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深藍絲帕,如同折翼的蝶,無聲飄落。時間在那一刻被凍結,祭壇上流淌的暗紅符文仿佛凝固成血痂。祁襄壓抑的嗚咽是這死寂裡唯一的聲響,像鈍刀割著蘇泠夜的神經。
她動了。
猩紅大衣下擺掃過冰冷的地麵,像一道撕裂黑暗的血痕。高跟鞋踩在祭壇古老的符文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踏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她走向那黑色晶石王座,走向那個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男人。
謝枕微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是驚駭欲絕的恐懼:“彆過來!契約反噬已到臨界!你的靠近會徹底引爆……” 他的話被蘇泠夜一個眼神釘死在喉嚨裡。
那眼神裡沒有瘋狂,沒有歇斯底裡,隻有一片沉入骨髓的、冰封萬裡的死寂。那死寂之下,是比祭壇符文更古老的決心。
她停在王座前。夙隱洲歪著頭,灰敗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晶石上,散亂的黑發遮住了他大半麵容。敞開的衣襟下,那星月烙印如同活物,暗紅光芒在焦黑碳化的皮肉下瘋狂脈動,每一次搏動都帶出細微的“滋滋”聲和更濃重的焦糊味。新撕裂的血口邊緣,暗紅的血混著淡黃色的組織液,正緩慢地、粘稠地滲出。
蘇泠夜緩緩蹲下身。冰冷的祭壇地麵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刺骨的寒意。她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無法控製的顫抖,輕輕拂開他臉頰上被冷汗浸透的墨發。
指尖觸碰到皮膚的瞬間,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順著她的指尖猛地竄入!心臟深處那根無形的鋼針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劇痛!她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蘇小姐!” 祁襄驚惶地想要上前。
“彆動!” 蘇泠夜厲聲喝止,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裡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將那幾乎要撕裂靈魂的劇痛壓了下去。她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她的目光落在夙隱洲無力垂落的手上。那隻手蒼白得近乎透明,指骨分明,曾經優雅地端起過水晶杯,也曾握緊染血的長刀為她複仇。此刻,它卻像一件易碎的玉器,冰冷地擱在同樣冰冷的晶石上。她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用自己的雙手,包裹住他那隻冰冷刺骨的手。
他的手好冷。像握著一塊從極地深淵挖出的寒冰。那寒意順著她的掌心,一路凍結到她的心臟。
“夙隱洲……” 她低下頭,將額頭輕輕抵在他冰冷的手背上,聲音輕得像歎息,破碎得如同風中殘燭,“我來了……我抓住你了……這次,彆想再推開我……”
滾燙的淚水,無法抑製地湧出,滴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留下灼熱的濕痕,又迅速被那刺骨的冰冷凍結。
就在淚水滴落的瞬間——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奇異共鳴感的能量波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從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蕩漾開來!蘇泠夜心臟深處那根鋼針的劇痛,詭異地……減弱了一絲!
與此同時,夙隱洲那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加深了一點點?
這變化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如同黑夜中的第一縷微光,瞬間點燃了蘇泠夜眼中死寂的冰原!
“謝枕微!” 蘇泠夜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跪在一旁、麵無人色的醫生,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告訴我!契約反噬的原理!告訴我怎麼分擔!告訴我……怎麼救他!”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塊。
謝枕微渾身一顫,看著蘇泠夜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決絕,又看向王座上少主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生命體征,臉上充滿了巨大的掙紮和恐懼。分擔?那是比飲鴆止渴更可怕的禁忌!
“說!” 蘇泠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狠戾,“否則,我現在就引爆這該死的契約!要死,我陪他一起死在這祭壇上!” 她握緊夙隱洲冰冷的手,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威壓再次從她單薄的身體裡彌漫開來!這一次,目標直指祭壇上那些流淌著暗紅光芒的符文!
“不要——!” 祁襄和謝枕微同時發出驚恐欲絕的尖叫!引爆契約?那將是真正的魂飛魄散,萬劫不複!
謝枕微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著蘇泠夜眼中那毫無作偽的瘋狂,終於崩潰般地嘶喊出來:“是血!是靈魂的共鳴!契約以他的血肉靈魂為薪柴,點燃你的涅槃之火!反噬就是薪柴將儘的業火反撲!分擔……除非……除非你能找到與他靈魂同頻的‘弦’,以你的生命力為引,構築臨時的‘橋’!分擔業火的灼燒!但這‘橋’……是雙刃劍!業火會順著橋燒過來!你會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甚至……靈魂都會被灼傷烙印!而且……而且這隻能暫時緩解!治標不治本!一旦開始分擔,你們兩人的生命就徹底綁在了一起!一損俱損!你……”
“怎麼構築?!” 蘇泠夜厲聲打斷他冗長而恐怖的描述,眼神亮得驚人,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告訴我方法!現在!立刻!”
