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仙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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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地的山,入了夜便顯出幾分猙獰。

黑的結結實實。

白日的山巒隱藏在黑幕之後,陰森森的凝視著!

趙新民的婚禮,就設在老家這山坳裡。

幾盞昏黃的電燈泡子懸在院壩,被山風刮得搖搖晃晃,映得底下烏泱泱的人頭影影綽綽。

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劣質煙草、蒸騰的豬油葷腥,還有一股子老苞穀酒發酵後的酸氣。

大紅喜字貼在土牆上,顏色早被煙熏火燎得暗沉下去。

人聲鼎沸,劃拳的吼叫、杯盤碰撞、婦人哄孩子、男人粗著嗓門調笑,彙成一片滾燙的嘈雜,直往人耳朵裡鑽,震得腦瓜子嗡嗡響。

院角一張油膩膩的矮桌旁,圍坐著幾個山民,臉膛都被酒氣蒸得紫紅。

趙老頭,穿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袖口油亮。

他嘬了一口土碗裡的燒刀子,喉結滾動,發出“嗬”的一聲滿足的歎息,渾濁的老眼在昏光裡閃了閃,壓低嗓子,吊住了胃口,這才對著婚宴唯一一個外來的,年輕後生說道。

“神仙山啊!

那是……晚清光慶年間的事兒了!”

他聲音沙啞,“當年我們村,有個上山砍柴賣炭的。

那天,他貪圖多砍幾擔好柴,誤了下山的時辰。好巧不巧,剛走到半山腰,就起了霧!

那白茫茫一片,濃得化不開,四下裡靜得邪性,連聲鳥叫蟲鳴都沒了。”

趙老頭又抿了口酒,咂咂嘴,眼神飄向遠處黑黢黢的山影輪廓。

“那漢子心裡發了毛,在山裡兜兜轉轉,鬼打牆一般!

明明走了半天,一抬頭,還在老林子裡轉悠。

正急得滿頭大汗,心裡念著山神保佑……怪事就來了!”

他聲音陡然一緊,桌上的後生也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

“隻聽得耳邊一陣若有若無的仙樂……撥開眼前一團濃得發灰的霧氣……一座道觀!

就那麼悄沒聲兒地杵在那兒!

那漢子當時就懵了!

他家祖祖輩輩在山腳刨食,這山也時常上來,啥時候冒出這麼一座道觀來?邪門!”

“他驚疑不定,壯著膽子上去叩那山門。門一下就開了條縫兒,走出來個道童。

那童子,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穿著一身青布道袍,可那雙眼睛……”趙老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仿佛怕驚動什麼,“亮得不像活人!

漢子詢問那道童,何時山上有道觀的,那道童隻是笑,一言不發。

漢子以為是啞巴,但那時候,他走得又渴又累,也顧不得許多,比劃著討碗水喝。

道童點點頭,轉身進去,片刻端出一隻粗陶碗,裡麵盛著清水。

漢子接過來,咕咚咕咚一飲而儘。

那水……嘖,冰涼甘冽,入喉一線直下,渾身的疲乏瞬間消散,連帶著腦子都清明了幾分!

喝罷,他正想再問,那道童卻抬起了手,指向霧中的一個方向,示意他走。”

“漢子不敢多留,就走了。

說來也奇,他朝著道童指的方向,在濃霧裡走了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大霧猛地就消散了,然後就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村口!”

趙老頭頓了頓,看那後生聽得入神,咧嘴一笑。

“回村一說,整個村子都驚了!都說他撞見了山中神仙!

第二天,幾十號青壯,浩浩蕩蕩上山搜尋。

莫說道觀,連塊像樣的瓦片都沒找著!那地方,除了石頭就是老樹!”

桌上一個老漢插嘴:“可不是!邪乎得很呐!”

趙老頭點點頭,臉上皺紋更深了:“更邪乎的在後麵!

那樵夫喝了那碗仙家賜下的清水,自此身強體健,百病不侵!

從晚清,硬生生活到了民國三十八年,活了足足一百零八歲!

最後是躺在炕上,無疾而終,睡夢中就去了!

村裡上一輩,小時候,還見過這位‘老祖宗’,親耳聽他說過這事兒!

現在還有幾個在呢!

那山,也因此得了個名號——神仙山!”

他最後三個字咬得極重,“可自打他之後,甭管多大的霧,再也沒人見過那座道觀……但這舊聞,就這麼一代代傳下來嘍……”

桌上幾個老漢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敬畏。

唯獨那一直凝神細聽的後生,聽的眉頭微蹙,雙眼發亮。

“老齊!找了你半天,原來貓兒在這兒聽趙老頭講古呢!”

