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小元離開東嶺村時,那心情跟揣了袋沒炒透的瓜子似的,又香又澀。他回頭瞅了一眼,見章安還在原地跺腳,跟被踩了尾巴的小獸似的,忍不住樂了——這江湖,倒是比師父說的熱鬨。
一路往東,風景好得跟畫兒似的:遠山青得發翠,近水綠得發藍,路邊的野花湊在一起,紅的黃的紫的,跟打翻了染缸似的。可小元心裡頭卻跟塞了團亂麻,越理越亂。情啊愛啊孝啊他拍著腦門歎氣,這玩意兒比師父教的八卦陣還繞。
前幾日東嶺村那出戲,李氏為了娘的幸福敢推人下河,秦武童言無忌戳破真相,章大爺對著月季發呆的模樣人心這東西,比他當年練的鐵砂掌還難琢磨,一拳下去,不知道能崩出啥火花。
正琢磨著,馬蹄子慢了下來——不是他想慢,是這馬跟通了人性似的,瞅見前頭炊煙嫋嫋,硬是不肯快走了。小元抬頭一瞧,村口牌坊上刻著仨字:望月城。喲,到地方了。
他摸出懷裡皺巴巴的紙條,是臨走時師父塞給他的,說望月城有個叫代政的老夥計,讓他務必來打個招呼。望月城看著跟西華山鎮差不離,青石板路被踩得溜光,街邊鋪子的幌子晃來晃去,賣包子的吆喝聲、打鐵的叮當聲、婦人的說笑聲混在一起,跟一鍋熬得正香的八寶粥,熱熱鬨鬨的。
小元牽著馬走在望月城的青石板路上,越往南走,宅院越發氣派。他本是按師父指點的江湖路向東行,特意繞到這望月城,想著既到了此處,該去代府拜會一番。終於在一處巷口停下:朱漆大門上釘著銅製門環,門楣上方懸著塊黑漆匾額,“世篤忠貞”四個金字被晨露潤得發亮,兩側石獅子的鬃毛都雕刻得根根分明。
他抬手叩了三下門環,銅環撞在木門上的聲響清越。片刻後,“吱呀”一聲,門開了條縫,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廝探出頭,見他一身素衣、身背行囊,眼神裡先有了幾分打量:“請問您是?”
“在下小元。”他微微欠身,語氣恭謹。
小廝眼睛一亮,忙把門拉開大半:“原來是元公子!我家老爺這幾日總念叨您呢,快請進!”
穿過幾進院落,長廊曲折,廊下掛著的鳥籠裡傳來清脆的啾鳴。小元目不斜視地跟著小廝走,腳下步子穩當,心裡卻暗忖:這宅院看著簡樸,內裡竟這般深闊,單是門楣那塊匾額,便藏著不少風霜故事。
到了正廳,就見一位體態微豐的老者正坐在太師椅上翻看著賬簿,聽見腳步聲便抬了頭。那老者見他進來,當即放下賬簿起身,臉上堆起溫和的笑意:“小元來了?路上辛苦了。”
小元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晚輩小元,奉家師之命,遊曆途中特來拜見世伯。”說著從行囊裡取出錫罐,雙手捧著遞過去,“家師讓晚輩帶來些茴香豆,說是世伯或許還愛吃,也算晚輩途經此地的一點心意。”
代政接過錫罐時指尖微頓,揭開蓋子聞了聞,忽然朗聲笑起來:“你師父還是這記性!當年在貢院門口,他就用這豆子換了我半塊乾糧。你能繞道來此,他定是放心的。”他把錫罐往案上一放,指腹摩挲著罐身的紋路,“快坐,讓下人給你沏壺雨前龍井,旅途勞頓,先歇歇腳。”
“你師父前幾日托人捎信來,說你要過來住些日子,東廂房已經收拾出來,院裡有棵石榴樹正結果,開窗就能瞧見。”
