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要舉辦親子運動會的消息,是一一像隻獻寶的小鬆鼠一樣,從書包裡捧出來給我的。
那是一張用彩色蠟筆畫滿了氣球和笑臉的通知單,被她的小手捏出了幾道珍稀的褶皺。
“阿爹!阿爹你看!”她把通知單在我麵前鋪開,小小的手指點在“親子運動會”五個大字上,眼睛裡閃爍著比天上星辰還要亮的光芒,“張老師說,要阿爹陪我一起去!有袋鼠跳,還有……還有用勺子運乒乓球!”
她嘰嘰喳喳地念著上麵的項目,每說一個,快樂就從她的聲音裡滿溢出來一分。我看著她興奮得通紅的小臉,心中那片被兩千年歲月磨礪得古井無波的道心,也泛起了最溫柔的漣漪。
親子運動會……
我的記憶被拉回了遙遠的過去。在那個鐵與血的時代,我所經曆的“集體活動”,是秦軍大營裡殘酷的操練。十數萬將士頂著烈日,進行負重越野、搏殺格鬥。每一次操練,都意味著汗水、傷痛,甚至是死亡。勝利的獎賞,不過是多一碗肉,或是在下一次衝鋒時,能排在稍微靠後的位置。
而現在,我將要麵對的“戰場”,是鋪著塑膠跑道的幼兒園操場;我的“戰友”,是我視若珍寶的女兒;我們的“戰鬥”,是把腿塞進布袋裡,學著袋鼠一蹦一跳。
這種反差,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哭笑不得的幸福。
“好,”我鄭重地接過那張通知單,仿佛接過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份神聖的戰書,“阿爹一定陪你去。我們……要好好準備。”
“嗯!”一一用力地點頭,攥緊了小拳頭,“阿爹,我們能拿第一名嗎?石頭說,他媽媽要帶他拿第一名!”
“我們是去玩的,”我笑著揉了揉她的頭,“能和一一一起玩,對阿爹來說,就是第一名了。”
話雖如此,在運動會到來的前一晚,我還是失眠了。
金丹期的修士,早已寒暑不侵,心神合一,本不該有此凡俗的困擾。但我躺在床上,神識卻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推演著明天的場景。
袋鼠跳,如何才能在不泄露絲毫法力的前提下,既跳出“優秀父親”的水準,又不至於一躍三丈高,嚇壞眾人?
協力運球,如何才能用我這雙曾執掌過千斤重劍的手,穩穩地托住一顆輕飄飄的乒乓球?
這對我來說,是一場比當年衝擊金丹瓶頸時,更需要精妙控製的考驗。那晚,我沒有打坐,隻是靜靜地感受著這份屬於凡人父親的、甜蜜的“焦慮”。
運動會當天,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為一一準備了她最愛吃的、用靈穀做的桂花糕,讓她能有充足的體力。又為她穿上了那身天藍色的園服,笨拙地為她梳了兩個比上次稍微正了一點的小辮子。
當我們到達幼兒園門口時,那裡早已是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孩子們興奮地尖叫著,家長們則成群地交流著。而在這片歡樂的海洋中,李悅和石頭的組合,無疑是最“專業”、最引人注目的。
李悅穿著一身名牌的粉色親子運動裝,腳下是最新款的跑鞋。她正一絲不苟地帶著石頭做著熱身運動:壓腿、擴胸、高抬腿……每一個動作都標準得像是教科書。石頭雖然有些不情不願,但在母親的嚴格要求下,也做得有模有樣。
“江先生,你們來了。”李悅看到我們,停下動作,微笑著走了過來。她的目光在我倆的便服上停留了一秒,隨即說道:“準備得怎麼樣?我昨晚還帶石頭在小區裡練習了半小時呢。這種活動,一定要認真對待,這關乎孩子的集體榮譽感和好勝心的培養。”
她的語氣充滿了善意,卻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優越感。
我笑了笑,指了指精神飽滿的一一:“我們最好的準備,就是睡了個好覺。”
李悅顯然沒把我的話當真,她拍了拍石頭的肩膀,對他下達指令:“石頭,記住媽媽說的話,我們的目標是每一個項目都拿第一名!加油!”
“加油!”石頭有樣學樣地喊著口號,眼神卻飄向了一一這邊。
我牽著一一的小手,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站定。一一仰頭問我:“阿爹,我們也需要目標嗎?”
我蹲下身,與她平視,認真地說道:“當然有。我們的目標是,在今天的每一個遊戲裡,都笑得比所有人都開心。能做到嗎?”
一一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用力地點了點頭:“能!”
隨著園長宣布運動會正式開始,家長和孩子們湧入了操場。第一個項目,就是一一心心念念的“袋鼠跳”。
家長和孩子各站一邊,孩子先跳到對麵,再由家長接力跳回來。
輪到我們這一組時,李悅再次對我投來了“友好”的提醒:“江先生,這個有技巧,重心要低,落地要穩!”
我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一一在起跑線上準備好,小小的身子套在布袋裡,像一隻可愛的小蘑菇。隨著哨聲響起,她努力地向前蹦去。她跳得很認真,但力氣小,速度並不快。
石頭則在李悅的指導下,像個小炮彈一樣衝了出去,遙遙領先。
一一跳到我麵前時,已經是第三名了。她的小臉跑得紅撲撲的,把布袋遞給我,氣喘籲籲地說:“阿爹,加油!”
我接過布袋,套在腿上。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金丹法力的蠢蠢欲動,隻要我願意,我能比聲音更快地到達終點。
但我不能。
我深吸一口氣,將所有力量都沉入丹田,隻調動起最純粹的肉體力量。我模仿著其他父親的樣子,笨拙地、用力地向前跳。
一下,兩下……
我必須精準地計算每一次發力的大小,控製肌肉的每一次收縮。我甚至故意
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有些不協調,在途中踉蹌了一下,引得場邊的孩子們一陣哄笑。
一一也在為我大聲地喊著:“阿爹加油!阿爹加油!”
那笑聲和加油聲,對我而言,是比任何仙樂都要動聽的旋律。
李悅的丈夫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他奮力追趕,最終第一個衝過了終點。而我,則以微弱的差距,落後於另一位年輕的父親,拿了第三名。
和我們出發時的名次,一模一樣。
李悅和她的丈夫激動地抱住了石頭,高呼“我們是第一!”。石頭被舉得高高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驕傲。
李悅的目光向我看來,眼神裡帶著一絲勝利者的矜持和“你看,我說得沒錯吧”的意味。
我沒有在意。我走到一一麵前,她正仰著小臉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沒有絲毫因為沒有拿到第一而失落。
“阿爹,你剛才差點摔倒的樣子,好好玩!”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把她抱進懷裡,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笑著說:“是嗎?那我們成功了。”
“嗯?”一一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們的目標,不是達成了嗎?”我指了指她那依舊掛著大大笑容的嘴角,“你看,你笑得多開心。”
一一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在我懷裡笑得更開心了。
是的,我的女兒沒有拿到第一名。
但她擁有了全世界最燦爛的快樂。
而我,這個笨拙的“超人”阿爹,也在這場刻意“失敗”的比賽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