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敲代碼熬通宵時太陽穴突突的脹痛。
是骨頭在碾碎、血肉在重組、靈魂被硬生生塞進一個狹小、油膩、充滿腥臊氣息的熔爐裡，再用蠻力攪拌的、撕裂一切的劇痛。
“呃…啊——！”
李明的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中沉浮，每一次試圖凝聚，都被更狂暴的痛楚撕扯得粉碎。
無數破碎的、不屬於他的畫麵在眼前瘋狂閃爍：
冰冷璀璨的星河，巍峨卻死寂的瓊樓玉宇，一張清冷絕豔卻帶著無儘疏離和一絲…驚恐的臉…還有一隻毛茸茸、帶著倒刺的巨手，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勢，當頭砸落！
“天蓬！爾敢褻瀆！”
威嚴、冰冷、如同九天寒鐵摩擦的宣判聲，伴隨著巨手砸落的轟鳴，成了意識最後崩塌的背景音。
“我…褻瀆什麼了？”李明最後的念頭混沌而茫然，“我就…改了個需求…”
緊接著，是無儘的墜落。
“……呼…嚕…”
沉重的、帶著濃重鼻音的鼾聲，像破舊風箱在拉扯。
李明猛地睜開眼。
視野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油膩的毛玻璃。
他下意識想抬手揉眼，手臂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渾身酸脹的肌肉，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臊氣混合著泥土和腐爛稻草的味道，粗暴地灌滿他的鼻腔和喉嚨。
“嘔…”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乾嘔起來。
視線終於艱難地聚焦。
沒有熟悉的電腦屏幕幽幽藍光，沒有堆滿煙頭和速溶咖啡杯的淩亂辦公桌，沒有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
眼前是粗糙、低矮的木質棚頂，幾縷慘淡的月光從破敗的茅草縫隙裡漏下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身下是冰冷、潮濕、散發著黴味的稻草。
角落堆著些辨不清原貌的、散發著惡臭的汙物。整個空間狹小、肮臟，像…像豬圈？
這個念頭讓李明渾身一激靈。
他猛地低頭。
映入眼簾的，不是穿了五年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
是濃密的、粗硬的、黑黢黢的鬃毛！
覆蓋在厚實、油膩、泛著詭異青黑色光澤的皮膚上。
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他看到了一雙粗壯得不成比例的、布滿汙垢的蹄足，正不安地刨著身下的爛泥和稻草。
一股原始的、狂暴的衝動在血液裡奔湧，驅使著他想用這蹄子狠狠踐踏些什麼，想用獠牙撕碎一切擋路的東西。
獠牙？！
李明驚恐地抬起手——那根本不能稱之為“手”！
那是一隻覆蓋著硬毛、指節粗大、指甲鋒利如彎鉤的…爪子！
“不…不可能…幻覺…一定是加班熬出幻覺了…”
他試圖張嘴呼喊，發出的卻是一連串低沉、含混、充滿威脅意味的“哼哧”聲，伴隨著腥臭的口涎不受控製地滴落。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用那對非人的爪子，顫抖著、笨拙地去摸自己的臉。
觸感粗糙，如同砂紙。鼻梁塌陷，鼻孔粗大外翻。
嘴唇肥厚外翻，難以閉合。
最讓他魂飛魄散的是嘴角兩邊，兩根冰冷、堅硬、微微彎曲的森白獠牙，如同匕首般探出唇外！
“豬…豬頭？！”
一個驚悚到極點的認知，如同九天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天蓬元帥…高老莊…豬八戒？！”
《西遊記》裡那個肥頭大耳、貪吃好色、最後被封了個倉庫管理員——淨壇使者的豬八戒？！
那個他昨晚還在項目間隙吐槽“社畜天花板”的豬八戒？！
“我…我成了豬八戒？！”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絕望感瞬間淹沒了李明。
他猛地從稻草堆裡彈起來，沉重的身軀撞得簡陋的豬棚木柱嘎吱作響，灰塵簌簌落下。
“放我出去！這不是真的！代碼…我的項目…deadle！”
他嘶吼著，用那對蹄足瘋狂地踹向粗陋的木柵欄。
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紋蔓延。
但那原始的衝動在體內咆哮得更凶了，饑餓感如同烈火灼燒著腸胃，空氣中若有若無飄來的一絲…肉香？
更是徹底點燃了某種獸性。
“肉…新鮮的…血…”
一個嗜血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升起，口水瘋狂分泌。