謝枕微看著蘇泠夜那雙燃燒著不顧一切火焰的眼睛,又看了看王座上少主那灰敗的臉色,絕望地閉上了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需要……媒介……他心頭精血……和你……靈魂的主動牽引……”
心頭精血!
蘇泠夜的目光瞬間鎖定在夙隱洲左胸那猙獰蠕動的詛咒烙印中心!那裡,是業火最熾烈的地方!也是……他生命本源最核心的所在!
沒有一絲猶豫!
蘇泠夜猛地鬆開夙隱洲的手,身體前傾!在祁襄和謝枕微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她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和決絕,將自己溫熱的、顫抖的唇,印在了夙隱洲左胸——那最靠近心臟、詛咒烙印最猙獰、皮肉焦黑碳化最嚴重的中心位置!
“唔——!”
雙唇接觸到那滾燙、焦糊、甚至帶著細微“滋滋”灼燒感的烙印皮膚的瞬間!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仿佛將靈魂投入煉獄熔爐的極致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從接觸點猛地爆發!狠狠刺穿了她的唇舌、她的神經、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啊——!” 蘇泠夜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劇烈地痙攣起來!眼前瞬間被一片刺目的血紅和黑暗交替覆蓋!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抓住,狠狠按進了沸騰的岩漿裡!每一寸肌膚都在被灼燒、撕裂、融化!
與此同時!
一股龐大、狂暴、充滿了毀滅氣息的暗紅色能量洪流,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火山岩漿,順著兩人唇與烙印接觸的地方,瘋狂地湧入蘇泠夜的身體!那是夙隱洲體內肆虐的契約業火!此刻,正沿著這以她靈魂為引、以她生命為橋的脆弱通道,洶湧地反噬過來!
“噗——!”
蘇泠夜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滾燙的鮮血濺落在夙隱洲蒼白的胸膛上,與那暗紅的烙印和焦黑的皮肉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妖異而殘酷的圖騰!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狂風暴雨中的枯葉。皮膚表麵,以心臟為中心,開始詭異地浮現出淡淡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暗紅色紋路!那紋路灼熱滾燙,帶來深入骨髓的劇痛!她的意識在無邊的痛苦中沉浮,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潰散!
然而!
就在這滅頂的痛苦洪流中!就在她的靈魂幾乎要被業火徹底吞噬的刹那!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帶著冰冷安撫意味的靈魂波動,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隻手,極其艱難地、極其溫柔地……觸碰到了她瀕臨崩潰的意識邊緣!
是夙隱洲!
他那雙死寂灰白的眼眸,在蘇泠夜噴出的滾燙鮮血濺落在胸膛的瞬間,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渙散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點,在無邊的死寂中……極其艱難地掙紮著,試圖重新凝聚!
他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那不顧一切撲向他的靈魂! 感受到了那為他分擔煉獄之火的決絕! 感受到了……唇上那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溫度!
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比契約業火更加熾熱、更加洶湧的情感洪流——混雜著無邊的痛楚、深沉的悲傷、以及一種足以焚毀一切桎梏的、不顧一切的愛戀——猛地衝破了業火的封鎖,逆流而上!狠狠撞進了蘇泠夜被痛苦淹沒的意識深處!
這股情感的洪流,如同最溫暖的泉水,瞬間包裹住蘇泠夜被業火灼燒得千瘡百孔的靈魂!那滅頂的劇痛,在這股溫暖而強大的靈魂共鳴下,竟然……詭異地開始減弱!雖然依舊如同置身煉獄,卻不再是無法忍受的毀滅,而變成了一種可以咬牙承受的、帶著奇異聯係的……共擔!
蘇泠夜猛地睜大了眼睛!淚水混合著血水,從她蒼白的臉頰上滾落。她看到了!看到了夙隱洲那死寂灰白的瞳孔深處,那一點微弱卻無比清晰、如同寒夜孤星般重新亮起的光芒!那光芒裡,倒映著她布滿血汙和淚痕的臉!
他醒了!他在看著她!
