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舟左右打量,心跳陡然加快,胸腔的回響激烈到他自己都能聽見。
軍官們麵帶疑惑,視線完全沒向風衣少女那裡投注。
而是全都古怪地望向白舟,好像在看說胡話的病人。
這很奇怪。
白舟不會忘記風衣少女手持流火長刀如神天降的身影,任何人都不可能無視這樣的存在。
——除非他們真的看不見風衣少女。
仔細想想,雖然風衣少女一直在自己的視線裡麵,但似乎的確沒有任何人和她互動過。
一直都是她一個人自言自語。
就連入口的大門都感應不到她。
——她像個幽靈。
一個徘徊在地下基地、隻有白舟才能看見的幽靈。
“白舟,對吧?”
風衣少女站在那裡,整個人好像籠罩在朦朧的霧氣裡麵,清冷的聲音仿佛冷冽幽泉。
“給你一個忠告,當做從沒看見過我。”
風衣少女環抱起雙臂,
“不然,他們會覺得你汙染過重,腦袋出了問題。”
這時,一名軍官果然狠聲開口——
“被倒影墟界的汙染侵蝕到出現幻覺了麼?這已經不是一般的精神病了,必須管製處理!”
“我相信【血渴之遺】的判斷。”少校微微皺眉,擺手說道。
“腦袋有沒有問題並不重要,我隻看重才能!”
白舟:“……”
看來,風衣少女的忠告是正確的。
“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可惜,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神秘的少女再次開口,一邊說話一邊轉身,似乎是要離開。
“嘎!”烏鴉在她肩上扭過頭,朝白舟扇動翅膀,像是在揮手作彆。
“我會再來找你的。”
她留下話來,對著白舟眨了下眼,“晚上見。”
話音落下的瞬間,少女邁開腳步,倏地消失在原地。
像是水波蕩起漣漪,於是水中的月也跟著破碎那樣。
“……”
白舟站在原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空氣眨了下眼睛。
她果然是個幽靈,神出鬼沒是幽靈小姐的特權。
“來個人,帶他去辦理入職手續。”
少校的聲音讓白舟回神。
少校抬起手腕上的軍用手表看了一眼,皺了下眉。
“時間不早了,剩下的測試要抓緊時間!”
“——效率!”
“我說過幾遍了?浪費一個人一分鐘,就是浪費我們所有人的幾百分鐘!”
“是!少校!”整齊劃一的軍靴踢踏聲立時響起。
……
沒能觀看剩下的測試,在眾人羨慕目光的尾隨下,白舟被帶去辦理入職手續。
路過許多座肅穆的灰白建築,走完流程簽下合同,白舟在胸前戴上寫有“白舟、1級專員”字樣的身份銘牌,銘牌最下麵還有個二維碼。
就此,白舟正式成為這座地下基地的一份子。
五六層的淡黃色宿舍樓是這些建築裡少有的溫馨色調,領路人把白舟帶到宿舍門前:
“你的運氣不錯,六人間宿舍都滿了,看在少校看重你的份上,這間空置的單人間就給你吧。”
“還是獨立衛浴呢。”
“麻煩您了!”
接過鑰匙的白舟,終於在宿舍得以安頓下來。
“啪”的一下打開燈光,潔白光亮和晚城的昏黃老燈截然不同,仿佛隻在黑袍執法隊宣揚的教義裡才聽過的聖光。
初次來到陌生環境,白舟不動聲色地先將宿舍每個角落觀察一遍。
宿舍房間不大,一套桌椅安靜陳列,鐵板小床上放了套新的白色被褥,地板還算乾淨,就是積了層薄薄的灰。
其實白舟有輕微潔癖,如果是在平時,他會立刻打掃衛生,洗個澡準備上床休息。
但是現在不行。
“劃拉”一聲,白舟搬過椅子,麵向門口坐下。
……他要等一個人。
時間緩緩流逝。
靠住椅背,白舟下意識抬手摩挲胸前的身份銘牌,感受指肚傳來的磨砂觸感,任由思維逐漸發散。
從小長大的晚城就此幻滅,被人告知藍星才是他真實的故鄉;
曾經心心念念的黑袍偶像,成片倒在血泊之中,還有那些血字遺言……
——還沒來得及為黑袍夢的坍塌哀悼,嶄新登場的是專員白舟!
……不過,專員和黑袍,真有什麼區彆嗎?
