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覺得,這一次,點是真的背。
先是赤身裸體地從五臟觀廢墟上醒來。
後麵下了山,眼前卻是一條荒草萋萋、人影全無的破敗官道,冷風嗖嗖地穿過襠下。
他硬著頭皮,抱著膀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官道走,隻想趕緊找個蔽體的東西。
結果沒走出二裡地,路旁“噌噌噌”跳出三個蓬頭垢麵、手持豁口尖刀的強人!
晨光熹微之下,對方隻是看到有人來,也每看仔細。
此刻,雙方都猝不及防!
空氣瞬間凝固了。
三個強人瞪圓了牛眼,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裡掉出來。
他們劫道生涯中,五花八門的人見過不少,可眼前這位!
渾身上下就一條洗得發白、勉強遮羞的底褲,光溜溜兩條腿杵在那兒,腳底板還沾著泥!
這算哪門子“買賣”?
短暫的死寂後,劫匪們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哄笑,前仰後合,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哈哈哈哈!”為首那個絡腮胡子笑得直拍大腿,“這他娘的是個什麼景兒?
兄弟,你是剛從哪個娘們兒炕上被踹下來的吧?哈哈哈哈!”
另一個瘦高個兒也捂著肚子,尖刀都拿不穩了:“滾滾滾!趕緊滾蛋!爺爺們劫財不劫色,更不劫你這條破底褲!
晦氣!真他媽晦氣!”
齊雲的臉“騰”一下紅到了耳根,又羞又臊。
他瞥了眼劫匪身上那油光鋥亮、散發著濃重體臭的破襖爛衫,再看看他們手裡寒光閃閃的刀子,剛升起一絲“奪衣而逃”的凶狠念頭,立刻被現實的冰冷澆滅。
他那點形意拳的底子,對付一個空手的或許還行,對上三個持刀的亡命徒?
怕不是要被當場捅成篩子?
他隻能低眉順眼,在那三人持續不斷的嘲笑聲中,灰溜溜地、無比狼狽地逃離了現場。
光腳板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受刑。
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一片野林子裡發現了一頭正在悠閒啃草的大黑驢!
那驢子膘肥體壯,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鋥亮的銅鈴鐺,隨著它啃草的動作,“叮鈴…叮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荒郊野嶺顯得格外悅耳。
一看就是附近村莊走失的牲口!
“天無絕人之路!”齊雲心頭狂喜,這簡直是瞌睡遇上了枕頭!
有驢代步,總比光腳強,而且驢認識路,肯定能把他帶到有人的地方!
那大黑驢很是溫順,也不怕生人。
齊雲小心翼翼地靠近,它隻是抬了抬眼皮,噴了個響鼻,就任由他笨拙地爬上了光溜溜的驢背。
“好夥計!走,帶我去找人家!”
齊雲一拍驢屁股。那黑驢像是聽懂了一般,“叮鈴…叮鈴…”邁開蹄子,不緊不慢地朝著林子外走去。
清脆的鈴鐺聲成了齊雲此刻最動聽的樂章。
驢子果然識途,沒過多久,視野裡就出現了大片開墾的農田。
阡陌縱橫,遠處炊煙嫋嫋,一個村莊的輪廓在薄暮中顯現出來。
銅鈴叮當,青驢蹄聲踏碎晨霜。
就在齊雲好在思忖措辭的時候,迎接他的就是村口土梗上的七八個大漢!
齊雲僵在驢背上,看到村口那幾十道目光如有實質,火辣辣烙在赤裸的胸膛,直透骨髓。
他下意識夾緊雙腿,臀下粗糙的驢鞍硌著薄薄一層靛藍底褲,這點遮蔽,聊勝於無。
“俺滴個親娘嘞……這……這算個啥玩意兒啊?!”
王老六那聲變了調的嚎叫,像根針紮破了凝固的死寂。
人群嗡地一下炸開鍋,驚愕、茫然、還有被巨大落差砸懵的怒火,在每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翻騰。
幾個年輕後生張著嘴,眼珠子恨不得瞪出來,直勾勾盯著齊雲白晃晃的上身,又飛快地瞟向那條紮眼的靛藍底褲,表情活像生吞了隻活蛤蟆。
宋老栓枯瘦的身子晃了晃,一把攥住旁邊冰冷的石碾子才沒栽倒。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驢背上那具近乎赤裸的軀體,裡麵最後一點火星徹底熄滅,隻剩下被命運反複戲耍後的灰敗與絕望,乾癟的嘴唇哆嗦著,擠出破碎的氣音:“造……造孽啊!”
風卷著草屑打著旋兒,吹得齊雲,即便是五臟拳即將大成,也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頭皮發麻,菊花都跟著一緊,心道這群人眼神怎地如此駭人?