他紅著眼，喘著粗氣，循著那誘人的氣味猛地撞向另一側更薄弱的棚壁！
“轟隆！”
腐朽的木棚壁應聲而碎，木屑紛飛。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照亮了棚外一個小小的院落。
院落一角，拴著一隻瑟瑟發抖的山羊。
山羊！新鮮的肉食！
李明眼中凶光大盛，喉嚨裡發出興奮的低吼，巨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腥風，就要撲過去！
就在這時——
“阿彌陀佛！”
一聲清越平和的佛號，如同晨鐘暮鼓，毫無征兆地穿透夜色，清晰地傳入李明混亂的腦海。
這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間像一盆冰水，澆熄了他體內翻騰的獸性火焰。
那嗜血的衝動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冰冷的後怕和茫然。
李明猛地刹住腳步，驚疑不定地望向院門方向。
月光下，一個身影靜靜佇立。
身披素色袈裟，麵容清臒，在月色下仿佛鍍著一層柔和的銀輝。
他一手持著九環錫杖，一手豎在胸前，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潭古井，映著月光，也映著李明此刻獠牙外露、滿身汙穢的猙獰豬相。
不是唐三藏又是誰？！
“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前往西天拜佛求經。”唐三藏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直接叩在李明的心神之上，“途經此地，聞得莊上妖氛彌漫，特來查看。施主…身具人形，卻為何困於妖軀，行此暴戾之事？”
他的目光清澈，沒有尋常凡人見到妖怪的驚恐，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仿佛在看一個迷途的、值得點化的靈魂。
但這平靜之下，李明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淡、極深的審視，如同精密儀器在掃描一個異常樣本。
李明僵在原地，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唐三藏的目光像探照燈，照得他無所遁形。
那悲憫像一層薄紗，底下是冰冷的評估程序在高速運轉。
“妖…妖軀？”李明喉嚨發緊，發出的還是含混的“哼哧”，但他腦子裡的代碼在瘋狂編譯——解釋！
必須解釋！不能被當成純粹的妖怪打死！
《西遊記》裡豬八戒的下場是當倉庫管理員，但眼前這關過不去，連倉庫都沒得管！
他努力想擠出個人樣，笨拙地拱著肥厚的豬嘴，試圖模仿人類的禮節，結果動作滑稽又猙獰：“長…長老！誤會！天大的誤會！”聲音嘶啞難聽，像砂紙摩擦，“俺…俺不是妖怪！俺是…是遭了難的好人！被…被歹人陷害，才變成這副模樣！俺冤啊！”
他捶胸頓足，試圖擠出幾滴“豬淚”，效果慘不忍睹。
唐三藏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那絲審視更重了。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院牆外驟然響起一聲尖利、刻薄、帶著無限恐懼和厭惡的嘶喊：
“妖怪！那豬妖跑出來了！他要吃人啦！高僧！快！快收了這禍害！”
一個穿著體麵綢緞、卻嚇得麵無人色的富態老頭，帶著一群手持鋤頭、扁擔、瑟瑟發抖的莊戶漢子，躲在不遠處的陰影裡，指著李明尖叫。
正是高老太公。
“高僧！這豬妖強占我女兒三年！毀我莊院！今日若不除他，我高老莊永無寧日啊！”高老太公涕淚橫流，聲音裡充滿了恨意和恐懼。
強占？女兒？高翠蘭？李明腦子裡瞬間調出原著劇情，一股不屬於他的、混雜著強烈占有欲和莫名眷戀的情緒猛地衝上心頭，讓他豬臉一陣扭曲。是豬八戒殘留的本能！
“放屁！”李明下意識地怒吼反駁，獠牙齜出，“老東西！翠蘭是自願跟俺的！俺待她好得很！是你們嫌俺醜！是你們容不下俺！”
這話一出口，李明自己都愣了。這語氣、這情緒…是豬八戒！
他的意識在和這具身體的本能激烈衝突！現代程序員的理智在尖叫“彆承認！會死！”，但妖軀的憤怒和委屈卻像火山一樣噴發。
“孽畜！休得胡言亂語，汙人清白！”高老太公氣得渾身發抖。
唐三藏靜靜地看著這場鬨劇，臉上悲憫依舊，但握著錫杖的手指微微收緊了幾分。
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微不可聞，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就在這劍拔弩張、群情激憤的時刻——
“呔！”
一聲石破天驚的暴喝，如同九天雷霆，毫無征兆地炸響在所有人頭頂！
