新鮮的豆汁兒和焦圈,可沒幾個人動。
隻有年紀最大的劉泉,饒有興致地把焦圈泡在豆汁兒裡,吃得挺香。
今天這陣仗,誰都明白四爺要有大動作,可他早退出車廠核心,隻管著三等車夫的營生,倒也不怎麼當回事。
其他幾個義子各有各的心思。
劉毅一臉驚魂未定,一個勁兒跟劉泉嘀咕,想弄明白今兒到底要乾啥。
劉虎沉著臉,表麵瞧著鎮定,眼裡卻透著不安。
劉唐則皺著眉頭——前院那些生麵孔,讓他心裡頭總覺得不踏實。
過了好一會兒,劉唐先開了口:“虎妞,四爺到底啥時候來?祥子他們都出發了,最近礦線不太平,我不放心。”
他盯著虎妞那張黑臉,聲音沉沉的。
虎妞眯著眼笑:“快了,快了”
相似的對話,早就持續了幾輪,
但這是劉唐第一次提到礦線。
幾個義子臉上都頓了一下。
就連劉泉夾著焦圈的手,也不自覺停了停。
接著,他用胖乎乎的拇指和食指捏了個焦圈遞給劉唐:“小唐,年輕人彆急,這焦圈酥脆地道,先嘗嘗。”
“多謝泉哥,”劉唐笑得有些勉強。
劉唐小時候,劉泉正值壯年,記得每次小劉唐從武館回來,當時還在負責礦線的劉泉,就總愛買一些市麵上難得一見的零嘴去逗他。
論交情,這屋裡的人,便是算上虎妞,劉唐也隻給這位“泉哥”幾分麵子。
接過焦圈,劉唐生硬吞了下去。
味同嚼蠟。
不知過了多久,便是日頭都升了起來,
劉四爺終於過來了。
四爺今天難得換了件黑色勁服,精神頭似乎不錯。
“各位,都等久了吧。”四爺嘴上掛著笑,在上首坐下。
四個義子起身拱手抱拳,齊聲喊一句:“四爺吉祥。”
眾人坐定,四爺那雙虎目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劉唐身上:“最近車廠事多,各位都辛苦,尤其是劉唐,操了不少心。”
“為四爺做事,是本分,”劉唐拱了拱手,跟著追問,“四爺,前院那些生麵孔,到底是啥人?”
四爺愣了下,沒料到這孩子這麼直接。
瞅著眼前這張跟舊友有幾分相似的臉,劉四爺眼裡忽然添了些唏噓:“唐兒,你啊曆練了這麼久,性子還是這般急,跟我那早死的拜把兄弟一個樣。”
“不過,若他泉下有知,曉得自己兒子如今成了個九品小成的武夫,按他那爆性子,怕是得高興地把棺材板踹翻!”
這話一出,幾個義子都驚了——劉唐已是九品小成?
聽到四爺提自己早死的爹,劉唐眼裡也晃了一下。
“想當初,我和你爹也就倆二等車夫,本來一天仨黃麵膜的日子也能過,可那老虔婆偏要克扣一個,我倆年輕氣盛,氣不過,攥著把柴刀就把她砍了。”
“那時候,大順朝還沒倒,這四九城裡到處是騎白馬、拎鳥籠的勳貴,咱哥倆沒處跑,索性去投了城外李家礦廠。”
“反正都是玩命的活,礦廠裡好歹能混個飽肚。”
“沒成想,還真絕處逢生,咱哥倆得了李家老礦主的青眼,慢慢熬出了頭。”
這些話,劉四爺說的很慢,很慢。
四九城有句老話:活得久不久,得看六十九。
劉四爺今年剛好六十九。
他在清風街車把子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久到當年那些知根知底的老人都沒了。
這幾年關於他劉四爺是怎麼發家的,四九城裡傳得越來越邪乎。
在座的幾個義子,除了四十多的劉泉,其他三個都是頭回聽四爺說這些往事。
“從礦廠裡出來,我和你那早死的爹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在四九城混出個人樣來!”
“可惜啊,我那拜把子兄弟死得早,好不容易搶下這條清風街,他就沒了,隻留下還是奶娃的你。”
“說起來,我對不住他,年輕時他幫我打下這車廠,如今我老了,還得靠他親兒子撐場麵,慚愧慚愧啊!”
“保不齊,那小子正在棺材裡罵娘哩”
說到動情處,便是劉四爺這個硬漢子,眼眶中似也有了一抹晶瑩。
劉唐眼眶微紅,卻是一抱拳:“四爺,您養我育我,這份恩情我便是一輩子都還不完!”
四爺望著劉唐,眼神中明顯溫柔了下來:“唐兒記住,你父親叫何明輝,你的名字不該是劉唐,該是何唐!”
劉四爺扶著太師椅站起來,悠悠說道:“唐兒,你如今已是九品小成,我劉四再混帳,也不該耽誤你前程。今兒事了,你就回寶林武館去吧。”
“武館裡那些湯藥花費,不用你操心,說起來,這車廠也該有你爹一份!”
“唐兒,把東樓剩下的那些弟兄也喊上,該乾活了!”
劉唐怔怔地坐著,神情恍惚。
自九品小成,這事就成了他的心結,沒想到今日劉四爺竟主動提了出來。
沒等他咀嚼過來味道,他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四爺咱們是要去?”
劉四爺灑然一笑,那雙虎眼裡,卻猛地迸出一抹狠厲:“今天到時候了,咱們去取了馬六那小子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