白舟持保守態度。
他們說,晚城是邪教的實驗場,是被黑袍壓榨的愚昧之地。
但到目前為止,白舟其實沒感覺組織比黑袍儒雅文明多少。
這就是白舟到了宿舍還保持警惕和觀察的原因。
不過上岸總比沒得選擇要好,既來之,則安之。
至少現在,作為新晉的1級專員白舟,他的處境要比被送到醫院治療的晚城鄉親們強很多了。
不知道大夥現在怎麼樣了……
白舟在心裡碎碎念著,直到“噠”的一聲——
背後傳來軍靴踩在地板的輕響。
奇特而熟悉的焦糊香氣鑽進白舟的鼻腔。
白舟在祥叔的小賣鋪裡聞到過類似的味道,說是叫咖啡,貴的離奇,一般隻有黑袍們才買。
對白舟來說,還不如多買幾包四鮮伊麵就著兩瓣大蒜頂飽。
但在白舟的印象裡,會伴隨這種味道出現的往往還有一個人——
不出所料。
當白舟轉頭,穿著黑色風衣的纖細身影映入眼簾。
白熾燈的光芒灑落,讓站在燈下正中的她看著好像被純白聖光籠罩的朦朧神女。
英氣筆挺的凜然身姿像把沒有鞘的直刀,將平平無奇的宿舍映襯的像是武士宅邸。
“你來了。”
白舟緩緩起身,小心翼翼打量對方,
“雖然猜到你大概不會走正門,但還是完全看不出你是怎麼進來的。”
“又見麵了。”
風衣少女從角落的陰影裡走出,肩上的烏鴉歪著頭打量白舟。
她說:“其實,我很好奇。”
少女那張冷淡臉龐一看就很不好相處,看不出任何表情。
隻有看向白舟的眼神顯出些許疑惑。
“從聽海市到倒影墟界,從超自然響應對策局到黑箱特管署,從普通人到驅雷掣電的超凡者。”
“我以這幅姿態去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包括在普通人眼裡與神明無異的神秘存在。”
“所有人都對我視而不見。”
“——除了你。”
她看著白舟的眼睛,一字一頓,“你是唯一的特殊案例。”
“所以,白舟,你到底是誰?”
白舟啞然。
這問題不該由我來問嗎?
“如果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看見你,你會相信嗎?”
儘管連白舟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但這就是事實。
他的身上發生了太多太多,但他一樣都沒搞明白。
過往十八年,“普通”是白舟身上最大的標簽,如果說放棄幻想和接受平庸是門功課,那沒有爹娘的白舟早就得了八百遍滿分。
可是突然之間,他的“普通”連同他十八年來深信不疑的一切,全都被粉碎得一乾二淨。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將他日常砍成粉碎的罪魁禍首,怎麼想也不該是她來問自己吧?
……但白舟並不指望對方能相信自己的回答,更不打算反問對方。
畢竟對方有刀,道理更大。
所以,他隻能無奈地搜腸刮肚,思考怎麼應對少女接下來的追問。
可是——
麵對白舟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回答,風衣少女卻低下頭,認真沉思。
然後,她點了下頭,“我相信。”
你就信了?
白舟抬頭,正對上那雙紅寶石似的眸子。
“人類對真實藍星的探索不足5,總有些人生來具備不為人知的特殊才能。”
“也許,你就是這樣的人。”
她與白舟對視,語氣確定地說,
“因為我肯定你的身上完全沒有接觸超凡的痕跡,這就排除掉拜血教的影響。”
“你能看見我的唯一解釋就是,這是你與生俱來、連你自己都未曾開發過的某種才能。”
“——但這不重要。”
少女的聲音停頓下來,輕吸口氣,
“重要的是,我需要具備這種才能的你。”
“……你,需要我?”
白舟指了指自己,心裡更加古怪。
出現了!
每個人小時候都幻想過的神秘人出現了。
帶著流火的風衣少女砍碎月亮從天而降,然後告訴他你其實有特殊的才能,我需要你。
說不定這位幽靈小姐的下一句話,就是告訴他其實有把插在磨盤裡的聖劍,隻有他才能拔出來成為命定的救世主。
白舟聽過這個故事,曾有勇者拔出村口磨盤裡的聖劍,成為了天命所歸的磨坊主——
但最後聽說他因為帶著麾下的磨盤騎士團壟斷磨坊生意,被黑袍執法隊抓走了。
“確切說,這是一場交易。”少女補充了句。
“交易……你想要我做些什麼?”
幽靈口中的交易往往不懷好意。
但這位神秘的風衣幽靈卻實在不像那種誘人交易的惡魔,反而渾身氣質如同鋒芒畢露的刀刃。
彷佛她就這樣明著告訴白舟,一旦答應她的交易,人生就會跟著一路狂飆到不可預知的方向,可以說是正常的人生到此結束了也不未過。
……可是,白舟的正常人生,早在這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按照慣例,明天會有同事帶新人去參觀‘黑箱’。”
少女說道,“其中有一件‘黑箱’,裡麵裝的是歐洲第一位女皇帝、拜占庭帝國伊琳娜女皇的荊棘王冠。”
“但他們對王冠的封禁並不全麵,過不了多久,王冠就會失控暴動。”
“屆時,”她的語氣平靜,輕聲說道,“血海會淹沒整座基地,沒有人能幸存。”
白舟:“……?”