小元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案上的公文上——墨跡未乾的卷宗上寫著“某某縣田產糾紛”,旁邊還壓著張寫滿批注的紙,字跡與門楣匾額上的如出一轍。他想起自己一路走來所見的江湖百態,忽覺這官衙裡的事,與江湖紛爭竟也有幾分相通之處。
“你師父在信裡說,你正遊曆江湖,增廣見聞。”代政端起茶盞抿了口,“這望月城雖不比江湖廣闊,卻也藏著不少人間事。你既來了,便多留幾日,權當在府裡靜養歇息。”
“晚輩多謝世伯美意。”小元雙手放在膝上,坐姿端正如鬆,“晚輩本是遊曆途中經此,能得世伯收留,已是叨擾。”
隨後聽得門外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個少年,白衣飄飄,頭發用根玉簪束著,眉眼俊得跟畫裡走出來的似的,一進門就嚷嚷:爹!小元弟弟來了?你看你這猴樣!代政瞪了他一眼,又轉頭對小元笑道,這是我家大兒,代奕,被他母親慣得無法無天,沒半點規矩。
代奕卻不管爹的數落,一把抓住小元的胳膊,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元弟!早聽我爹說你文武雙全,拳能打虎,筆能寫文章,快教教我!我練那破劍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師父都快把我逐出師門了!小元被他晃得胳膊發麻,忍不住笑道:練武可不是鬨著玩的,得天天紮馬步,一拳一拳練,累得跟狗似的所以才找你啊!代奕拍著胸脯,有元弟你監督,我肯定能堅持!行了行了,彆纏著你元弟了。
一個穿著湖藍色衣裙的婦人走進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眉眼溫和,正是代奕的娘吳氏,小元一路辛苦,快上桌吃飯,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葵菜。小元一聽葵菜,眼睛都亮了——這可是他最愛吃的菜,師父連這個都告訴代叔伯了?
入座時瞧著滿桌菜,紅燒魚翹著尾巴,油燜筍冒著熱氣,葵菜綠油油的擺在中間,跟等著他下筷子似的,心裡頭忽然湧上一股暖流,鼻子有點酸——出來這些日子,還是頭回吃到家裡常做的菜。
吃完飯,小元正想回房歇著,代奕又跟個小尾巴似的追過來,趴在門框上問:元弟,問你個事兒——你有心上人沒?小元一口茶差點噴出來,瞪他:你問這乾啥?嘿嘿,代奕搓著手笑,這不是咱雲來鎮過幾日就是姻緣日嘛!到時候街上可熱鬨了,俊姑娘多的是,我帶你去尋個知己啊!姻緣日?小元愣了,不是乞巧節才是姑娘小夥湊趣的日子嗎?
那是初秋的熱鬨,咱這姻緣日是春日的,講究一年之計在於春,一生之伴在於尋。代奕說得頭頭是道,到時候街上張燈結彩,姑娘們拋繡球、送香囊,小夥子們比詩詞、賽拳腳,可帶勁了!小元忽然想起東嶺村的周氏和章大爺,又想起陳蓮那出悲劇,心裡頭有點發怔——這人間的緣,到底是甜的還是苦的?元弟?去不去啊?代奕推了他一把。去。
小元鬼使神差地點了頭。代奕眼睛瞪得溜圓,像是沒想到他這麼痛快,摸著下巴嘖嘖道:看來再厲害的才子,也架不住春心萌動啊小元沒理他,心裡頭卻跟揣了隻小兔子,砰砰直跳——他也說不清,為啥就答應了。過了幾日,天剛亮,代奕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砰砰砸小元的房門:元弟!快起來!姻緣日到了!再磨蹭,好看的姑娘都被彆人搶跑了!
