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碎木、濕泥和腐草緊貼著李明油膩的鬃毛，像一層肮臟的裹屍布。
胸口劇痛如烙鐵灼燒，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般的痛楚，嘴角的血腥味又鹹又腥。
孫悟空！
那根隨意扛在肩頭的金箍棒，此刻在他豬眼裡就是懸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剛才那一擊，沒有動用絲毫法力神通，僅僅是凶煞之氣的外泄，就差點把他這身板拆了！
“代碼…對，代碼！bug在哪？生路在哪？”程序員的求生本能瘋狂壓榨著混亂的豬腦。
唐三藏那句“似有隱情”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高老太公那怨毒的眼神，莊戶漢子們手中顫抖的農具，還有孫悟空火眼金睛裡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這稻草脆得像一根頭發絲。
“悟空，且慢。”唐三藏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副悲天憫人的腔調，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力。
他向前一步，素色袈裟在夜風中微動，目光越過廢墟，落在李明身上。“此怪雖形貌凶惡，言語癲狂，然貧僧觀其行止，狂暴之下似有靈智未泯，更兼口稱‘冤枉’，或有因果糾纏。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妨聽其一言？”
“師父！”孫悟空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肩上的金箍棒不耐煩地嗡鳴一聲，震得空氣泛起漣漪，“這等醃臢貨色，滿口胡柴，定是妖邪幻化，蠱惑人心！俺老孫火眼金睛看得分明，他身上妖氣衝天，孽債纏身！一棒子打殺了乾淨，省得聒噪！”
他火眼金睛掃過李明，如同實質的烈焰灼燒，讓李明豬皮下的脂肪都似乎在滋滋作響。
那目光深處，除了暴戾，更有一絲被強行壓抑的、對“麻煩”的極端不耐煩。這猴子…似乎急於了結此地之事！
為什麼？李明腦中警報狂響。
取經人遇到妖怪，按流程不就是收服或打殺？孫悟空為何顯得如此…焦躁？仿佛有什麼更緊迫的東西在追趕著他？
“悟空。”唐三藏的聲音沉了一分，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如同清泉流石，竟讓孫悟空那躁動的凶煞之氣微微一滯，“妖亦分善惡，孽亦有緣由。我佛慈悲，渡化眾生，首重明辨是非，解其心結。若不分青紅皂白，一味打殺，與妖何異？”
這話說得平和，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在孫悟空某個隱秘的痛點上。
他扛著棒子的肩膀明顯繃緊了一瞬，熔金般的眼底，那絲深藏的疲憊如同水底的暗礁，再次隱約浮現，隨即被更洶湧的桀驁怒意覆蓋。
“哼！師父你就是心太軟！”孫悟空煩躁地抓了抓頭上的鳳翅紫金冠，雉雞翎亂顫，“跟這等夯貨有什麼好說的？你看他那獠牙利爪，剛才還要撲食生畜！這等凶性，豈是言語能渡？”
兩人的對話，看似是慈悲與殺伐之爭，卻更像某種更深層次的角力。
李明蜷在廢墟裡，豬耳朵豎起，捕捉著每一個字、每一個細微的語氣變化。
這猴子…不對勁！唐僧…更不對勁！這師徒關係，絕非表麵那般簡單的“緊箍咒”壓製！
必須開口！趁這猴子還沒徹底失去耐心！
“冤枉！俺老豬冤枉啊！”李明猛地從廢墟裡掙紮著抬起頭，不顧胸口劇痛，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豬臉扭曲，努力擠出“悲憤”的表情，“大聖爺爺！聖僧長老！你們都被這老倌兒騙了！”
他伸出粗壯的豬蹄，顫巍巍指向躲在人群後、臉色煞白的高老太公。
“俺！俺本是那天河裡的天蓬元帥！統領八萬水軍，威風凜凜！隻因…隻因在蟠桃會上多喝了幾杯，一時糊塗，誤闖了廣寒宮…驚擾了嫦娥仙子…”李明努力回憶著原著劇情，試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酒後失德”的倒黴蛋，而非強搶民女的惡妖。
一股不屬於他的、混雜著巨大痛苦、屈辱和不甘的情緒猛地從靈魂深處炸開！
廣寒宮！嫦娥！那清冷絕豔卻帶著驚恐疏離的臉龐再次清晰閃現！