“夙……隱洲……” 她艱難地、破碎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唇依舊貼在他滾燙的烙印上,每一次吐息都帶著灼痛和血腥味,卻充滿了失而複得的狂喜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心疼。
夙隱洲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沒有聲音。但他那雙重新凝聚起微弱光芒的眼眸,卻清晰地傳遞出千言萬語。那裡麵有震驚,有痛楚,有被強行分擔業火的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足以融化萬載寒冰的、深不見底的……溫柔與悲傷。
他那隻剛剛恢複了一絲力氣、依舊冰冷的手,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顫抖的指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仿佛觸碰易碎夢境的力度,輕輕地、輕輕地……拂過蘇泠夜被血和淚浸濕的、滾燙的臉頰。
指尖的冰冷,與她臉頰的滾燙,形成了最強烈的對比。
那冰冷的觸感,卻像最溫暖的陽光,瞬間驅散了蘇泠夜靈魂深處最後一絲陰霾和恐懼。巨大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湧來,混合著心口依舊灼燒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朝著無邊的黑暗沉墜下去。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隻感覺到那隻冰冷的手,似乎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極其溫柔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味,輕輕托住了她倒下的頭。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歎息,帶著無儘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的溫柔:
“傻……瓜……”
緊接著,是祁襄和謝枕微帶著哭腔的、劫後餘生的呼喊: “少主!” “蘇小姐!”
黑暗徹底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
意識如同沉在溫暖的水底,緩慢地上浮。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根骨頭都像是被拆開重組過,殘留著酸澀的鈍痛。心口的位置,那如同鋼針穿刺的劇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如同被溫暖泉水包裹的疲憊感,以及一種……奇異的、仿佛與另一個生命緊密相連的脈動感。
蘇泠夜極其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了片刻,才漸漸清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雕刻著繁複星月紋路的黑檀木床頂。空氣裡彌漫著清冽的雪鬆冷泉氣息,混合著一絲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藥香。她正躺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身上蓋著輕薄卻異常溫暖的錦被。
她回來了。回到了夙隱洲臥室外間的這張床上。
她微微側過頭。
就在床邊,緊挨著床沿的位置,那張熟悉的黑檀木圈椅裡。
夙隱洲靜靜地靠坐著。
他依舊穿著深色的絲質長衫,衣襟卻嚴謹地係到了領口最上方的一顆盤扣,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胸膛。他的臉色依舊蒼白,是一種大病初愈的、缺乏血色的白,但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死寂和灰敗已經褪去。他閉著眼,似乎在小憩,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眉心不再緊蹙,呼吸平穩而悠長,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是那種令人心碎的破碎感。
最讓蘇泠夜心臟停跳的是——
他的一隻手,正以一種極其自然、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守護姿態,輕輕地、穩穩地……覆蓋在她放在錦被外的手背上。
他的手,依舊帶著一絲涼意,卻不再是那種刺骨的、屬於死亡的冰冷。那是一種溫潤的、如同上等玉石般的微涼。他的指尖修長,骨節分明,此刻正以一種極其輕柔的力度,虛虛地包裹著她的手。仿佛在睡夢中,也在確認她的存在,守護她的安寧。
窗外的天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灑下幾縷柔和的光束。光束中,細微的塵埃如同金色的精靈,在靜謐的空氣裡緩緩舞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舞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緩慢而溫柔。
蘇泠夜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生怕一絲細微的動靜,就會驚擾了這如同易碎琉璃般的寧靜,驚醒了身邊這個剛剛從鬼門關掙紮回來的男人。
她貪婪地看著他沉睡中安靜的側臉,看著他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那隻手。心口那奇異的、與他生命相連的脈動感,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而溫暖。那是一種超越了言語的羈絆,一種以血與火、以靈魂共鳴鑄就的……共生契約。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湧上眼眶。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冰冷,而是滾燙的、帶著劫後餘生狂喜和巨大心酸的暖流。
她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將自己的手指,從那微涼的掌心下,輕輕地……翻轉過來。
然後,用儘全身的溫柔和小心翼翼,將自己的指尖,一點一點地……嵌入他微涼的指縫之間。
十指……緩緩相扣。
肌膚相貼的瞬間,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靈魂悸動,如同溫暖的電流,瞬間傳遍兩人的身體。
夙隱洲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手指,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那動作細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卻帶著一種無意識的、本能的回應。
他依舊閉著眼,呼吸平穩。
但蘇泠夜卻清晰地看到,他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廓,在柔和的光線下,悄然地……染上了一層極其淺淡的、如同初雪映朝霞般的……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