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雪鄉的規矩,婚禮前一天,叫“頭一晚”,也叫“亮轎”。這一天,男方家要張燈結彩,把所有準備好的東西都亮出來,讓親朋好友們來“暖房”,也叫“鬨房”。
孫大哥家院子裡,那棵老榆樹上掛滿了紅燈籠。新打的家具都搬進了新房,上麵貼著大紅的“囍”字。炕上鋪著嶄新的龍鳳呈祥被褥,炕桌上擺滿了花生、瓜子、糖果,寓意著“早生貴子,甜甜蜜蜜”。
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把孫大哥家的小院擠得水泄不通。
我和一一到的時候,“暖房”正進行到高潮。幾個年輕人正圍著孫磊起哄。
“孫磊,光娶媳婦兒不行,得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一個叫二柱的小夥子喊道。
“對!先來個‘背媳婦兒繞村’!”
“不行不行,那個太簡單!得讓他唱個《十八摸》!”
孫磊被眾人推到院子中央,一張黑紅的臉漲得像豬肝,卻咧著嘴一個勁兒地傻笑。他嘴笨,說不過這幫兄弟,隻能任由他們“擺布”。
曉燕則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兒拉在新房裡,嘰嘰喳喳地問著各種問題。
“曉燕,孫磊平時對你好不好?”
“他那悶葫蘆,會說情話不?”
“以後你可得管住他,男人不能慣著!”
曉燕被問得滿臉通紅,卻始終帶著笑,一一應付著。她不像江南新娘那樣,需要一個喜娘在旁邊護著、擋著。她自己就能應對這善意的、熱鬨的“圍攻”,不急不躁,落落大方。
一一被這陣勢驚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緊緊跟在我身邊,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毫無保留的熱鬨。在這裡,祝福不是通過含蓄的言語,而是通過最大聲的哄笑、最直接的玩笑來表達。
鬨了一陣,孫大姐端出了一大盆一大盆的菜,招呼大家吃“暖房飯”。沒有桌椅,大家就端著碗,或蹲或站,在院子裡吃。
李木匠端著一碗豬肉燉粉條,湊到我身邊,一邊呼嚕呼嚕地吃,一邊說:“江大夫,你看這多熱鬨。咱這兒就這樣,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家族,甚至兩個村子的事。不這麼鬨一鬨,不熱鬨,那就不叫過日子!”
我深以為然。這種鬨,是一種儀式,它把一個外來的姑娘,通過這種最激烈的方式,迅速地融入這個新的家庭和村莊。它也是一種宣告,向所有人宣告,這對新人從此就是我們的一份子,大家都要護著他們,幫著他們。
夜深了,人群漸漸散去。孫磊喝得醉醺醺的,被幾個兄弟架回了新房。按照規矩,今晚他不能和曉燕先在一起,要由村裡幾個“有福氣”的半大孩子,在新床上“壓炕”,據說這樣能帶來好運。
我和一一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灑在雪融後的泥土路上,泛著清冷的光。村子裡卻依舊能聽到零星的笑鬨聲。
“阿爹,”一一輕聲說,“我今天看著曉燕姐,她一直被那麼多人開玩笑,卻沒有一點不高興。”
“因為她知道,那些玩笑背後,沒有惡意,隻有祝福。”我回答。
“嗯,”她點了點頭,“我以前覺得,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要很安靜,很私密。今天我才發現,它也可以是很多人的事,可以這麼吵,這麼鬨。”
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孫大哥家那片溫暖的紅光。
“江南的愛情,像一首小詩,要細細地品。這裡的愛情,像一首大聲唱出來的歌,歌詞很簡單,但聽著……心裡敞亮。”
我看著她清澈的眼眸裡,映著遠方的燈火,也映著一種全新的領悟。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這個世界上不同形式的愛與生活。
悠悠十載,轉瞬即逝。
雪鄉的四季,我們已經曆了十次輪回。從最初的震撼與新奇,到如今,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已融入了我們的骨血,成為了真正的“家”。