莫不是
念頭剛起,就被場中彌漫的、濃得化不開的失望壓了下去。
那絕不是看“鮮肉”的眼神!
他心頭稍定,隨即羞恥感就蹭蹭往上冒。
他深吸一口帶著麥茬清香的冷空氣,硬著頭皮,雙腿一夾驢腹。
驢子會意,馱著他“嘚嘚”幾步,穩穩停在離人群丈許遠的打穀場邊緣。
齊雲停下,儘量挺直腰板,儘量表現的從容不迫,目光掃過一張張木然驚愕的臉,最後落在最前麵那喘著粗氣的老者身上。
清了清嗓子,聲音竭力平穩:“諸位鄉鄰,在下齊雲,行路遇了強人,被洗劫一空。”
他頓了頓,指向身下油光水滑的驢子:“這牲口,是我在那邊野林子裡撿的,想是貴村走失。
如今物歸原主,隻求哪位好心,舍件舊衣,讓在下遮遮風寒,蔽蔽形體,感激不儘!”
話語誠懇,姿態放得極低。
短暫的沉默後,人群像開了鍋的粥。
“狗日的山賊!心肝都讓狗掏了哇!”
宋老三猛地一拳砸在裝滿穀子的麻袋上,震得金黃的穀粒簌簌下落,他雙眼赤紅,咬牙切齒,“連件囫圇衣裳都不給人留!畜生!殺千刀的畜生!”
“喪儘天良啊!這冰碴子天,是要凍死外鄉人嗎?”一村民看向齊雲的眼神,多了幾分同情,低聲啐罵。
“可不是!那黑風寨的雜碎,就該天打雷劈!”
王老六也回過神,跟著罵罵咧咧,唾沫星子橫飛,仿佛要把剛才認錯“道爺”的尷尬和憋屈,全化作對山賊的詛咒。
一時間,打穀場上群情激憤,唾罵山賊的聲浪蓋過了秋風。齊雲騎在驢背上,聽著這意料之外的“聲援”,尷尬之餘,心頭反倒鬆快了幾分。
至少,矛頭轉移了。
宋老栓長長歎了口氣,那歎息仿佛抽乾了最後一絲力氣,背脊佝僂得更深。
他渾濁的目光,在青驢脖子上鋥亮的銅鈴上停了一瞬,又看看驢背上的齊雲,終於顫巍巍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朝齊雲招了招。
“後生,這驢瞧著眼生,不是俺們宋家莊的。許是前頭哪個莊子跑丟的。”
他頓了頓,“不過管他哪村的驢!總不能讓你光著腚走道兒。你跟俺來。”
說罷,他拄著不知何時摸出來的棗木拐棍,一步三晃地,朝著打穀場邊上一處低矮的土坯院牆走去。
那背影,透著說不儘的疲憊與蕭瑟。
“不是光著腚,這還有一件呢!”
齊雲小聲而無力的辯駁了一句,隨即就立即跟了上去。
就聽到後麵對山賊的謾罵聲中,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不過彆說,這小子,真白啊!”
齊雲聞言,身後發寒,腳步就更快了!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一股混合著柴草、塵土和淡淡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
院子不大,角落裡堆著柴禾,幾隻瘦骨嶙峋的蘆花雞在泥地上刨食。
老栓徑直走進西邊一間更顯低矮的偏屋。
屋裡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窗透進些天光。
靠牆是一張土炕,炕席磨得發亮。炕對麵立著一個黑黢黢、掉了漆的破木櫃。
老栓佝僂著腰,顫巍巍地打開櫃門,在裡麵摸索了片刻。
一股陳年舊布的黴味兒彌散開來。他吃力地拽出一件折疊得還算整齊的靛青色粗布褂子,一條同樣質地的闊腿長褲,和一雙布鞋。
布料厚實,但洗得發白,袖口和褲腳磨損得起了毛邊。
“給!”老栓把衣服遞過來,枯瘦的手微微發顫,“俺那不成器的三小子,前年進山,再沒回來。
身量跟你差不離。甭嫌棄,好歹能遮身。”
齊雲心頭微震,連忙雙手接過。
“多謝老丈!救命之恩!”齊雲深深一揖,語氣真摯。
老栓擺擺手,渾濁的眼珠似乎沒什麼焦距,隻喃喃道:“穿上吧,世道艱難,活著不易。都不容易!”
說罷,他不再看齊雲,拄著拐棍,步履蹣跚地轉身出了小屋,佝僂的背影融進院子裡慘淡的天光裡,像一截被風霜蝕透的老樹樁。
齊雲趕緊將衣物換上,頓時就覺得渾身輕鬆多了。
布鞋也出乎意料的合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