小元被他吵得沒法睡,套上衣服跟著出門。一到街上,小元眼睛都直了——紅彩帶從這頭拉到那頭,跟彩虹被剪斷了掛在天上似的;路邊的鋪子擺滿了簪子、香囊、同心結,紅的粉的黃的,晃得人眼暈;還有小販推著車賣糖人、糖葫蘆,吆喝聲此起彼伏,比過年還熱鬨。
咋樣?開眼了吧?代奕拍著他的肩膀,咱雲來鎮的姻緣日,方圓百裡都有名!小元邊走邊看,瞧見一個小攤上擺著個玉墜,碧綠的底子上嵌著點嫩黃,跟春天剛抽芽的柳葉似的。他心裡一動,剛伸手去拿,指尖咚地撞上另一隻手,軟乎乎的,跟碰著了似的。哎呀,抱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跟山澗的泉水似的。
小元抬頭一瞧,見是個姑娘,穿著淡紫色的衣裙,梳著雙環髻,鬢邊插著朵小小的白玉蘭。她正對著他笑,眼睛彎得跟月牙似的,臉頰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公子也喜歡這玉墜?我瞧著它顏色鮮麗,像是春天的樣子。若是公子喜歡,便讓給你吧。不不不,小元臉一紅,趕緊縮回手,跟被燙到的貓似的,我就是隨便看看,不懂玉。這玉墜這麼好看,該找個懂它的人才是。
正說著,代奕從旁邊擠過來,嘴裡還叼著根糖葫蘆:元弟,你咋在這兒喲,芳華妹妹!那姑娘笑著屈膝行禮:代大哥。給你介紹下,這是我元弟,剛到我家。代奕指著小元,又對他說,這是陳世伯家的芳華妹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咱雲來鎮的才女!
芳華?這名字跟她的人一樣,跟春天的花似的,聽著就舒服。小元心裡頭忽然有點發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芳華妹妹,紫娟姐姐呢?代奕四處張望。她在那邊看戲呢。芳華往不遠處指了指。
那我去找她!代奕眼睛一亮,臨走前還衝小元擠了擠眼,元弟,芳華妹妹可是咱鎮上的明珠,你們一個文武雙全,一個知書達禮,正合適代大哥!芳華臉一紅,低了頭。
小元也咳了兩聲,耳根子燙得能煎雞蛋。他瞅著芳華手裡還捏著那玉墜,猶豫了一下,對攤主說:老板,這玉墜我要了。芳華抬頭看他,眼裡帶著點驚訝。小元把玉墜遞過去,撓著頭笑:剛才說的是實話,我不懂玉,但我瞧著它跟姑娘很配。芳華抿著唇笑,推辭了半天,最後從袖中摸出個香囊,淡綠色的緞麵上繡著幾朵蘭草,針腳細密得跟畫出來的似的:那我便卻之不恭了。這個送公子,算是回禮。
小元接過香囊,指尖碰到她的手,軟乎乎的,跟觸電似的趕緊縮回來。兩人並肩往前走,你一言我一語,從李白的詩說到蘇軾的詞,從山裡的清泉說到海邊的落日,越聊越投機,跟早就認識似的。小元這才發現,原來跟人聊天能這麼痛快,比一個人悶頭練拳有意思多了。
日頭慢慢往西斜,代奕拉著個穿粉色衣裙的姑娘跑過來,那姑娘眉眼靈動,正是芳華說的紫娟。元弟,芳華妹妹,該回家了!再晚我娘該派人來抓了!四人匆匆告彆,小元揣著香囊往代家走,心裡頭跟揣了塊剛出爐的糖糕,甜絲絲的。夜裡,小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脫衣服時,那香囊啪嗒掉在地上。他撿起來,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清清爽爽的,跟芳華身上的味道一樣。他走到窗邊坐下,看著天上的月亮,圓乎乎的,跟個大銀盤似的。月光灑在香囊上,蘭草的影子在布麵上輕輕晃,跟活了似的。
小元摸著香囊上的針腳,心裡頭說不清是啥滋味——有點甜,有點慌,還有點盼著明天快點來,最好能再遇見芳華。這就是相思嗎?他撓了撓頭,忽然覺得,這比解八卦陣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