一一已經從一個需要我時時看護的小姑娘,微微長高了一點,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眉眼間的稚氣褪去,添了幾分北國山水養出的沉靜與開闊。她依舊在炕頭上看書,書本的知識從天文地理到人文曆史,無所不包。
更重要的是,她學會了如何將書本的知識,與這片土地的脈搏聯係在一起。她會和李木匠討論榫卯結構,會跟高大爺請教山林裡植物的習性,也會在村長算不清賬的時候,用她學來的數學知識,輕鬆地幫忙理清。
她成了村裡名副其實的“小先生”。
而我,依舊是那個“關東醫館”的江大夫。歲月似乎格外眷顧我們父女,十年的時光,未曾在我們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村裡人也曾好奇地問起,為何我們爺倆像是不會老一樣。我總是笑著搪塞過去,說山裡空氣好,水土養人,加上我懂些岐黃之術,善於保養罷了。
他們淳樸,對此深信不疑,隻當是我的醫術高明,甚至能延緩衰老。這份小小的“神秘”,也為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安然生活,添了一層無形的庇護。
我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平淡而溫暖地流淌下去。
直到那年秋天。
那是一個天高雲淡的午後,村裡的大喇叭,沒有像往常一樣播放著新聞或者天氣預報,而是沉默了許久,然後傳出村長孫大哥沙啞、沉重的聲音。
“各位鄉親……俺大夥兒的……孫大姐,於今天晌午,在家裡……走了。”
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壓抑的哽咽。
整個村莊,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正在院子裡晾曬新采的草藥,聽到這個消息,手裡的動作一頓。一一從屋裡跑出來,臉上滿是震驚和不敢置信。
“阿爹……孫大娘她……”
孫大姐的身體,是從去年冬天開始垮的。一場重感冒,引發了心肺的舊疾。我用儘了醫術,也隻能勉力維持,卻無法逆轉她生命的枯竭。我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當它真正降臨時,那份衝擊,依舊讓人心頭發緊。
那個總是樂嗬嗬地給我們送凍梨、那個手把手教一一剪窗花、那個在炕頭上用最樸素的道理和一一“辯論”的爽朗女人,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
我和一一趕到孫大哥家時,院子裡已經站了不少人。沒有人大聲喧嘩,男人們默默地抽著煙,女人們低聲地啜泣。那種悲傷,像秋日裡濃重的霧氣,無聲無息,卻籠罩了每一個人。
屋裡,孫大哥坐在炕沿上,那個平日裡頂天立地的漢子,此刻背影佝僂,像一座被風雨侵蝕的山。他的兒子孫磊和兒媳曉燕,跪在地上,已經開始布置靈堂。
牆上所有紅色的東西,都被取了下來。正中央的牆上,掛上了一塊白布。曉燕正在擺放一張桌子,準備安放孫大姐的遺像。她的眼睛紅腫,動作卻很穩,沒有一絲慌亂。這個十年前嫁過來的姑娘,如今已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一一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手心冰涼。她看著眼前這肅穆而悲傷的景象,看著那些熟悉的麵孔上,都掛著同樣的哀戚。她經曆過林墨的離彆,那是一種屬於個人的、尖銳的刺痛。而此刻,她感受到的是一種更宏大、更沉重的悲傷。這不是一個人的失去,而是一個群體的告彆。
村裡的老人們開始自發地忙碌起來。有人去通知遠方的親戚,有人開始準備“白事”要用的東西。李木匠紅著眼圈,回家去取他的工具,他要親手為孫大姐打一副最好的壽材。
秋風卷起院子裡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一仰起頭,看著那棵老榆樹,樹葉已經黃了大半,在風中搖搖欲墜。
“阿爹,”她輕聲說,“我好像明白了,為什麼秋天……總是讓人覺得傷感。”
因為秋風起時,意味著生命的成熟,也預示著,一場盛大的告彆,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