隨之而來的，是那九天寒鐵摩擦般的宣判——“天蓬！爾敢褻瀆！”以及那隻遮蔽星河、帶著無儘毀滅氣息的巨掌！
“呃啊——！”李明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龐大的身軀在廢墟中劇烈抽搐，豬眼瞬間布滿血絲，獠牙不受控製地瘋狂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殘留的天蓬記憶碎片如同尖刀，狠狠攪動著他的意識！
“看！師父！他發狂了！”孫悟空眼中凶光大盛，金箍棒嗡鳴更急，“定是妖性難馴！”
“不…不是…”李明死死咬住獠牙，用儘現代靈魂的意誌力壓製那滔天的怨憤和痛苦，嘶聲辯解，“是…是那玉帝老兒！他不分青紅皂白！兩千錘！整整兩千錘啊！打得俺仙骨儘碎！元神潰散！將俺打入這汙穢畜生道！受這永世不得超生的豬胎之苦！俺冤！冤深似海啊！”
他聲淚俱下，將原著裡天蓬的遭遇吼了出來，試圖博取同情。
同時，他豬眼死死盯住孫悟空，捕捉著他最細微的反應。
果然！
當李明吼出“玉帝老兒”四個字時，孫悟空那熔金般的火眼，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
扛著金箍棒的手指，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並非憤怒，更像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刺痛？一種被觸及逆鱗的、深埋在桀驁之下的滔天恨意！
這猴子！他對天庭的恨，絕不是原著裡輕描淡寫的“弼馬溫”那麼簡單！
“俺被打落凡塵，渾渾噩噩，流落至此。是翠蘭小姐…是她心善，見俺暈倒在莊外，命人救了俺！”李明趕緊把話題扯回高老莊，試圖洗白，“俺是真心喜歡翠蘭！俺力氣大，能乾活！俺替高老莊耕田犁地，擔水劈柴，修屋築牆！三年！整整三年！俺老豬當牛做馬，沒讓翠蘭小姐受半點委屈！是這老倌兒！”
他再次指向高老太公，唾沫橫飛，“是他！嫌俺醜！嫌俺是妖怪！容不下俺！要將俺趕儘殺絕！俺…俺一時激憤，才…才…”
他適時地表現出“悔恨”和“委屈”，豬嘴癟著，努力模仿人類哭泣的抽噎，效果極其驚悚。
“你…你血口噴人！”高老太公氣得渾身哆嗦，指著李明的手指都在抖，“高僧！大聖！莫要信這豬妖胡言！他…他霸占我女兒，關在後院，日夜看守！莊上誰人不知？若非如此，我高老莊怎會請法師降妖？怎會驚動聖僧法駕？”
“你放屁！”李明的豬妖本能再次被“霸占”二字點燃，獠牙齜出，“翠蘭是自願的！她…”
“她如何？”
一個清冷、疲憊、帶著深深絕望的女子聲音，突兀地響起，打斷了李明即將衝口而出的咆哮。
後院那扇緊閉的、被李明妖力封禁的房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麵緩緩推開。
月光下，一個纖細的身影扶著門框，踉蹌著走了出來。
她穿著素淨的衣裙，卻掩不住形容憔悴。
臉色蒼白如紙，眼窩深陷，曾經靈動的眸子此刻隻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深深的恐懼。
正是高翠蘭。
她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站穩，目光掃過狼藉的院落，掃過手持凶器的莊戶漢子，掃過悲憫的唐僧，掃過凶神惡煞的孫悟空，最後，如同被燙到一般，死死定格在廢墟中那個獠牙外露、滿身汙穢的龐大身影上。
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攥緊了她，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住。
但她死死咬著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絲，強迫自己開口。
“爹…爹說的是真的。”高翠蘭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破碎不堪，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是這豬妖…是他強行擄了我…關在那不見天日的屋子裡…整整三年…”
“翠蘭！你！”李明如遭雷擊，豬臉上的“悲憤”瞬間凝固，隨即被巨大的震驚和…一股源自本能的、被背叛的狂怒所取代！
豬妖殘留的意識在靈魂深處咆哮嘶吼！
