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像一把鈍刀子,硬生生從糊著舊報紙的木頭窗欞縫隙裡楔進來,紮在齊雲眼皮上。
他猛地一抽,眼皮像灌了鉛的門簾,沉重地掀開一條縫。
眼前先是一片混沌的光斑,接著才慢慢凝實。
土炕是硬的,硌著腰。
粗布被麵散發著一股陳年的、混雜著陽光和汗氣的味道。
糊牆的報紙早已泛黃卷邊,依稀能辨出幾年前的《貴省日報》標題。
一隻掉了漆的紅漆木櫃,櫃門上貼著褪色的“囍”字剪紙,邊角翹著。
齊雲眨了眨眼,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是裡麵藏了個小鑿子,一下下敲打著骨頭縫。
宿醉的酸脹感從胃裡一路蔓延到喉嚨口,嘴裡又乾又苦,像含了一把沙土。
到現在,他都很難接受自己竟然真的穿越了,這件事!
穿越這種東西,不應該隻是發生在小說裡麵嗎?
那股熟悉的、巨大的荒謬感再次攫住了他。
但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了。
在這個九十年代貴省山溝溝裡。
他前世,是古漢語文學專業的應屆畢業生。
揣著簡曆擠地鐵麵試,在座位上眯了一會。
一睜眼,世界就翻天覆地。
出現在前往趙新民村的綠皮車上。
原主和他同名同姓,也是大學畢業生,但二者的含金量根本不可相提並論!
人家可是真真切切,鑲了金邊的!
可惜父母早亡,靠著撫恤金和國家補助才熬出文憑。
記憶像兩股擰在一起的麻繩,混亂地塞滿了他的腦袋。
至於金手指?
那是彆人家穿越者的玩意兒。
他齊雲,大概就是那穿越者裡最倒黴催的,裸穿!
更讓他心裡發沉的是,這個九十年代的世界,乍看和記憶裡差不多,紅旗招展,綠軍裝流行,但細微處卻透著詭異的不同。
一些耳熟能詳的大事件似乎拐了彎。
這讓他想靠著“先知”混成巨富的野望,還沒冒頭就被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就在他對這個熟悉而又極其陌生的世界,不知所措的時候。
婚宴上的神仙山傳說,使得他頓時就生出了眾多聯想!
“神仙山……”齊雲喃喃自語,宿醉的頭痛似乎被這三個字刺了一下,又尖銳了幾分。
穿越都有了,神仙……未必是假的吧?
萬一是……萬一是自己的“機緣”呢?
他撐著沉重的身體坐起來,骨頭縫裡都透著酸軟。
推開門,初秋山野清冽空氣的味道撲麵而來。
目光撞出去,撞進一片磅礴的、沉默的、凝固的碧浪裡。
山。
群山!
貴省的山,不是溫馴的丘陵,而是大地被巨力猛然掀起的狂瀾!
山脊嶙峋陡峭,如同巨神揮動開天斧後留下的、尚未冷卻的青玉斷茬。
深綠、墨綠、蒼綠、帶著秋意的黃綠……無數種綠色被粗暴地揉捏在一起,潑灑在每一道褶皺,每一處峭壁,每一處石縫。
峰巒刺破低垂的雲靄,裸露的岩壁在稀薄的陽光下反射出冷硬的灰白,雲霧並非輕柔的薄紗,而是沉甸甸的、凝滯的、帶著濕氣的棉絮,在山腰流淌。
晚上黑的嚴實,極其壓抑,但太陽一出來,貴省的山景就變得極其驚豔!
齊雲收回目光,看向院門口,那裡還是流水席的戰場。
幾張油膩膩的方桌拚在一起,早餐已經結束,上麵杯盤狼藉,殘羹冷炙堆著。
幾個幫忙的村婦正手腳麻利地收拾碗筷,嘩啦啦的聲響。
還有幾桌沒散,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漢和半大小子,就著剩下的菜底子和散裝白酒,慢悠悠聊著家長裡短。
“喲!大學生醒了?”一個端著大簸箕的胖嬸子眼尖,看見齊雲,立刻扯著嗓子招呼,臉上堆滿淳樸熱情的笑。
“昨兒個喝美了吧?快,快坐下,嬸子給你弄點熱乎的醒酒湯,再下碗掛麵臥倆雞蛋!”
齊雲胃裡正翻江倒海,連忙擺手:“不了嬸子,頭疼得厲害。”他聲音還有點虛。
“嗨,大學生就是不經造!”旁邊一個抽著旱煙袋的老漢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焦黃的牙,“快坐下歇歇,喝口熱茶也好。”
正說著,院門口搖搖晃晃進來個人影,正是趙新民。
他比齊雲更慘,臉色蠟黃,眼泡浮腫,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副隨時要栽倒的模樣。
顯然,作為新郎官,他昨晚承受的火力是齊雲的數倍。
“老齊!”趙新民看到齊雲,咧了咧嘴,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住啊……昨天……嗝……太亂了……”他打了個酒嗝,一股濃烈的酒氣散開。
“沒事。”
齊雲勉強笑了笑,在靠近院牆根的一條長凳上坐下,避開席麵的喧囂。
趙新民也一屁股挨著他坐下,身子軟得像麵條,靠著土牆直喘氣。
胖嬸子還是端來兩碗冒著熱氣的、顏色渾濁的湯水,說是用老薑、紅糖和不知名的草根熬的,專治宿醉。
齊雲道了謝,小口抿著,辛辣微甜,一股熱流順著喉嚨下去,胃裡稍微熨帖了些。
“新民,”齊雲看著趙新民萎靡的樣子,斟酌著開口,“昨天聽幾位,說的神仙山我想要上去轉轉!”
“不是吧,還惦記著,不過也行,就當觀光了,明天吧,明天我事情大抵就忙完了,我帶著你上去!”
“明天下午我就走了,時間有些太倉促,今天反正也沒啥事,我頭也疼,正好出去走走,透透氣,醒醒酒。
我自己去轉轉就行,不往深了走,就在山腳看看風景。齊雲的語氣儘量顯得隨意。”
“也行,反正不遠!現在去,下午也就回來了!”趙新民抹了把臉,努力提精神。
神仙山也沒什麼真正的危險,趙新民小時候都和同伴去都沒事,齊雲現在這麼大一個人,不至於擔心!
“就出村,西頭,看見那條小河沒?
踩著石頭過了河,就一條上山的小道,明顯得很。
順著往上爬,林子越來越密就到了。
可千萬彆往那些看著沒路的石砭子縫裡鑽啊!
要是迷路了,那可不是鬨著玩的!
就在林子邊上轉轉得了,風景……呃,也就那樣吧。”
他又打了個哈欠,顯然精力不濟。
“新民!過來搭把手!”院子那頭有人喊。
“哎!來了!”趙新民應了一聲,撐著牆站起來,對齊雲露出個歉意的苦笑,“那……老齊,你自己小心點,慢點走,頭還暈就歇歇。我……我先過去忙了。招待不周,見諒,見諒!”
說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喊聲那邊挪去。
齊雲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角,又低頭看了看碗裡渾濁的湯水。
他幾口把剩下的灌下去,辛辣的感覺直衝頭頂,反而讓昏沉的腦子激靈了一下。
他站起身,大嬸還是給他做了麵,臥著雞蛋。
吃完之後,他沒再和誰打招呼,回屋子,拿了自己軍綠色的斜跨布包,往裡麵塞了幾個饅頭,緊了緊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屬於這個時代的灰色滌卡外套。
轉身,向著村西頭走去,陽光落在他背上,拉出一道細長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