一個帶著濃重酒氣、興高采烈的聲音猛地從齊雲身後炸響。

同時一條有力的胳膊猛地箍住了他的脖子。

來人正是新郎官趙新民,穿著今年流行的大翻領西裝,裡麵是紅毛衣,頭發梳得溜光,臉上帶著新郎官特有的亢奮紅光。

“又是神仙山那套老掉牙的玩意兒吧?

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他顯然喝了不少,噴著酒氣,對著齊雲擠眉弄眼。

齊雲被他勒得有點喘不過氣,掙脫開,眼神依舊帶著未散的深思,急切地問:“新民,那神仙山……是真的?

那山在哪兒?”

趙新民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更響亮的、帶著酒意的狂笑:“哈哈哈!老齊,想啥呢你?

那山就在村子後頭,屁股大點地方!

小時候我們一幫小子,夏天掏鳥窩,冬天攆兔子,哪年不得爬它個百八十趟?

彆說神仙道觀了,連塊刻字的石頭都沒見著!屁都沒有!”

他用力拍了拍齊雲的肩膀,震得齊雲一晃,“我說老齊,咱倆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生,新時代大好青年!

不想著怎麼為四化建設添磚加瓦,怎麼還琢磨起這些封建迷信糟粕來了?

以前沒看出來啊你還有這心思!走走走,彆在這兒聽趙老頭忽悠了,跟我來,帶你見見我媳婦兒!這才是正經事兒!”

不由分說,趙新民拽著齊雲就擠過喧鬨的人群。

院壩中央稍亮堂點的地方,新娘子穿著大紅的呢子外套,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顯得十分局促害羞。

她模樣清秀,帶著點縣城姑娘的斯文氣。

“來來來,媳婦兒,這是我大學睡在上鋪的兄弟,齊雲!”

趙新民嗓門洪亮地介紹,帶著炫耀,“人家可是從好幾千裡外的大城市,專門趕過來喝咱喜酒的!

這麵子給的,杠杠的!”

新娘子飛快地抬眼瞥了齊雲一下,臉頰飛紅,蚊子似的叫了聲:“齊哥。”又迅速低下頭去。

“老齊,你可是貴客!遠道的貴客!”

趙新民摟著齊雲的肩膀,對著周圍嚷嚷,“按我們村子老規矩,越是遠道來的客人,越金貴!

今兒個,沒人比你老齊腳程更遠了!你是這個!”他翹起大拇指,“必須得坐頭桌,跟咱們寨子裡輩分最高的一桌!

那才顯出咱的誠意!”

話音剛落,幾個本家兄弟就半推半架地把齊雲“請”到了主桌。

這桌擺在堂屋門口,幾張太師椅圍著一張大八仙桌,坐著的都是須發皆白、皺紋深如溝壑的老者,穿著老式的對襟褂子。

齊雲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被塞進來,顯得格外突兀。

他屁股剛挨著硬實的板凳,周圍的村民,無論男女老少,便都端著土碗、酒杯圍攏過來,臉上帶著淳樸又有些誇張的恭敬笑容。

“大學生!喝一個!”

“了不起啊大學生!這麼老遠能過來,真給麵子!”

“貴客貴客!乾了這碗!”

“沾沾大學生的文氣!”

一碗碗渾濁辛辣的苞穀酒,不由分說地遞到麵前,帶著不容拒絕的熱切。

齊雲被這突如其來的“尊崇”弄得有些應接不暇,隻能硬著頭皮,在七嘴八舌的勸酒聲中,皺著眉,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

火辣的酒液燒灼著喉嚨,直衝頭頂,眼前的紅光和人影都晃動起來。

然而,那碗清冽的泉水,那座霧中的道觀,還有趙老頭對神仙山的講述,卻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被酒精攪得混沌的腦海裡愈發清晰、盤旋不去。

趙新民他們覺得荒誕不經,不過是鄉野奇譚,牽強附會。

齊雲心裡卻像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滋滋作響。

原因很簡單,也無比真實。

因為他這個“齊雲”,根本就不是1995年的那個齊雲!

他的意識,他的魂魄,是從三十年後的2025年,不知怎地,一頭撞進了這個年輕的身體裡!

這才剛穿越了三天!

穿越時空這種比神仙傳說更加匪夷所思、更加顛覆常理的事情,都切切實實地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那麼,這莽莽群山之中,藏著一座神仙觀又如何不可能?

這念頭一起,如同野火燎原,瞬間燒儘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對“迷信”的懷疑。

他端著土碗,目光穿過敬酒的人群,越過喧鬨的院壩,投向屋外那濃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的黔地夜色深處。

仿佛那神仙山,就藏在夜幕之後,在和他對視!

“神仙山,怎麼都要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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