“不…不可能！她明明是…”李明的現代意識試圖辯解，但高翠蘭那空洞絕望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穿了他試圖編織的謊言泡沫。
“他…他力氣好大…”高翠蘭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仿佛回憶起了極其恐怖的事情，聲音帶著哭腔，“我…我跑不掉…喊也沒用…他像堵牆…像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她的目光掠過李明粗壯的臂膀和鋒利的獠牙，恐懼幾乎化為實質。
“他…他還說…”高翠蘭深吸一口氣，鼓起最後的勇氣，抬手指向李明，指尖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說他是天上的神仙…說跟著他有享不儘的富貴…說…說我要是敢跑…敢叫人…就…就吃了整個高老莊的人！”
“轟！”
李明的腦子徹底炸了！
豬妖本能的狂怒如同火山爆發！被汙蔑！被背叛！這低賤的凡人女子竟敢如此顛倒黑白！
“賤人！你找死！”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從李明喉嚨裡迸發出來，完全不受控製！
濃烈的妖氣轟然爆發，壓得周圍空氣都粘稠了幾分！
他龐大的身軀猛地從廢墟中彈起，雙目赤紅如血，獠牙閃爍著寒光，一隻覆蓋著硬毛、指甲如鉤的巨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朝著月光下那單薄的身影狠狠抓去！
“孽畜敢爾！”孫悟空眼中寒芒爆射！等的就是這一刻！凶性畢露，無可救藥！
“嗡——！”
金箍棒發出震天動地的嗡鳴！
這一次，不再是氣勢壓迫！
棒身上密布的玄奧符文驟然亮起，如同活過來的金色小蛇，一股沉重、古老、仿佛能碾碎星辰的恐怖力量瞬間凝聚！
沒有花哨的招式，隻有最純粹、最暴力的橫掃千軍！
棒影如山！快逾閃電！
空間仿佛凝固了！時間被拉長！李明那狂暴前撲的動作在孫悟空眼中慢得像蝸牛爬！
他能清晰地看到豬妖眼中瘋狂燃燒的獸性火焰，看到獠牙上滴落的口涎，看到那隻抓向高翠蘭的利爪上殘留的汙垢…
金箍棒後發先至！目標直取李明腰腹！這一棒落實，彆說豬妖，就是鐵鑄的山頭也要化為齏粉！
“完了！”李明的現代意識瞬間被死亡的冰冷淹沒。
什麼掀翻神佛？什麼擺脫倉庫管理員命運？全他媽是空想！這猴子是真的要下死手！
就在那蘊含毀滅力量的棒影即將觸及李明鬃毛的千鈞一發之際——
“悟空！緊箍咒！”唐三藏清越而急促的喝聲，如同驚雷炸響！
“緊箍咒！”
這三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規則之力，瞬間刺入孫悟空的識海！
“呃啊——！”孫悟空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
那橫掃千鈞、足以崩山裂嶽的金箍棒，硬生生僵在了離李明腰腹不足三寸的空中！
棒身上流轉的金色符文驟然黯淡，那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孫悟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張桀驁不馴的猴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無法掩飾的巨大痛苦！
他猛地丟開金箍棒，雙手死死抱住腦袋！
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正狠狠紮進他的頭骨，攪動著他的腦髓！
鳳翅紫金冠下，那圈暗金色的、毫不起眼的金箍，此刻正散發出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師…師父…”孫悟空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一種李明無法理解的、深沉的屈辱與無奈！
他那雙熔金般的火眼金睛，此刻痛苦地圓睜著，死死盯住唐三藏，目光複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不解，有哀求，更有一種…仿佛被至親之人背叛的絕望和心寒！
僅僅一瞬！
唐三藏口中的咒語已經停止。他臉色微微發白，顯然動用這咒語對他心神亦是負擔。
他看著痛苦蜷縮的孫悟空，眼中那絲悲憫依舊，卻冰冷如霜。
