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雪鄉的冰雪漸漸消融,黑土地露出了它最本真的顏色,山林間的溪水也開始重新歡唱。萬物複蘇,村子裡也醞釀著一件大喜事。
這天,村長孫大哥風風火火地衝進了我的醫館,滿麵紅光,嗓門比平時高了八度。
“江大夫!大喜事!俺家那臭小子,要娶媳婦兒啦!”
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從兜裡掏出煙,想點上,又想起我這醫館裡不讓抽煙的規矩,嘿嘿笑著把煙又塞了回去,那股子按捺不住的興奮勁兒,讓他坐立不安。
“是孫磊要結婚了?”我笑著給他倒了杯熱茶。孫磊是孫大哥的獨子,在鎮上的木材廠上班,是個壯實能乾的小夥子,我見過幾麵,話不多,但手腳勤快,眼神裡透著一股實在勁兒。
“可不是嘛!”孫大哥一拍大腿,“跟鄰村林場老李家的閨女,曉燕。倆孩子自己談的,處了快兩年了,那姑娘,我跟你說,真是個好姑娘!勤快、孝順,長得也周正!”
他口中的“曉燕”,我沒什麼印象,但從孫大哥那滿意的神情裡,已經能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輪廓。
一一正在一旁看書,聽到這消息,也好奇地湊了過來。“孫叔叔,那什麼時候辦喜事呀?”
“快了快了!就定在下個月初八,黃道吉日!”孫大哥說起這個,臉上又喜又愁,“就是這幾天,得先刮一陣‘過門風’。”
“過門風?”一一不解地問。
“嗨,就是兩家大人得先見個麵,把彩禮、嫁妝、酒席這些事兒,都擺在台麵上說道說道。”孫大哥解釋道,“這可是頭等大事,比辦酒席還重要。談得順,皆大歡喜;談不順,那可是要起風波的。”
我點了點頭,這在任何地方都是婚嫁的重頭戲,隻是在東北,這個名字“過門風”,叫得格外形象生動。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村子都仿佛能感受到孫大哥家那股既緊張又期待的氣氛。孫大姐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一會兒找李木匠商量著要打一套新家具,一會兒又拉著村裡的幾個嬸子,開始剪紅色的窗花。
一一對剪窗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跟著學。孫大姐她們的手巧得很,一張普普通通的紅紙,在剪刀下翻飛幾下,就成了一對栩栩如生的龍鳳,或是一個大大的“囍”字,周圍還繞著石榴、牡丹,寓意著多子多福,富貴吉祥。
一一學得很認真,但她剪出來的,總帶著點江南的秀氣。她剪的喜鵲,尾巴格外纖長;她剪的蓮花,花瓣層層疊疊,精巧有餘,卻少了些東北窗花那種飽滿、大氣的感覺。
“傻丫頭,”孫大姐笑著指點她,“咱這兒的窗花,得剪得滿滿當當的,不能留太多空。這叫‘福氣滿堂’,日子才能過得實實在在,不漏空兒。”
一一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的紅紙。她想起了在安渡鎮時,林墨送她的那把團扇,上麵的畫,講究的是留白,是意境。而在這裡,幸福卻是被定義為一種沉甸甸的、不留空隙的“滿”。
她開始嘗試著改變,剪刀下的線條變得更粗獷,圖案也更緊湊。當她終於剪出一個像模像樣的、胖乎乎的“福”字時,孫大姐滿意地拍了拍她的頭。
“這就對嘍!咱這兒的喜事,就得這麼紅紅火火,熱熱鬨鬨!”
一一舉著那個紅色的“福”字,對著陽光看。陽光透過剪紙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忽然覺得,這種“滿”,或許就是一種最直接、最踏實的安全感。它不像江南的煙雨,朦朧而易逝,它就像這黑土地本身,厚重,溫暖,承載著最樸素的期盼。
“過門風”刮得很順利。據說那天,孫大哥和未來的親家公喝得酩酊大醉,拍著桌子稱兄道弟,把婚事的所有細節都定了下來。
沒過幾天,孫磊就從鎮上回來了,同行的,還有他的未婚妻,林曉燕。
他們是來給村裡人“認門”的。
我第一次見到林曉燕,是在孫大哥家的院子裡。她不像我想象中那麼文靜,反而透著一股子爽利勁兒。她個子高挑,穿著一件乾淨的藍色外套,紮著簡單的馬尾,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她沒有城裡姑娘的嬌羞,見到我們,就大大方方地笑著打招呼:“江大夫好,一一妹妹好!”聲音清脆,像山泉水。
孫磊站在她旁邊,那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壯小夥,此刻臉上掛著一種藏不住的、憨厚的笑。他看著曉燕的眼神,沒有江南才子那種纏綿悱惻的柔情,卻像冬日裡的暖陽,直接、溫暖,帶著一種“這就是我媳婦兒”的驕傲和篤定。
他們之間的互動,沒有太多甜言蜜語。曉燕看到孫大姐在井邊打水,二話不說就搶過水桶,“嬸兒,我來!”她輕鬆地提起兩桶水,步履穩健。孫磊看見了,隻是走過去,從她手裡自然而然地接過水桶,自己拎進了屋,嘴上還嘟囔著:“顯你能耐是不?”話是埋怨的,但嘴角那抹笑意,誰都看得見。
一一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小聲說:“阿爹,他們……好像跟書裡寫的不一樣。”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看過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裡,愛情是風花雪月,是詩詞唱和,是欲語還休的眼神交彙。而眼前的這對年輕人,他們的愛情,是兩桶水,是一句帶著笑意的埋怨,是融化在柴米油鹽裡的默契。
下午,孫磊帶著曉燕來我這裡,說是曉燕前陣子在林場乾活,手腕有點扭傷,讓我給瞧瞧。
我給曉燕檢查手腕的時候,孫磊就站在旁邊,眉頭皺得比曉燕還緊。
“大夫,嚴重不?要不要緊?會不會落下病根?”他一連串地問,語氣裡滿是焦急。
“沒事,就是有點筋膜勞損,我給她開副膏藥,貼幾天,少用力氣就好了。”我安撫他。
曉燕卻白了他一眼:“就你大驚小怪,我早說沒事了。江大夫,您彆聽他的,我皮實著呢。”
“皮實也不能不當回事!”孫磊瞪著眼,語氣很衝,卻小心翼翼地接過我開好的膏藥,仔細地問我該怎麼貼,一天貼幾次,有什麼忌口。那份笨拙的關切,比任何情話都來得真切。
曉燕看著他那副緊張的樣子,嘴上說著“煩人”,眼裡的笑意卻像蜜一樣,快要溢出來。
他們走後,一一沉默了許久。
“阿爹,”她忽然開口,“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孫大姐說,福氣要‘滿’。孫磊哥和曉燕姐之間的感情,好像也是‘滿’的。”她認真地分析道,“沒有留白,沒有猜來猜去。關心就是關心,心疼就是心疼,都擺在臉上,說在嘴上。雖然聽起來有點吵,但……心裡應該很踏實吧。”
我看著她,心中一片柔軟。
是的,這是一種“實在”的愛情。它不追求虛無縹緲的浪漫,它植根於最堅實的土地。它的目標不是朝朝暮暮的吟詠,而是一磚一瓦地,共同壘砌一個家;是一餐一飯地,一起過完這熱氣騰騰的一生。
對曾經的一一來說,這種觸手可及的、充滿煙火氣的幸福,或許比任何詩意的慰藉,都更能讓她理解“生活”與“愛情”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