他不是才剛剛加入組織?
這是什麼奇妙展開?什麼叫沒有人能幸存?
“所以,我需要你帶著我給的東西,尋找王冠所在的‘黑室’。”
“隻要你靠近它一段時間,我給的東西就能做出反應,補齊額外的封禁。”
少女垂眸說道:
“這事本身並不困難,甚至十分簡單,但隻有我才知道該怎麼做,又隻有你才能看見我。”
“可是,為什麼你不自己去做?”白舟有些困惑,“以你的能力……”
“因為彆人看不見我。”她的回答十分坦然,“我過不了身份認證,所以連‘黑室’大門都進不去。”
“暴力破門也許可以,但會驚擾其他黑箱,招來更多麻煩。”
“這樣……”白舟若有所思。
抬起頭,正對上少女暗紅的雙眸,在陰影裡顯得異常幽邃,
“——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我在胡言亂語,甚至直接將我認作是你的幻覺都沒關係。”她又說。
“拒絕這種莫名其妙的交易實在無可厚非,事先說明……若是和我扯上關係,後續也許比王冠本身還要危險。”
少女這樣說道:
“在我的身後,可是和倒影墟界真正綁定的世界裡側,哪怕泄露出瘋狂的冰山一角,都足夠令普通人喪失性命。”
她十分坦誠,甚至坦誠的過分。
幾近誇張的提醒簡直像是要故意推開白舟,好讓白舟退縮似的。
但是,白舟有自己的權衡利弊。
王冠這事兒八成是真,如果對此坐視不理,說不定哪天覺都還沒睡醒,白舟的靈魂就已經飄回晚城老家。
誠如對方所言,隻要找到王冠所在,不被旁人注意,這樁交易似乎難度不大。
……事實上,相比王冠的危險,聽了這麼多,白舟現在更感興趣的,是另一個問題。
聽起來這麼危險、這麼古老有來頭的王冠——
它的身上會不會也有血字遺言?
就像【血渴之遺】那樣。
“說起來。”白舟問道,“這位……幽靈小姐?我還一直沒有問過,你的名字是?”
“並非幽靈。”少女搖了搖頭,“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算是什麼。”
“至於名字,你可以叫我【鴉】”
“鴉。”白舟看了眼停在少女肩上的烏鴉,覺得這代號倒也貼切。
其實這個選擇並不難做。
孤身一人處在神秘組織的地下基地,白舟除了相信少女,還能相信誰呢?
至少那麼強大而特殊的她,的確沒有必要欺騙白舟。
假設這樣一個場景:
若你站在絕境的懸崖,身後就連世界都坍塌,這時徒勞呼救還是乾脆跳崖?
白舟哪個都不想選。
因為他看見有個騎著騾子的女人一路火花帶閃電,菜刀砍電線奔他而來。
這個時候,即使白舟和她素不相識,也隻能毫不猶豫跨上她滴滴答答的馬背,陪她浪跡天涯。
即使她是誰都看不見的幽靈。
“那麼,條件是什麼呢?”白舟倏地問道。
“什麼?”鴉不解。
“既然是交易,那總要有報酬的。”
“作為條件,如果答應交易,我能從你這裡得到什麼?”
白舟抬起頭,與名為“鴉”的少女對視。
“倘若我將自己的人生賭在天平的一端,那麼,在另一端,你又能給出多少砝碼?”
“……”
少女聞言有些沉默。
她倏地從懷裡掏出幾粒棕色的咖啡豆,抬手扔進嘴裡,鼓起嘴巴咀嚼。
豆子嘎吱作響,焦糊的芳香在她身上更加濃鬱。
白舟的眼睛,對上那雙紅寶石般的眸子。
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恍惚間看見“鴉”的瞳孔中有流動的火焰回旋,熊熊燃燒瑰麗絢爛。
驟然間,赤紅的烈火變作純白,無數流光浮現,像是盛大的煙花綻放,刺痛白舟雙眼。
而一切又都轉眼間消散,白舟眼前重新隻有少女的單薄身影。
“非凡途徑,禁書秘法,神話傳承,遺跡隱秘……”
她終於開口,帶一點沙啞,“諸如此類,凡此種種。”
“呱——”的一聲,少女身上的烏鴉,倏地振翅欲飛。
鋪天蓋地的羽翼張開,遮擋住燈光,在地麵投落大片陰影。
“賭上你的人生,放在天平另一端的……”
氣流被卷起,少女的影子被拉長,仿佛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向人間重新投落目光。
一枚漆黑的羽毛,自空中緩緩飄落。
落在白舟的掌心。
少女的輕語在這時緩緩傳來——
“是我的全部。”