“收束凶性！莫要再造殺孽！”唐三藏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再無之前的平和。
金箍棒“哐當”一聲掉落在石板地上，將石板砸得粉碎，深深嵌入泥土。
孫悟空抱著頭，大口喘息，身體依舊因劇痛而微微抽搐。
他看向唐三藏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和冰冷。
劫後餘生的李明癱軟在地，渾身冷汗涔涔，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
他看著近在咫尺、深陷泥土的金箍棒，看著痛苦蜷縮的孫悟空，一股寒意從豬尾巴尖直衝天靈蓋！
緊箍咒！這就是原著裡控製孫悟空的終極手段！親眼所見，遠比文字描述恐怖萬倍！
這根本不是簡單的約束！
這是最殘酷的精神酷刑！是強行將一頭桀驁不馴的齊天大聖，馴化成聽話工具的枷鎖！
而孫悟空剛才那痛苦、屈辱、絕望的眼神…他戴上金箍，甘願忍受這種酷刑，到底是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保護唐僧取經？絕不可能！
“阿彌陀佛。”唐三藏轉向嚇得幾乎暈厥的高翠蘭和高老太公，聲音恢複了平和，“妖性已被懾服，女施主受驚了。悟空他…一時衝動。”
高翠蘭看著痛苦不堪的孫悟空，又看看癱軟如泥的豬妖，眼中的恐懼更深了。這些…都是怪物！
“聖僧…”高老太公戰戰兢兢，還想說什麼。
就在這時！
一股極其隱晦、卻又無比浩瀚威嚴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高老莊的夜空。
這氣息高高在上，帶著俯瞰眾生的漠然，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投下注視。
它並非針對任何人，卻讓在場的所有生靈，包括痛苦中的孫悟空、驚魂未定的李明、悲憫的唐三藏，乃至那些普通的莊戶漢子，都感到靈魂深處一陣莫名的悸動和寒意！
李明猛地抬頭望向夜空！
原本清朗的月光，不知何時被一層薄薄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流雲遮蔽。
雲層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卻精純無比的金光一閃而逝。
那金光冰冷、秩序、不帶絲毫情感，如同天道規則的具現。
一個模糊的、身披厚重甲胄、手持降魔寶杖的高大虛影，在雲層縫隙間若隱若現。
那身影靜默如山，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下方的高老莊，尤其在廢墟中的豬妖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如同幻影般消散。
卷簾大將？！
李明的心臟狂跳！天庭的耳目！這麼快就來了？是來看豬八戒的下場？還是…監視取經的進度？
那股冰冷的氣息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從未出現過。但高老莊的夜，卻因此蒙上了一層更深、更令人窒息的陰霾。
孫悟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他緩緩放下抱著頭的手，痛苦之色稍減，但眼神卻變得更加冰冷深邃，如同萬年寒潭。
他默默撿起地上的金箍棒，隨意甩了甩上麵的泥土，扛回肩上。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他不再看李明，也不再看高翠蘭，火眼金睛望向那雲層消散的夜空深處，熔金般的眼底，疲憊、桀驁、痛苦、恨意…種種情緒激烈翻湧，最終沉澱為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明癱在冰冷的廢墟裡，看著沉默的猴子，看著悲憫的和尚，看著恐懼的凡人，感受著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冰冷神威。
豬妖的本能在恐懼中瑟縮。
程序員的靈魂卻在顫抖中燃燒。
這西遊之路，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
那雲端投下的目光…是警告？還是…獵殺開始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