整個高老莊的空氣驟然凝固，溫度驟降！
一股蠻荒、暴戾、桀驁不馴到了極點的恐怖氣息，如同實質的海嘯，轟然壓下！
院牆角落、陰影深處，一道身影猛地竄出！
快！快到超越了視線的捕捉！隻覺金光一閃，勁風撲麵，吹得人睜不開眼！
待眾人勉強看清，一個身影已如標槍般釘在院落中央，擋在了李明和唐三藏之間。
來者身高不過四尺，一身鎖子黃金甲在月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頭戴鳳翅紫金冠，兩條雉雞翎衝天而起，無風自動。
火眼金睛如同兩盞熔金的燈籠，在夜色中熠熠生輝，掃視之處，無論是高老太公還是那些莊戶漢子，無不渾身劇顫，如墜冰窟，連尖叫都卡在了喉嚨裡。
他手中，一根碗口粗細、兩頭金箍、密布玄奧符文的鐵棒隨意拄在地上。
棒身並未觸地，離地麵尚有三寸，但那無形的重量感已讓腳下的石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蛛網般的裂紋無聲蔓延。
正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他看也沒看身後嚇得癱軟的高老莊眾人，火眼金睛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死死鎖在李明的豬臉上。
那目光裡沒有絲毫好奇，隻有純粹的、如同看待螻蟻般的冰冷審視，以及一絲…被驚擾了清淨的、毫不掩飾的暴戾殺意！
“哪兒來的醃臢夯貨？”孫悟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質感，每一個字都像小錘敲在心臟上，“敢在俺老孫眼皮底下聒噪？擾了俺師父清淨，找死不成？！”
最後一個“死”字吐出，一股無形的、如同山嶽崩塌般的凶戾氣勢轟然爆發！
“轟！”
李明隻覺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
他悶哼一聲，近千斤的龐大妖軀竟不受控製地離地而起，如同被攻城錘正麵擊中，狠狠向後倒飛出去！
“砰！嘩啦——！”
粗壯的身軀直接撞塌了身後早已搖搖欲墜的半邊豬棚！
腐朽的木梁、茅草、泥塊如同暴雨般砸落，瞬間將他半個身子掩埋！
煙塵彌漫！
劇痛！骨頭仿佛散了架！喉頭一甜，一口帶著腥氣的淤血湧上嘴角。
恐懼！純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心臟！
李明蜷縮在廢墟裡，透過煙塵的縫隙，看著那個沐浴在月光下、如同戰神般的身影，大腦一片空白。
這就是齊天大聖！這就是一棒能攪動三界的凶神！什麼現代知識，什麼劇透優勢，在絕對的力量和凶威麵前，脆弱得像一張紙！
“悟空。”唐三藏平和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莫要傷他性命。此怪…似有隱情。”
孫悟空聞言，眉頭一挑，火眼金睛掃了一眼廢墟裡掙紮的豬妖，又瞥了一眼自己師父那平靜無波的臉，鼻子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但那股滔天的凶煞之氣，終究是收斂了幾分。
他手腕一翻，那根讓李明魂飛魄散的金箍棒，輕巧地扛在了肩上，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擊隻是隨手撣了撣灰塵。
然而，李明卻看得分明。
就在孫悟空收斂氣勢，金箍棒扛上肩頭的刹那，他那雙熔金般的火眼深處，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疲憊？
一種深沉的、仿佛背負著萬古青山的沉重感？
那絕不是一隻單純桀驁不馴的猴子該有的眼神！
這絲疲憊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瞬間就被桀驁和凶戾重新填滿。但李明的心，卻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
不對！這猴子…不對勁！
原著裡那個無法無天、隻知打殺的齊天大聖，眼底怎麼會有那種仿佛被千鈞重擔壓垮的疲憊？
他戴上金箍，難道真的隻是被觀音和唐僧算計那麼簡單？
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鑽入李明混亂的腦海：
這西遊的水，比他代碼裡最複雜的bug還要深！
他蜷在冰冷的廢墟裡，獠牙上還沾著自己的血，豬眼裡倒映著月光下那兩道身影——平靜如水的唐僧，扛著鐵棒、凶威滔天卻掩不住一絲疲憊的猴子。
代碼社畜的靈魂在妖軀裡瑟瑟發抖。
回歸現代當社畜？
還是以豬妖之身…掀翻這吃人的神佛秩序？
命運的岔路口，第一次以如此猙獰的方式，砸在了他的豬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